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
咚——咚,咚,咚,咚。
五更天,深巷裏巡夜的打着梆子,在這萬籁俱靜的時刻錯頓有聲。
少年顫了顫睫毛,無意識呓語了幾聲,便有一只手輕拍了拍他的後背以示安撫。
當意識到那只手是怎樣環過他的側腰,又是怎樣直截了當地熨帖着脊骨時,他倏地便從睡夢中睜開了眼睛。
“還早,再睡會兒吧。”
許是察覺到動靜,一道溫和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這下,少年是徹底清醒了。他深吸一口氣,昨夜的回憶紛至沓來,是沉醉的、纏綿的、過去未曾想過的,同時也是真切的、實實在在的。
他抵着侯爺的脖頸,二人頭發都散了,在枕間鋪陳開來,不分你我。
少年的掌心裏亦繞過幾縷青絲,是睡着前抓住的,整夜都緊攥不放。
感到懷裏的人僵了僵,侯爺攬着他的腰把人從被子裏撈上來些,四目相對。
“怎麽了,難受嗎?”
少年搖搖頭,一時既不知該說什麽,又有些不好意思對上那灼灼的目光。
他的手在榻上胡亂摸了摸,摸到什麽,登時如蒙大赦般,“被褥……被褥髒了,我去洗了吧……”
說着便想要坐起來,可甫一動彈,便覺萬分乏力,乏力之餘,還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怪異,
這一下弄巧成拙,非但沒能起來,反而像是閃了腰般,酸麻感大片大片漫開。
侯爺哪想到這人如此着急,一時還沒反應過來,就見他神情變了變,似是壓抑着什麽。
“放着罷,待會兒自有人洗。”侯爺無奈地把少年攬回來,伸手替他揉着。
聞言,少年卻執拗地拒絕道:“不行,不能讓別人洗!”
那被弄髒的被褥,如何是能教旁人瞧見的……
明白過來,侯爺一時也有些好笑,想了想,道:“那我去洗,行麽?”
少年看了他一眼,“……你不會。”
若論琴棋書畫,兵法六藝,侯爺自是樣樣都能手到擒來,只是這清洗灑掃的事,倒也實在是有心無力了。
他低笑一聲,手臂緊了緊,道:“那,等撷鏡休息好了,你教我洗,好不好?”
動作輕柔至極,講話時循循善誘,兼之此時觸感分明的緊貼,仿佛又回到了昨夜的光景,“好”字說得多了,饒是想說“不好”,也說不出口了。
少年低低地“嗯”了一聲,不覺又困意襲來,卻不舍得睡去,便沒話找話般問道:“阿晏,如今萬事都處理妥當了,你想去什麽地方?”
一覺醒來,這聲阿晏倒是叫得無比娴熟了。昨夜在床笫間,或主動或被哄着叫了好多聲,想不熟練也難。
“大漠、江南、蜀中……天高海闊,哪裏都去得。”
侯爺說一個,少年便點一下頭附和,前者被逗得莞爾一笑,捏了捏少年的下巴道:“怎麽光問我想去哪了,撷鏡呢,想去什麽地方?”
少年對上他的目光,認真道:“只要能和阿晏一起,去什麽地方我都歡喜。”
“好,那我們都去走走,總歸還有一輩子的時間,不着急。”
少年笑了笑,徹底松懈下來,仿佛被從未有過的安定感包裹着,沒多久就又睡了過去。
再度醒來時,已經不那麽乏力了。
床榻外側不知何時空了,少年也不複過去那般患得患失,兀自穿戴齊整,推門而出。
只是這一出門,卻被吓了一跳。
夏蟬和冬雪一人一邊守着門,手裏端着托盤,均是想說話又不敢說的樣子。看到少年出來,她們才算是松了口氣,臉上挂了笑意。
“撷鏡哥哥,你可算醒了,都快晌午了,擔心死我們了,還以為你不舒服呢。”
“別擔心,我沒事。”少年頓了頓,問:“你們是什麽時候來的?”
