第19章 巧遇

“新姑爺來了!開着小轎車!”

不知道是誰喊了一聲,小孩子們蜂擁着跑出去看汽車,大人們則矜持地挪到街口,邊閑聊邊等新郎過來。

這年月鄉下有汽車的人家很少,接親時一般都開拖拉機,有的還會騎幾輛自行車打頭陣,就怕遇到泥坑把拖拉機誤在半道上。

能開小汽車接親,甭管自家的還是借來的,都挺有面子。

沒等幾分鐘,鞭炮聲越來越近,兩臺拖拉機離得稍遠些停下,墨綠色的小汽車一路開到街口,緊接着車門打開,跳出個胸前綁着大紅花的年輕人。

他膽子賊大,這麽多人盯着看也不羞澀,反而揮揮手高聲喊道:“鄉親們,我來接小霞了!父老兄弟們高擡貴手啊!我往後幹啥都聽小霞的!”

年輕人正是李建軍,他所在的西康村和石橋村一樣,都隸屬平村鎮,但西康村距離洪金市更近,也更加富裕,村裏有三四家板廠,好些外村人也會到西康村打零工。

看新郎不但開了小汽車接親,還說話逗趣,衆人轟地叫好,喝彩聲響成一片,連原本打算在門口攔一攔的唐墨和唐貴都笑了。

“嗨喲!這小夥兒敞亮!氣派!”

“秀蘭家新女婿真不賴,會說話,挺配小霞~”

“還有錢呢,聽說家裏是個萬元戶。”

“天吶,小霞可是要嫁過去享福了!”

外面動靜挺大,唐霞在屋裏臉都紅透了,着急忙慌地讓馬秀蘭給她披蓋頭,端端正正在床頭坐好。

等李建軍念着吉祥話來到屋裏,外面管事的高喊“吉時到!新郎接新娘子上轎!”,她便被李建軍扶着,一起拜別馬秀蘭和倆哥哥,順利進小汽車後排坐好。

跟去吃喜宴的鄉親們你拉我我拉你地爬上拖拉機,待鞭炮聲再次響起,就一路浩浩蕩蕩地朝西康村出發了。

按照習俗,這些鄉親才算真正送嫁的人,他們把新娘從娘家護送到婆家,叫做“娘頭”,不但吃席時坐前頭,也比婆家的鄉親先開飯,以示對新娘的尊重。

接親和送嫁的都走了,唐貴家院裏霎時間空下來,有麻雀落到地上,叽叽喳喳地啄着瓜子皮。

不去吃席的人正準備各回各家,馬秀蘭忽然捂着臉哭起來:“嗚嗚嗚嗚!小霞出門子了,我這心裏忒舍不得!舍不得啊!嗚嗚嗚!”

婆家娶媳婦是喜事,娘家嫁閨女也是喜事,但一個迎一個送,自然滋味不同,常有娘家父母發嫁了閨女之後在家掉眼淚。

幾個嬸子大娘見狀,紛紛上前安慰馬秀蘭,有的說“女大不中留,留來留去留成仇,這麽好婆家你可知足吧”,有的說“新女婿多風光啊,咱全村都沒這麽能說會道的小夥子”,連誇帶捧的勸馬秀蘭別哭。

馬秀蘭反倒哭得更起勁了:“我舍不得小霞啊!我閨女在家樣樣好,啥都替我說話,今兒送走了小棉襖,往後我在家哪兒還有個貼心人啊!嗚嗚!”

拎笤帚掃地的姜冬月:“……”

從廚房端來炸蘑菇串兒的劉小娥:“……”

“我往後日子咋過啊?”馬秀蘭擦擦眼角,繼續哭嚎,“我在家裏還能靠誰哇?嗚嗚嗚!”

她哭成這樣,倒不全是裝模作樣,因為她跟着唐貴過日子,唐霞沒出嫁時,家裏有一兒一女都是她生的,甭管想幹啥,至少有個親閨女跟她同鼻孔出氣。

現在唐霞一走,她眼前就剩一個孩子了,劉小娥卻有倆兒子,兩頭兒分量立馬不一樣。姜冬月更是不知道為啥變硬氣了,油鹽不進的,馬秀蘭想想以後的生活,悲從中來,越發哭得大聲,好像轉眼要被兒媳婦趕出家門似的。

“媽,你別哭了啊!”姜冬月實在聽不下去,扔掉掃帚上前勸慰,“小霞是去婆家享福了,又不是出去逃荒遭罪了,你哭成這樣,她在婆家怎麽安心過日子呀?”

