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黑白

幸福的時光仿佛持續了很長時間,長的不知何時起到達了頂點,而後不知不覺開始走下坡路。

怎麽會是下坡路呢?明明一切都在往好的方面積極上升。小東越來越機靈健康,雲越越來越出類拔萃,雲琛的生意也越來越順風順水。只是他越來越忙了。忙,他一直都忙,她從來沒有介意過。

或者,準确的說,他越來越遠了。

大多數時候方紀沒有悲春傷秋,因為大多數時候她過得還是非常愉快。比如她三十歲生日這天,可愛的兒子和已經考上大學的阿越都陪在她身邊,連遠在大洋彼岸忙碌了三個月不曾歸家的丈夫也不忘千裏迢迢送上一份貴重漂亮的禮物。

她很快樂,當她、小東和雲越一起在游樂場放聲尖叫時,當她看着小東歪歪扭扭地在前面騎着自行車,後面偷偷放手的雲越悄悄沖她眨眼時,當他們把晚餐搬到院子裏的桌子上,迎着晚霞徐風邊吃飯邊聊天時。

她一直很快樂。

夜漸靜了,玩了一天的小東終于撐不住睡着,方紀走出房間再次來到院子裏。

頭頂的星空很美,卻越發顯得蒼穹寂寥。星空下的這所房子還是一如當年她初見到時讓人心嘆。

她想她愛上了這所房子,不是因為它的油畫般的美,而是因為這裏面有她所重視的一切。

“方紀,你都看見了,我現在的狀況确實是很糟糕,公司、家裏內憂外困。我現在給不了你像樣的婚禮,也給不了你輕松富足的生活。可是只要你願意,我把我這輩子最重要的東西托付給你——這個房子裏的一切,我的家、我最親的親人,還有我自己。”

……

雲越出來時正好看見方紀臉上緩緩露出的笑容。他無法形容這個笑容,有一種氤氲蘊藉的氣息在這個笑容裏流轉,不知是最溫柔的缱绻?是最落寞的憂傷?還是此刻無聲勝有聲的悵然?

清輝皎顏,潋潋盈波。那麽美又那麽讓人心悸和苦澀。

一瞬間,她也看見了他,微微一怔,而後臉上的笑容變成和平素一般明朗簡單,“阿越。”

他也笑起來,“還不睡?”

方紀聳聳肩,擡頭看看天空:“難得今晚天氣好,不想浪費。”

雲越笑笑:“我也是,方姐,咱們坐下聊聊天。”

***

兩人坐回桌子旁的藤椅上,此刻夏夜蟲鳴、夜風輕柔,枝頭的辛夷暗香搖曳。方紀問:“要不要烤魚?”

院子一角有燒烤架,屋內的冰箱裏他們新釣的魚,還有這個絕佳吃燒烤的天氣。

雲越笑,“那小東一準得又爬起來。”

方紀想想也是,那個孩子鼻子不知道多靈敏,就算做夢也會聞着香味哇哇大叫地爬起來。想到這她也不由笑起來。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天,方紀問他學校的事,又問他想不想去學校住讀?畢竟天天跑來跑去挺麻煩的。

雲越搖搖頭,“算了,也沒多遠。”

公交要做十幾站還說不遠?

他的心思其實她明白,無非是想留下來照顧她和小東。不知何時起,她和這個少年人的角色已經互換,從她照顧他,到他照顧她。

方紀默然無語,又擡頭望向夜空。

天頂夜空湛藍深邃如夢、繁星浩渺閃爍其間,這世上,亘古不變也許只有這星空。

不知過了多久,方紀忽然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你見過竹床嗎?”

“竹床?”

“嗯,一種用竹子編成的床,開始是青色的,時間久了就會變成紅色,夏天睡在上面很涼爽。小時候我在奶奶家住過一段時間,如果是這種天氣,我們就會躺在院子裏的竹床上看星星。

後來奶奶和我們一起搬到A市,那麽大的竹床肯定搬不過來,在那之後我就再沒有睡過那種床。以後有時間我會把小東再帶到那個小鎮住一段時間,夏夜帶着他在外面睡覺看星星,我給他講故事,他給我捶腿,他一定會很開心。”

既然明明是開心的猜想,為何她的聲音裏偏偏有一種如水的悲哀?。

雲越安靜地聽着,忽然一拍桌子站起身,瞥了她一眼道:“你不早點說!”