“侯爺出門的時候,囑咐我們等你醒了給你送點吃的,我們就過來了,哪想到一等就是這麽久。”
聽她們不是一直都在,少年的心定了定,只是尚且沒緩口氣,就聽冬雪巴巴問道:“撷鏡哥哥,昨日你們從宮裏回來後,是又去哪玩了嗎,怎生你這般疲累。下次不許再偷偷玩了,帶上我!”
“……”少年一時不知該說什麽,僵在原地,耳朵逐漸發起燙來。
倒是春蟬一把将托盤塞到少年懷中,繼而拽過冬雪,貼在她耳邊如此這般地說了什麽。
未幾,冬雪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忍着笑,不住地打量着少年。
少年被她的目光看得頗不自在,幹咳幾聲,忽地想到什麽,問:“阿……侯爺可曾說去什麽地方了?”
夏蟬道:“好像是去祭拜老侯爺和夫人了,侯爺說今後不能常在京中住,去和他們說一聲,免得他們挂念。”
聞言,少年了然地點了點頭。
月有陰晴圓缺,也許人生總是這樣,有聚,亦有散。
不過,往後的日子裏,他都可以和意中人待在一處,再也不會分離。
縱然天邊的月亮有圓有彎,他摘下的這一輪,卻永遠美滿,永遠皎潔。
……
秋風蕭蕭,孤雁南飛。
送君千裏,終須一別。
城外長亭裏,夏蟬和冬雪一人一個抱着侯爺和少年的胳膊,哭得跟淚人似的。
“別哭了,我們以後還會回來看你們的。”少年不大會哄人,就只能一下一下地拍着夏蟬的發髻。
可以後以後,誰又知道以後是什麽時候呢。
夏蟬吸了吸鼻子,哽咽道:“真的不能讓我們一同去嗎?”
少年有些為難,不知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那廂侯爺遞了帕子過來,道:“不是不能,是你們都長大了,可以去無拘無束地活,何苦跟着我們,風餐露宿的?”
一旁的冬雪悶悶不樂地開口道:“我們就是想跟着您……”
侯爺笑了笑,道:“除此之外,沒有別的想做的事嗎?”
“可我除了吃東西,好像不知道還會做什麽了……”
她這麽一說,倒是把衆人都逗笑了。
笑過之後,侯爺方語重心長地說道:“你們自幼便入了侯府,只是我也未曾将你們當作下人看過。讓你們讀書識字,便是為了将來的這天,好讓你們離開侯府也能無所畏懼。”
“既知書達理,能做的事情便多了去了,願意的話,便是女宰相也當得。”
聽如此說,夏蟬和冬雪都默默地,像是在沉思着什麽。
又傾訴了半日的不舍之情,夏蟬和冬雪終究還是被說服了,紅着眼圈,目送故人離去。
少年和侯爺并肩騎着馬,時不時朝後望一眼。
“舍不得嗎?”侯爺側首望了他一眼,笑道。
少年搖了搖頭,道:“也不是舍不得,只是她們在我眼裏和親妹妹也沒什麽區別,驟然分離,難免擔憂。”
“撷鏡果然長大了。”侯爺打趣道,“你說得沒錯,我亦早将她們看作親生妹妹。只是,即便是妹妹,終究也會有離家那日。”
細細咀嚼這句話良久,忽的,少年想到什麽,輕聲問道:“這麽說的話,那過去在侯府時,阿晏也只是将我看作親弟弟嗎?”
說着說着,他自顧自想道,是了,必然是這樣的,若非他沒藏好自己的情意,這輩子到死恐怕也只會被當作是弟弟,像夏蟬和冬雪那樣,待羽翼豐滿時,便要遠去的。
想着想着,難免傷神。
侯爺何等玲珑心思,何況少年素來不擅長僞裝,輕易就能看出端倪。
“那——倒也不是。”侯爺笑着,見少年霎時直勾勾望向他,便不忍再逗,認真道,“我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但應該同樣是在很早的時候,就對你存了些心思。”
“但我不懂,也沒人教,才從未往心裏去。撷鏡,不要和我生氣,好不好?”
