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曼陀羅（十三）

沈宴宴第一次和她們說話是在大學第二年。

雖然是表演班裏成績最優秀的學生，同時也是組織班級活動的班長，可她并沒有朋友。

就好像開學第一周，大家三三兩兩找到了伴，分好了小團隊小組織，想再融入進去要花好幾倍的努力，所以別人不主動和她說話，她也不會主動去了解別人。

那一年，寧盛夏和樂正韶互相推着對方，跑到她的座位邊和她自我介紹。

她們說，“可你和你做朋友嗎？”

從小到大都沒有朋友的沈宴宴有些不安，她扮演了這麽多年的“女兒”“學生”，每天都因為控制不住表演的欲望嘗試不同的性格，可獨獨沒有扮演過“朋友”。

現在她該用什麽表情來面對她們呢？

沈宴宴回想着班級女生們剛認識時的神态，淺淺一笑，帶着一點小小的腼腆。

“好的，我會努力做好這個朋友的。”

寧盛夏和樂正韶面面相觑，不禁同時笑出了聲。

“不用努力啦，你這個人還真是一本正經的，做朋友就是要開開心心，相處得舒服才是朋友嘛。”

她默默記下了這句話，自此身邊有了兩個關系被人定義為“閨蜜”的女生。

一起學習，一起吃飯，一起參加社團，一起表演話劇，一年的時間裏，她們可以說是形影不分，無話不談。

她們會在出糗時互相調侃，會在失戀時一起哭一起鬧，她一邊同她們相處，一邊學習着怎麽做一個合格的閨蜜。

沈宴宴看到書上說真正的閨蜜會分享秘密，真正的閨蜜即使吵架很會很快和好，繼續你一句“老婆”我一句“親愛的”。

她自認是一個很普通的人，唯一特別的秘密可能就是她的“表演性人格障礙”，雖然她本人不覺得是什麽值得拿出來說的事，她活了那麽多年，這個病的存在從未影響過她的生活，反而處處幫助她在迷茫時做出選擇。

快樂，悲傷，痛苦，嫉妒……她需要什麽情緒，都可以完美地表現出來，正是這樣，身邊的人與她相處後，沒有絲毫的不滿。

那一天，是沈宴宴的生日。

除了生日禮物外，精通程序的樂正韶為她做了一款小游戲，寧盛夏熬夜親手織了圍巾，笑嘻嘻地給她戴上。

“轉眼間都大三了，時間過得真快。宴宴，你有想過畢業以後做什麽嗎？”

“還沒想好。”

“這有什麽好想的，你必須得進娛樂圈呀，長得漂亮性格又好，演技更是我們學校頂尖的，天生就是當大明星的料。”

“盛夏和阿韶不打算進娛樂圈嗎？”

“本來呢是想的，不過仔細分析還是覺得我不适合混娛樂圈。不過呢，當當當當當，我聽說最強乙女游戲公司馬上要推出新全息游戲，叫《你成功地引起了我的注意》，那賞金啧啧，能上排行榜前十就不愁沒錢花了。”

“我也覺得這游戲很有發展前景，所以呢我和盛夏打算專職弄它。你呢就好好地拍戲，以後當了大明星可別忘記我們。”

沈宴宴打開蛋糕，“我們是好閨蜜，茍富貴，無相忘。”插上蠟燭點燃燭火，紅彤彤的光芒映在臉上。

“唉等等，吹蠟燭之前，我有話要說。”寧盛夏清了清嗓子，“我呢，很高興能和你們成為朋友，既然我把你們當好閨蜜，當然秘密也都告訴你們了。你們呢？有沒有瞞着我什麽呀？”

“我有件事想和你們說。”沈宴宴舉起爪子，覺得正是坦白的大好時機，“我有病。”

“噗——不要一本正經地搞笑了！”寧盛夏一下子笑開了。

樂正韶瞪了她一眼，“你閉嘴,聽宴宴說。”

她組織了語言，把患有表演型人格障礙的事情全部說了出來。

“所以說，真的很謝謝你們願意扮演我的朋友。”她的笑顏在燭光下更加俏麗，“你們的演技好棒呢，一點都不覺得做作。”

“你說……表演？”寧盛夏牙齒打顫，“你一直都在表演？和我們一起哭，一起笑，口口聲聲說遇到我們真好，一切的一切都是你的演技嗎！？”