他蹬蹬蹬跑進屋,過了幾分鐘,又蹬蹬蹬跑出來,手裏舉着一個笨重無比的竹躺椅,跑到院中間最空曠的地方“砰”地一聲把躺椅放在草坪上,然後轉回頭瞅着她,一臉“這個還不容易?”的表情。

方紀不禁笑了起來。了不起的清高少年雲越只有在這種時候才會露出這樣傻乎乎的搞怪表情,盡管她知道他只是想逗她開心。

雲越拍拍椅背,“過來試試。”

方紀走過去躺下,擡頭看着夜色下眉目深邃的雲越,眉開眼笑道:“真孝順。”

雲越問:“要不要給您老捶捶腿?”

方紀大言不慚地說:“今兒就免了吧,我可沒故事講給你聽。”

雲越笑了起來,就手拖過椅子坐到她旁邊,問:“方姐,你小時候是不是天天乖乖地給奶奶捶腿?”

“我?我哪有那麽孝順?我天天就記着搗蛋啦,家裏的狗看見我都繞着跑,生怕被我捉住當馬騎。”

雲越腦補了一下搗蛋版方紀小童鞋的樣子,不由心中大樂,嘆氣道:“可惜沒看到咱們騎狗小騎士的形象。有沒有照片?”

方紀搖頭,“你哪有機會看到呢?那時你還沒出生呢。”

他不禁一怔。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下一刻,他唇角露出雲淡風輕的笑容,柔聲道:“再說說你小時候的事,從沒聽你說起過,很有意思。”

以前的事她确實很少提及,連她自己都很少想起,自從遇到了雲琛,她的世界就只剩下這三個姓雲的人。

沉默一會她說:“我出生的時候我父親最先給我取的名字并不叫方紀,叫‘方無非’。”

“方無非?”

“是不是很繞口?所以,我媽堅決不同意。我爸是個教數學的,他說這個世界上只有數學是明确無誤黑白分明的,是就是是、非就是非,沒有含糊不清的中間值,也不存在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的兩面性,只有無可争議的定義和定理,一經證明、絕無反悔。所以他給我取名‘無非’,他希望我做人坦蕩磊落,能夠沿着‘是’的路一路走下去。”

雲越喃喃道:“無非,很好。”

方紀笑笑道:“不過我媽可不這麽認為,她堅持認為這是個武俠小說裏青樓花魁才用的名字。”

雲越聽樂了,還武俠小說?還花魁?“你媽可真有意思。”

方紀道:“是很有意思,不過和我爸合不來。我從來沒見過像他們兩個那樣不合拍的人,任何事情從來沒有意見一致過,偏偏感情也不能說沒有,就是天天吵。合又合不來、分又分不開,糾纏了十幾年終于還是分了。我媽離婚後又遇到一個合适的人,他帶着她出了國。”

“後來呢?現在怎麽樣?”

“應該還不錯吧,一直沒有聯系。我爸爸去世時我給她打過電話……是空號。”

母親出國後,方紀一直沒有她消息,她以為她從沒找過她,可是父親臨終前留給她一封信,是她母親出國第二年寄回來了,那上面寫着她在紐約的電話號碼。她懇請他讓女兒和她通話。

那個號碼存在父親的手機裏,整整九年一個通話記錄都沒有。

那些年方紀也曾斷斷續續聽說過一些她的消息:她拿到了綠卡,她又生了一個兒子……總之應該還不錯吧。

父親一直沒有删除那個號碼,他也許到死都在糾結要不要給她打一個電話,可是那個號碼其實早已不存在了。

這便是不願放下的悲哀。

她靜靜看着那所星空下的房子問:雲琛,我們會和他們一樣嗎?

既然那麽放不下當初為什麽又要放手呢?什麽才是正确的路?是留住心底最重要的人,還是放下已經消逝的感情?

我不知道,雲琛,很多事我都猜不透答案。我不知道離開你到底會有多痛,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和父親一樣抱憾終生?我只知道這個世界充滿無奈和妥協,充滿混沌難辨的灰色地帶,可是在我心裏有一小塊地方黑白分明,是就是是,非就是非,愛就是愛,不愛就是不愛。我不接受粉飾太平的欺騙,也不接受已經變質的圓滿。如果多年的婚姻只能證明你們漸成陌路,那麽,好吧,我願賭服輸!

——我不後悔這些年的傾盡一切的付出,可是我也不會繼續再在這條路上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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