“好,阿晏,我之前就說過了,永遠不會和你生氣的……”
馬蹄輕輕地,踩在厚厚的落葉上。
夕陽下,落日餘晖将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就像相互交融的影子那樣,從此,天涯海角,身邊總有良人相伴。
-正文完-
☆、番外一
少年是臘月初一來到侯府的,過了半個多月,便是冬至。
京城下了整夜的雪,至天明方停。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草木屋舍皆在銀裝素裹中。
清晨,少年如往常般早早來到先生講課的書房,邊等待邊溫習昨日的功課。可直到辰時都過了,莫說先生,連小丫鬟們也沒來。
他正疑惑,便聽廊下傳來了嗒嗒的腳步聲。
未幾,房門被推開,夏蟬帶着幾片簌簌飄揚的雪花探頭進來,喜道:“撷鏡哥哥,可算找到你啦!”
她見少年滿臉訝然的樣子,一拍腦袋,道:“哎呦,抱歉抱歉,忘記告訴你了,每年冬至先生都是不來講課的。”
少年擺擺手,笑道:“沒事。”
本就不打緊,即便先生不來,他也還是要看書的。
夏蟬卻過來按下他的書,說:“待會兒再看吧,先去吃湯圓,剛出鍋,熱乎着呢。”
“湯圓?”
“對呀,快走吧,不然就要被冬雪吃完啦!”
少年的眸光暗了暗,低下頭,“你們吃吧,不用管我。”
夏蟬不解道:“為啥呀?”
少年把書重新拿起來,有些心不在焉,“……不喜歡。”
其實又哪是不喜歡,不過因着他尚在襁褓時便已然喪母,家中又極為貧寒,父親每日都要去做苦力掙錢,便是冬至,家中也不會有人來包湯圓。
街邊小攤倒是有賣的,可一碗就要二十文。
小孩子哪有不喜甜食的,只是少年要把錢攢起來給隔壁大牛,讓他把學堂裏夫子傳授的課講給自己聽,并不舍得亂花。
是以,即使很渴望,少年還是故作不喜,還安慰自己說那是苦的,一點都不好吃。
久而久之,就真的不那麽想要了。
晌午過後,冬雪到侯爺房中,看到他碗裏還剩了些,便問:“侯爺,是不合您心意嗎?”
“還好,有些過于甜了。”
“啊,我倒是覺得正好呢。”
侯爺笑了笑,道:“你喜歡的話,就多吃些。”
冬雪沒心沒肺地拍了拍撐得圓滾滾的肚子,“嗯,我吃了三碗哩!”
她把碗筷收拾起來,突然想起什麽,驚呼道:“不對呀,竈房今日只準備了湯圓,撷鏡哥哥不吃的話,不就要餓肚子了。”
侯爺皺了皺眉,問:“他沒吃嗎?”
“夏蟬去喊他,他說不喜歡,可怎麽會有人不喜歡湯圓呢……他不會是不舒服吧?!”
侯爺思忖片刻,道:“無妨,你去罷,我過去看看他。”
雲層後頭冒出些許金光,雪後初霁,別有一番風味。
侯爺閑庭信步地踱過去,行至書房窗外,聽到裏面傳來了低低的誦讀聲。不欲打擾,他便在不遠處站定,想着等誦讀聲停下再過去。
只是到底天寒地凍,冷風拂過,侯爺偏頭咳了咳,縱然聲音很輕,還是被裏面的人聽到了。
少年一下就知道是誰來了,先是怔了怔,嘴角不受控地揚起一個弧度,繼而又很快掩下。
他抿了抿唇,不動聲色地推開窗,看到了滿院純白中,比雪色還要清淡高雅的那人。
那人和他對上目光,淡笑道:“打擾到你了嗎?”
少年搖搖頭,說:“沒,您怎麽來了?”