“再說了,你從前不是經常講,婆媽婆媽,是婆婆也是媽,天下婆婆都拿媳婦當親閨女疼愛嗎?想來小霞婆婆也跟你一樣。”

不愛說話的大嫂都出頭了,劉小娥立馬跟進:“是啊媽,我大嫂說得對,你就放寬心吧。往後過日子你更不用愁,我就是你親閨女,準比小霞見你還親呢。”

邊說邊給在場的人挨個發蘑菇串,“吃了我的串兒,大家夥兒都給我作證啊!”

滿屋人都笑起來,連誇馬秀蘭有福氣,倆兒媳婦都貼心,誇得馬秀蘭哭也不是,不哭也不是,癟着嘴響亮地打了個嗝兒,鼻涕泡都冒出來了。

趁衆人哄笑的空當,姜冬月又安慰幾句,趕忙帶上唐笑笑和唐墨離開。

再多待一會兒,恐怕馬秀蘭就該對着兒子哭天搶地抹眼淚了。

回到自己家,草草吃過午飯,姜冬月收拾了碗筷,對唐墨說:“我下午回娘家看看我媽去,你在家盯着點兒孩子啊。”

唐笑笑舉起左手:“媽,我也想去姥姥家!”

“改天再帶你。”姜冬月邊說邊往提籃裏拾了二十個雞蛋,又裝兩雙新做好的鞋墊,“今天有點兒晚,我快去快回,你在家跟你爹玩兒吧。叫你奶奶哭那一場,媽心裏也有些不是滋味兒,得回去看看我親媽。”

唐墨:“……”

別說,他真覺得最近姜冬月脾氣越來越大了,以前頂多關起門抱怨兩句。

看看姜冬月同樣越來越大的肚子,唐墨識趣地把心裏話咽回去,說道:“冬月,我送你吧,你今兒忙活半天了,再到魏村走個來回,腿腳都得腫了。”

姜冬月瞥唐墨一眼:“我慢慢走,沒事兒。咱們鄉下這土路太颠簸了,你騎車又跟長翅膀飛似的,我不敢坐。”

唐墨:“……那我帶你走大路?那路都鋪了石子洋灰,平整。”

姜冬月還是不讓:“那條路都通向青銀縣了,得繞多大一個圈子?還沒我走得快呢。對了,我聽會粉嫂子說,愛黨帶着幾個人去平金河上閘了,你今天是不是得澆地啊?”

“早着呢。”唐墨将兜裏的瓜子掏出來倒桌上,招呼唐笑笑吃,“我偷空去地裏瞧了,第一道河的正澆着,等輪到咱們第三道河,估計得後半夜或者明天早上了,看水大不大吧。”

姜冬月:“你今天就沒上工,明天還有空去澆地嗎?”

“有,兩天假呢。”唐墨拆開塊硬糖放嘴裏,含含糊糊地道,“這兩天廠裏活兒少,我跟劉建設都請了假,他也要澆地嘛。”

“行,那你勤往地裏跑着點兒,別讓笑笑去河邊。”

姜冬月說完,拎起提籃就出門了,留下唐墨和唐笑笑面面相觑。

唐笑笑眨眨眼:“爹,我還是想去姥姥家,要不你帶我去吧?”

“嘿!你媽剛走我就騎車攆,她不得罵我!” 唐墨一把掐住唐笑笑,把她高高舉起來放到脖子上,“笑笑呀,你跟爹說,你媽這脾氣是不是越來越大了?”

唐笑笑抱住他的腦袋,認真回答道:“沒有呀,我媽脾氣最好了,比奶奶好,比小姑姑好,比小嬸嬸好。”

唐墨哈哈大笑:“還是親閨女向着親媽,難怪我媽今天哭成那樣。走,爹帶你再上奶奶家轉一圈兒,然後去地裏看發水!”

唐笑笑頓時兩眼放光:“看發水喽~”

父女倆一拍即合,鎖上門溜溜達達地走了。

* * *

過了處暑,天氣就沒那麽熱了,姜冬月沿着田間小路走走停停,終于看到了熟悉的魏村石碑。

她在村口歇了會兒,然後才往土坯房走,剛推門就見林巧英正在院子裏紡線,手搖紡車呼嚕嚕地轉個不停。

林巧英紡的是白洋線,這種線堅韌柔軟,而且不易斷裂,用來縫被子褥子、做棉衣棉褲特別舒适,幾十年後的集市上仍然有賣。

“冬月,你怎麽半晌天的過來了?”