“別開玩笑了！”她拍桌而起，“沈宴宴，我沒有想到，你竟然把你的演技用在我們身上！而我們居然傻傻地相信着你！”往日同甘共苦的回憶如今是這般諷刺，寧盛夏忍不住掉下眼淚，“你有感情嗎？你有心嗎？”

“盛夏。”樂正韶拉住她，她面色沉寂，用表面的平靜掩蓋內心的瞬息萬變，“別說了，她不會明白的，在她眼中我們也不過在演一個‘朋友’的角色而已。”

她最後看了一眼曾經認為會是永遠朋友的這個人，和寧盛夏一起離開了沈宴宴的家。

這天夜晚，沈宴宴沒有把蠟燭吹滅。

現在。

沈宴宴精神恍惚地坐在沙發上，裹着一床被子，寧盛夏和樂正韶兩個人則一左一右坐在她身邊，聽她講完游戲中發生的事。

寧盛夏攬住她的肩，努力把熱量傳遞過去，“我倒是覺得段博衍說的很有道理啊，宴宴。”她一字一句地強調道，“你是可以過不一樣的生活的。”

沈宴宴只是搖頭，把自己埋在被子裏，悶悶地開口，“我的病和段博衍的一樣，都是不知道能不能治愈的病。說不準有一天，一覺醒過來，我就會發現我可以不再扮演‘沈宴宴’了，也說不準我一輩子都是這麽過了，但我之前都沒覺得有什麽不好……”

樂正韶拍拍她，用眼神鼓勵她繼續說下去。

“可是和段博衍相處了這麽久，我開始害怕了。”她縮了縮脖子，“将心比心，把自己擺在陪伴者的位置上，我才知道自以為是是件很可怕的事情。自己不感到痛苦，自認為別人也不會感到痛苦，這樣子的隐瞞真的是最好的結局嗎？”

寧盛夏和樂正韶交換了一個眼神。

宴宴是……還沒有從當年的決裂中走出來嗎？

“宴宴，你比段博衍要好多了。起碼你有認真地告訴我們，你是在‘演’。”

“對哦，如果你能讓段博衍對吳大夫和段天行坦白，說不準完成度就能上到100%呢。”

“雖然段博衍最後還是在大家的愛戴中去世的，但是溫衍隐瞞病情的結果卻是讓愛人對自己徹底失望——這樣一比，宴宴你當初做得對！是我們的反應太強烈了，還說什麽朋友。你對我們坦白了最不應對人說的秘密，我們卻連你這點小毛病卻不能接受。”

寧盛夏搖着頭，樂正韶給她和沈宴宴各遞了一張紙巾，“好啦好啦，過去的事情談那麽多做什麽，現在我們不是就很好嗎？”她站起來伸了個懶腰，“其實我們已經賺到一筆不小的數目了，不想再繼續玩了也行啊。實在不行還可以回到之前的關卡再刷刷完成度，賣賣情報什麽的。”

沈宴宴慢慢搖頭，“不……我還要再去一次溫衍的現代篇。”

直面現實才能獲得好的結局。諒解遠比誤解要好。

她眼中燃起鬥志。

寧盛夏和樂正韶不約而同地轉頭看着日歷，上面寫着幾個大字——

“今日性格：身殘志堅。”

溫衍火化當日。

沈宴宴一襲黑裙，默默站在離人群最遠的地方房間一角。溫家人都聚在溫衍遺體旁邊，繞棺木三圈以示悼念。眼看工作人員要把棺木推走，溫母卻突然扒住棺材不肯松手，幾乎哭暈，溫父和溫芸也是強忍淚意，半勸半拉地讓她松開了手。

溫衍的親朋好友并不多，也不知是不是因為情感缺失症的關系。遺體送進火化爐之後，溫芸四處望了望，很快就看到了她。

“嫂子，抱歉，之前都沒能來和你打招呼。”

沈宴宴看着這個二十出頭的女生眼圈紅紅的樣子，心中也是一痛，拿出手帕給她擦淚，“小芸，節哀。”

“我沒事的。”溫芸勉強地笑了笑，“對了，嫂子，哥哥有讓我給你轉交一樣東西。”她從黑色的手提包裏拿出一份信。

沈宴宴隐隐感到了什麽，“一定要今天給……嗎？”

“嗯。”溫芸點頭，“哥哥說，如果嫂子火化當天沒來的話，就證明你真的已經開始了新的生活，不必再去打擾你了。”她說到這話鋒一轉，“嫂子，那我就先去陪我媽了。”