侯爺上前幾步,道:“聽她們說你不喜歡吃湯圓,為何?”
少年沒想到這等小事還能勞煩侯爺親自過來,有些局促地反問:“不喜歡……還要有由頭的嗎?”
侯爺啞然失笑道:“也是。那你不喜歡湯圓,就讓竈房做些別的吃食,總不能不吃東西。”
“還是……不用了吧。”在少年看來,自己不過是個下人,哪裏用得着這般興師動衆。
看出少年的躊躇,侯爺也沒再勉強,像是不經意般道:“說起來,我也不大愛吃,正好想去煮點面。撷鏡,你要不要嘗嘗我的手藝?”
這回,少年再藏不住滿臉的驚喜,脫口而出道:“可以嗎?”
“當然可以。”侯爺笑了笑,示意少年随他來。
直至坐在竈房的桌前,看到侯爺卷起袖擺洗着菜,少年還是覺得有些不真實。
那人哪怕置身如此充滿煙火味的地方,還是幹淨得不染纖塵,兼之此時竈房中蒸騰着霧氣,令少年無端有些惶恐,偷偷揉了揉眼睛,生怕眼前的一切會化作轉瞬即逝的幻境。
生火老伯樂呵呵地說:“難得侯爺有興致,您想吃,傳喚一聲不就行了。”
“無妨,總歸是要動一動活泛筋骨的。”侯爺舀了一勺水倒入鍋中,答道。
其實做的只是再簡單不過的陽春面,沒多久就煮好了,但少年吃着,卻覺得這是他出生以來嘗過最好的美味。
“怎麽樣?”侯爺坐在少年對面,靜靜地看着他。
咽下最後一口湯,少年撂下碗,斬釘截鐵道:“很好吃!”
侯爺被他認真的神情逗笑了,說:“那就好,這是之前在軍營時同夥夫學的,許久沒做過了。”
聞言,少年微微有些出神,忍不住想,在軍營時的侯爺,又會是什麽樣子。
這廂他尚在胡思亂想,那邊侯爺驀地開口道:“撷鏡,其實不會有人嫌你麻煩的,你可以像夏蟬冬雪一樣,把這裏當成自己的家。”
少年驟然回過神,品味完這句話,心中有些五味雜陳。他沒想到侯爺能看出自己在擔憂什麽,也沒想到,他會安慰自己,說把侯府當成自己的家。
這世上,如此好的,又有幾人。
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終不可谖兮。
半晌,少年很輕地點了點頭,說:“好,撷鏡知道了。”
自他來到俗世間,嘗遍人情冷暖世态炎涼,也曾以為會永陷泥淖之中,卻不想在度過的這第十四個冬至,窺探到了明亮天光。
雖然這個冬至,還是沒有吃到湯圓,少年的心裏,卻仿佛被一種比湯圓還甜的東西,悄無聲息地紮下了根。
後來他才知道,那個東西,在此後經年的光陰中,肆意生長,最終化成了不可忽視的情愫,難以拔除。
☆、番外二
冬去春來,流光易逝。
這幾個月裏,少年和侯爺一起,見過大漠的孤煙,賞過祁連的殘雪,行過峥嵘的蜀道,終于在這日,來到煙雨朦胧的江南。
正是梅雨時節,丘陵低矮,樹木蔥茏,與排列齊整的房屋一同攏在雨幕中,顯得格外含蓄靈秀,袅袅娜娜。
他們同撐一把油紙傘,穿過長長的巷道,行至碧柳河邊。
少年過去不曾見過這般婉約的景致,此時只恨天公不作美,無法再盡興些。
瞧出他的郁悶,侯爺笑了笑,用沒打傘的那只手輕捏了下他的臉頰,說:“撷鏡不開心了?”