林巧英高興地迎上去,看見姜冬月拎着提籃,忍不住數落她,“來就來了,帶什麽東西啊?雞蛋就算自己不吃,還能賣個體己錢存起來呢。”

鄉下的土雞蛋在城裏很有市場,隔一陣兒就有人專門過來收,走街串巷地吆喝,一斤雞蛋給九毛或者一塊。

以前姜冬月都把雞蛋小心攢着,幾毛幾毛地換點錢補貼家用,現在更願意自家煮了吃,有營養,且比肉便宜得多。

“不賣了,咱們自己吃吧,塊兒八毛的不頂用,我尋思幹個小買賣掙錢。”姜冬月把雞蛋挪到林巧英的籃子裏放好,又讓她試試鞋墊,“用縫紉機做的,媽你試試合不合腳。”

林巧英鋪到鞋底試了試,看大小正好就收起來,取出幾塊冰糖給姜冬月泡水喝。

“你現在大着肚子,走路做飯都費勁,還琢磨什麽小買賣啊?好好吃雞蛋養身體,倒是個正經事。”林巧英看向姜冬月的肚子,“你真沒照B超看看?萬一是個女娃,你家老太婆肯定又不給你看孩子。唉,老天爺千萬保佑我家冬月這胎生男娃吧,将來還能有個依靠。”

往常姜冬月聽見類似的話就憋氣,免不了回怼“你養仨兒子也沒防老”,再跟林巧英吵幾句。但她現在已經免疫了,只摸摸肚子,把今天給唐霞送嫁的事兒學了一遍,末了道:“唐霞拙手笨腳的,除了嘴沒一處地方勤快,我婆婆還當她小棉襖呢。”

“我怎麽也比唐霞強點兒,以後我盡量對你好,笑笑有樣學樣,等我老了對我也好,就算是有依靠了。”

這話把林巧英逗樂了:“哎呀,冬月你說得在理兒。真是女大十八變,你小時候跟個悶葫蘆一樣,憑誰也想不到,長大了心眼兒這麽透氣。”

她好幾天沒見閨女,攢了一肚子話,說着說着就提起孫梅芝,“老孫家的閨女跑回娘家住,都好些天了,隔三差五聽見老孫在街上罵他女婿沒良心,滿肚子花花腸。這事兒你知道不?”

姜冬月心頭一動:“知道,村裏都傳遍了,他女婿還是支書的兄弟呢。媽,你看孫梅芝要是離了婚,能在娘家待住嗎?”

“好端端的說什麽離婚啊?”林巧英拍閨女一把,“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可不許再提這話了!”

姜冬月“嗯”了聲,有心再問問孫梅芝家裏的情況,奈何林巧英不愛出門,又跟孫家關系平平,說了幾句便沒啥興趣,轉頭開始數落姜冬月脾氣倔,不肯受罪生男娃。

“沒兒子腰杆都挺不起來,孫梅芝有個老爹跟兄弟撐腰,你要一直沒男娃,将來可怎麽辦呀?上回你大哥過來還說你不懂事。”

姜冬月:“……”

不得不說,她以前經常跟親媽說着話吵起來,并不能都怪自己。

姜冬月邊紡線邊聽林巧英叨叨,聽到“你舅姥爺的幹兄弟的侄媳婦家有秘方”時,擡頭看看天色,說道:“媽,不早了,我先回去了啊。”

林巧英依依不舍地把閨女送到門口,不忘叮囑她:“我看老孫頭兒不是好說話的人家,你可別摻和別人家事兒啊。還有,往後棒子越來越高,牛虻要出洞了,掰棒子之前你就別來了。我要實在想你和笑笑,就慢慢往石橋村走。”

“行,那我這陣子就不來了。媽你也少出門,等以後我生完孩子叫唐墨買個自行車,再來看你就方便了。”

姜冬月說完,出門拐上小路,沒走多遠就看到有個身量嬌小的女人迎面走過來,邊走邊咬着嘴哭,淚水流得滿臉。

仔細一瞧,居然是孫梅芝!

姜冬月那顆心登時砰砰直跳,她深呼吸幾次,開口叫住了孫梅芝。

“梅芝,有日子沒見了,咱倆說幾句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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