沈宴宴看着信上熟悉的字跡，也是一陣恍然，良久才反應過來，“啊，應該的。”她頓了頓，才續道，“多陪陪伯母吧。”

溫衍深深看她一眼，随即走開，沈宴宴則拆開了信，在等待火化完成的漫長時間裏，讀起了內容。

宴宴：

總覺得有很多話要說，卻又無話可說。到底是我們生疏了吧。

你怪我是應該的，我甘之如饴。我更害怕你對我毫無感情了，宴宴。我猜小芸應該已經和你說過了吧，我們家的病，所謂的情感缺失症。我曾經毫無感情過，所以更不想你對我毫無感情，這太痛苦了。

我是個自私的人，對吧？你也這麽指責過我。我最近躺在病床上，想了很多，發現我果然是個自私的人，自私到要寫這封信給你，明明說要放下卻還痛苦萬分。我以為我可以再次做到毫無感情的，但是我高估自己了，宴宴。

我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那時候我剛從心理醫生那裏完成了最後的療程。我習慣了對世界毫無感情，盡管病快好了，可笑的是我卻感覺不到差別。然後你出現了，急急忙忙跑上樓梯，撞進了我懷裏。我想，哇，這還是我第一次和女生近距離接觸呢。就這麽想了一下，一下子，我的世界突然就變成彩色了。

我一下子就喜歡上你了。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喜歡我，但是不重要，宴宴。我生平第一次體會到喜歡的感覺，我一定要和你結婚。

——我真是想的太簡單了。

這都是我的錯，讓你對我們的婚姻失去了信心。我實在是個膽小鬼。戀愛的時候多簡單啊，我那時候膽子可大了，甚至半夜翻進過你家，你還記得吧？可是結婚之後，我反而整天都在想，買的家具宴宴喜歡嗎，做的飯合宴宴口味嗎，宴宴今天回來晚了是不是我惹她厭了……

宴宴，宴宴，我太害怕了，愛情這種東西，太可怕了。

我還不習慣感情。我太自以為是了。我眼看着你也跟着我一起不開心了起來，又在想，或許分開更好吧，宴宴又會開心起來，我們可以再談戀愛，一直談下去。

但是你不願意了。

正常人都會不願意的吧？小芸和我這麽說。

我還愛着你，卻不能再去打擾你。我有空就到我們去過的地方逛，市中心的商城我給你買過衣服，城郊的摩天輪我向你求婚，街邊的小店裏我們吃過夜宵……

這也不錯。

但是我要死了。

30歲啊，原本想着，滿了30歲要是你還沒結婚的話，我再去找你的。果然我是天生背運。

宴宴，我是真喜歡你。

随信附上存折，密碼是我們的結婚紀念日，你沒忘記吧？

好吧，我知道你忘性大，是1月11日，11年1月11日。你說過的，你喜歡1，卻又不喜歡雙11，說不願意過這個節日。宴宴，你以後可不能丢三落四啦，不然我放不下心的。

我都記得啊，可是我要死了，有點不甘心。

不希望你的原諒，我是個自私的人，我知道。

溫衍絕筆

沈宴宴的眼淚滴到了信上。

她深吸一口氣，站起身，對着火化爐的位置無聲開口：溫衍，我原諒你。

因為我們是一樣的，都傷害到身邊的人。

她想了想，還是悄悄地走出了殡儀館。

【數日後，溫芸卡上突然轉入一筆巨款。她心有所感，卻無論如何都再也聯系不上沈宴宴。】

【現代篇完成度為40%，判定為未成功通過現代篇。】

【您的古代完成度為95%，現代完成度為40%，綜合排名37。由于綜合完成度超過60%，判定為通過曼陀羅篇。】

沈宴宴再次回到現實之中的時候，寧盛夏和樂正韶已經七歪八倒地躺在地攤上睡着了。

幸好家裏開了暖氣。

沈宴宴這麽想着，給她們披上了毯子，轉頭去關燈，不由想起了幾年前幾乎決裂的那件事。

她想起第二天開門的時候，看到寧盛夏和樂正韶在門外凍得瑟瑟發抖，卻還是小心翼翼地對她露出笑容，“對不起啊宴宴，是我們不好，不該對你發脾氣。我們之前沒扮演好，這次一定會好好‘演’的，所以我們繼續當朋友吧？”

因為，不論真假，你都是真的對我們好啊，宴宴。這不是你的錯。

作者有話要說： 曼陀羅篇結束啦，宴宴的心理也不知不覺中發生了變化br />

下次就進新篇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