少年道:“沒有不開心,只是下着雨,覺着有些遺憾。”
臉頰被捏得有些發燙,他默默地擡眸望去,按住了那只作亂的手。
其實侯爺素來都是極好說話的,只是少年過去心裏始終存着芥蒂,半分不敢造次。
連日朝夕相處,好容易才縱出幾分肆意妄為來。
侯爺存着再逗他一逗的心思,又捏了幾下,才收回手,笑道:“不遺憾,雨中的江南,也別有一番風味。”
聞言,少年眨了眨眼,一時欲言又止。
他們乘上一葉烏篷小船,慢悠悠地蕩在水墨般的碧柳河上。
斜風細雨打落了岸邊桃花,花瓣紛紛揚揚落下,有的随水漂流遠去,有的落在小船上,點綴出幾分缱绻風流來。
執槳的老丈手藝熟稔,将船撐得穩穩當當,如在平地前行般推開一圈圈水波。
侯爺似乎和他相識已久,在上船時同他颔了颔首。老丈便也不消吩咐,載着他們往兩岸風景更盛的河道蕩去。
正如侯爺所說,煙雨落江南,入目皆是心曠神怡的小橋流水人家。
岸上有背着籮筐賣花的小姑娘,有一身白衣端坐屋檐下執筆作畫的書生,還有同撐油紙傘并肩前行的才子佳人。
少年想了又想,終于打定主意這回不自己憋着了,悶聲問:“阿晏,你之前也有同別人來游玩過嗎?”
侯爺可算知道這人何來一副強顏歡笑的模樣了,一時好笑:“你覺得呢?”
少年答不上來,便不做聲。
“之前是有來過,只是是随聖上南巡時來的。忙着護駕,莫說游湖了,門都沒出幾趟。撷鏡,你可真是冤枉我了啊——”
說着,他還狀似難過般緩嘆了口氣。
少年果然被诓住了,忙道:“沒,我不是那個意思!”
侯爺露出幾分揶揄的笑意,說:“別胡思亂想了,我只和你來游玩過。”
這下,少年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好在此時船正靠了岸,侯爺望見什麽,牽過少年的手,說:“走吧,我送你一樣東西。”
他們上了岸,走到那賣花的小姑娘面前,侯爺挑了一枝,問:“這枝杏花多少錢?”
“十文。”小姑娘擡起頭,笑得比杏花還清麗。
侯爺将錢遞給小姑娘,後者便從籮筐裏将花挑出來,用一塊素淨的白帕子包好遞給他。
侯爺把花遞給少年,道:“沒什麽可送的,聊贈一枝春。撷鏡,別皺眉頭了,笑一個。”
少年接過來,忍不住彎了下眼角。
他當然知道這杏花代表着什麽,過去沒能一同賞的花,沒能一同游的湖,以後都會一一補上。
小姑娘看到少年,驀地眼前一亮,笑嘻嘻道:“原來是送給這麽好看的哥哥呀,那就不收你們錢啦。”說着便要把錢遞回去。
吳侬軟語甜膩膩黏糊糊,令少年恍惚想起了當年初入侯府時,夏蟬冬雪也不過是這般年歲。
他半蹲下來,低聲道:“你拿着吧,還要多謝你,花很漂亮。”
小姑娘沒聽懂,舉着傘坐在竹凳上,有些發怔。
一旁的侯爺低聲笑了笑,也半蹲下來,問:“你賣完這些花,是不是就可以回家了?”
小姑娘點了點頭,依舊笑眯眯的。
少年望着她風雨中卻毫無怨言的模樣,心裏不大好受,掏出荷包掂了掂,感覺買下這些花綽綽有餘了,便将整個荷包遞給她,道:“我都買了吧,你早些回家去。”
可小姑娘卻不肯接,只是說:“那怎麽行?哥哥你不用幫我,我很快就會賣完的。”
“我很喜歡,也不能賣嗎?”
小姑娘思考良久,終于才下定決心,接過荷包。不過她只是拿出足夠買所有花的錢,便把剩下的還給了少年。
“謝謝哥哥啦,這個籮筐也給你們吧,是我娘親紮的,她紮了好多好多個,家裏還有的是呢。”
“啊對啦,這是我娘釀的酒,也送給你,可好喝啦。”
小姑娘從随身的包裹裏拿出個酒葫蘆,不由分說地塞進少年懷中,繼而便像計謀得逞般拎着竹凳撐着傘,嬉笑着跑走了。
少年怔怔地望着小姑娘的背影遠去,有些不知所措。
他擡起頭,恰好對上侯爺打趣的目光。濛濛細雨中,這人的臉龐明亮如玉,鬓邊發絲被吹起,竟是連風也眷戀如斯清俊傲骨。
“……”少年把酒葫蘆挂在籮筐邊,抱着籮筐站起身,說,“這些,都給你。”
沒別的想法,你送我一朵花,我就想回贈整個春天。
回去的時候沒有搭烏篷船,改乘了一葉扁舟。
這種小船窄而長,只容得下二人面對面相坐,想往什麽地方蕩,需要配合着劃槳,不劃的話,就順着河流走。
乘風而行自是痛快,他們便沒有劃槳,将裝花的籮筐放在船艙一側,兩個人相互倚靠着,你一口我一口地喝着酒。
這種米酒并不烈,反倒是入口醇香,回味綿長。
可惜少年的酒量着實太差,即便是米酒,也喝得有些上頭。
恐他難受,侯爺便不許他再喝,讓他吹會兒風醒醒脾。
吹了好半天風,少年的臉頰還是燙,他忽的嘟囔了一句:“天怎麽黑了?”
“早就黑了,你這是喝傻了?”侯爺笑着,把人拉進懷裏,讓他枕着自己的腿。
少年像是才回過神來般,發現不光是天黑了,雨也停了,他們乘的這艘小船更是不知不覺飄到了藕花深處。
這裏不知是哪一處的湖心,四周分外遼闊,一朵朵盛放的荷花在月光下半遮半露,随風搖曳。
曠野空寂,渺無人煙,偶爾幾聲狗吠,都像是從山那邊傳過來的。
這片湖挨着山野,沒有屋舍炊煙,只有草木和清風,連花都生長得無拘無束。
少年呆呆地看了好一會兒,笑道:“我們這是來到世外桃源了嗎?”
“差不多吧。”侯爺順着他的話道。
又靜靜沉思片刻,少年忽的掙紮起來,轉身按住了侯爺的肩膀。
後者自是并未設防,一下子便被推着倒在了船艙底部,小船晃了晃,幾串水珠打落進來。
“怎麽了?”侯爺順手扶住少年的腰,問。
少年抿了抿唇,沒頭沒腦地來了一句:“阿晏,現下四處無人,你怕不怕?”
“怕什麽?”
少年倏地笑了,目光依舊不甚清明的樣子。
他說:“怕我對你圖謀不軌啊。”
說着,他低下頭,不由分說地親在了侯爺的唇上,輾轉流連許久,才帶着笑意分開。
“喝醉了,果然有趣。”
少年沒有聽清侯爺的自言自語,便問:“什麽?”
“沒什麽。”侯爺仰頭望了望,說,“撷鏡,月色很美。”
少年順着他的目光看了眼,很快就轉回來,哼了一聲,說:“天邊的月亮無甚好看的,我只想看着你。”
侯爺笑意愈深,好整以暇地說:“好,那你說的圖謀不軌,就只是這些嗎?”
當然不止這些。
少年把人按住,伸手過去,可還沒觸及到那片衣領,就下意識地有些畏縮。
混沌的腦海裏,仿佛有個聲音在勸阻他這樣不好。可他對上面前這人似笑非笑的目光,又有些懊惱。
罷了,一不做二不休。
他猶猶豫豫地,繼續了下去。
可半晌過後,最終還是嘆了口氣,說:“算了。”
縱然在這無人的天地間,可以全然不顧規矩和禮法,少年還是有些擔心,怕侯爺這般素來矜貴的人,不會喜歡失了體統。
他揉了揉眼睛,說:“我們回去吧。”
話音剛落,視線飛速轉換,已然颠倒了個位置。
因着動作,籮筐裏的杏花花瓣飛了幾片出來,落在侯爺的肩頭。
他披着柔軟的月色,笑道:“為何算了,你想要如何,便可以如何。”
“我……”
“撷鏡,我自是不怕的,你…也別怕。”
圓月爬過山巅,在正空中顯得愈發皎潔明亮。流光傾瀉而下,灑在碧波蕩漾的湖面。
藕花與荷葉從中,一葉小舟晃晃悠悠,時快時慢。水波粼粼,小船的周圍,漾開了一圈一圈的漣漪。
湖中有月,月下有湖。
正所謂,醉後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
☆、番外三
火樹銀花合,星橋鐵鎖開。暗塵随馬去,明月逐人來。
正月十五日,是為上元佳節。
京城裏處處洋溢着歡聲笑語,縱然是呵氣成霜的隆冬,熱鬧依舊不減半分。
花好月圓人也團圓,闊別許久的故人,終于在這日踏馬歸來。
一別經年,再度來到容安侯府門前,少年卻并不覺陌生,于此地度過的歲月,仿佛就在昨日,記憶猶新。
曾幾何時,他如羁鳥戀舊林般眷戀着侯府,只因裏面有他魂牽夢萦的人。
他揣着大逆不道的念頭,惶惶不可終日,甚至想象過自己被逐出去會是什麽模樣。
大抵,如魚離了水,難以久活。
心有靈犀般,少年正觸景生情兀自有些感慨,那廂侯爺很輕地摟了下他的肩,說:“撷鏡,我們到家了。”
于是所有傷懷煙消雲散,少年微微颔首,說:“嗯。”
他原是因着心情激蕩短時內講不出太多話,再加上帶了點鼻音,落到侯爺耳中,卻莫名聽出幾分疲懶的味道。
“不舒服?”侯爺柔聲問,“還疼嗎?”
聞言,少年僵了僵,默然無語地瞥了旁邊這人一眼。
他當然知道這裏的疼不疼指的是哪裏疼,也當然聽出了侯爺體貼話語下藏着的揶揄。
疼自是疼的,遑論還騎了一路的馬。
雖然侯爺貼心地替他抹了藥,但畢竟進城門前要行大段山路,崎岖颠簸,有苦難言。
昨夜鬧騰得過了分,結束後還有些意亂情迷,侯爺惦記着要趕路,把剛緩過來些許的少年抱進懷裏,笑道:“可以了。”
偏生後者被撩撥得有些耐不住,仰頭去親他的頸側,嘴裏含糊說着“不礙事”,信誓旦旦保證不會因此耽擱。
海口誇下了,苦也得自個兒吃。少年停頓片刻後,未置一詞,若無其事地朝府裏走去。
侯爺淡淡一笑,也跟了上去。
府裏仍是離去時的模樣,雖說那年遣散了所有奴仆,給了銀錢讓他們自去營生,但夏蟬冬雪還是會時不時回來料理修整,未有不上心。
說到她們,這些年侯爺和少年在外游歷,書信往來卻也沒有斷過,此番回來,也是因着年前夏蟬誕下二子,盼望團圓。
本意是想一塊兒過年,但顧及到夏蟬已有家室,他們便推遲了些許時日,趕在元宵這日回來同賀。
細究起來,世間之事紛紛擾擾,卻向來有因必有果。
昔年在杏園,少年受了重傷,命懸一線,本以為大限将至,卻不料等來了意中人的回應。
而被落在杏園的夏蟬和冬雪,本是聽曲誤了時間,慌亂中與侯府人馬走失,卻不料為前者修來一段正緣。
彈古琴的那位柳家公子,向來孤芳自賞,自認曲高和寡、逍遙人間,哪知杏花從中驚鴻一瞥,瞧見明媚靈動的夏蟬,差點撥斷了手中的琴弦。
他見對方情急之下手足無措,便自告奮勇送她們回去。
即便知曉夏蟬不過是侯府的一介丫鬟,卻也沒有任何芥蒂。
那時夏蟬正因着少年受傷的事郁郁寡歡,柳公子每每上門拜訪,都遭到回絕。後者未曾氣餒,見不了面,就在侯府隔街的茶樓上撫琴,餘音繞梁,默默陪伴。
功夫不負有心人,少年和侯爺離京之後,夏蟬空出了大把時間,終于得以見面。
其實她本也對柳公子有意,只是在她眼中侯爺和少年才是最重要的人,是以縱然心存歉疚,也只能暫時冷落對方。
後來,便是有情人終成眷屬,結為金玉良緣。
關于夏蟬成親這件事,少年始終有種不真切的感覺,他記憶裏還是那個未及笄的小姑娘,笑眯眯地喚他“撷鏡哥哥”。
仿佛只是彈指一揮間,小姑娘就已亭亭玉立,還成為了母親。
這廂少年和侯爺正談及夏蟬,那邊府門外傳來車馬聲。
伴随着“都說了我自己過來,有兩個嬷嬷抱着孩子就好”和“我不親自跟着,哪裏放心得下”,熙熙攘攘的腳步聲穿過游廊,來到正堂。
是夏蟬,她身側伴着個相貌俊朗的公子,後面則跟着兩位嬷嬷,各抱了個粉雕玉琢的奶團子。
望見故人的那刻,夏蟬眼圈一紅,堪堪就要落下淚來。
侯爺笑道:“還哭,可就不成體統了。”
這話自是随口說說,過去在侯府,他就未曾用規矩拘束過府裏人,如今不過是擔憂夏蟬身體,不願她流淚。
“誰哭了。”夏蟬也笑,抹了抹眼角,道,“看到您和撷鏡哥哥,我高興還來不及呢。”
她順勢轉身示意嬷嬷們過來,把兩個奶團子一一抱給他們看。
兩個小孩是雙生子,如今才三個月大,不怕生,乖巧得很。也不知他們何來的默契,哥哥瞅着侯爺,弟弟瞅着少年,瞅着瞅着就咧嘴笑起來,好似很愉悅。
少年從沒見過這麽小的小孩,想要觸碰又不敢,在夏蟬的幫扶下抱起弟弟,僵硬得連手臂怎麽放都忘了。
沒有在侯府裏耽擱太久,一行人會上面後,就往京城最繁華的酒樓而去。
今時不同往日,如今這最有名的醉仙樓,當家掌櫃難得是位女子,正是那最愛吃美食的冬雪。
原本是要在侯府同過元宵的,只是這酒樓茶肆,過節時熱鬧非凡,恐有渾水摸魚的,主心骨不能不在。
是以冬雪便邀請諸位到她的酒樓來過節,留了最好的廂房,和大批稀有食材。
侯爺離京前,曾和夏蟬冬雪說過,她們想做什麽都做得。
冬雪那時開玩笑般說自己只會吃,後來仔細琢磨,覺得把吃發揚光大,也未嘗不可。
她有侯爺給的豐厚銀兩,也有讀書時學過的經商之道,再加上本就于研究美味這一道頗有造詣,很容易就能像模像樣。
容安侯名義上雖然沒有了,但京中受過侯府恩惠之人,沒有不念着他好的,聽聞這家酒樓掌櫃是侯府出來的,便都來捧場。
天時地利人和,醉仙樓越來越有名氣,甚至宮廷禦宴都曾點過這裏的大廚。
他們趕到時,冬雪正叉腰在教訓一個偷懶的夥計。
夥計也是委屈得很,嘟囔着自己只是想小憩片刻。
聽他解釋完昨夜如何在回家路上幫忙鏟了雪,又是如何睡太晚沒有精神,冬雪這才放他走,不算溫和地讓他去後廚休息。
若說瞧見夏蟬是感慨,瞧見冬雪,少年則就真的是訝異了。
印象裏冬雪總是在吃東西,尤其是甜食,有好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