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Chapter 22

十四年前,橫濱港——

剛剛入冬,橫濱這座城市的冬天雖然算不上天寒地凍,但也頗有些涼意逼人。

倚靠着碼頭的欄杆,正打着電話的赤松源不禁裹緊了身上穿着的呢子大衣。

“森醫生,請問你還記得我們的回程時間嗎,目前距離開船還剩不到一個小時。”

邊講着電話,赤松源邊扭過頭來眺望着今日這片有些霧茫茫的海域,暫時還沒分辨出哪艘船是來接他們回去的。

【都已經這麽久了,還是用這麽客氣疏遠的稱呼啊,源醫生。】

聽着手機裏傳來的那綠茶味兒濃郁的做作語調,赤松源雖然已經對此心累了,但還是再次進行糾正:“請叫我赤松醫生,謝謝。”

【源,其實你直接叫我林太郎就可以的哦。】

聽到對方在叫她時連“醫生(senn sei)”都省了時,赤松源不為所動地回道:“好的,林太郎醫生。”

【啊,啊,我可是特意為源醬買喜歡的那款草莓蛋糕才忙到現在的,就算這樣也得不到一個來自源醬的親切一點的稱呼嗎,好傷心。】

……“源醬(Minamoto)”是個什麽鬼啊,這種可愛的稱呼不适合用在她身上吧,逗她很好玩兒是嗎。

赤松源無奈地嘆了口氣,但看在草莓蛋糕的份兒上還是要表達一下謝意:“謝謝,辛苦你了,鷗外君。”

【嗚,還是叫林太郎吧,真的不能直接叫林太郎嗎……不過,沒關系,原諒你了,如果是源醬的話無論怎樣我都會選擇原諒的!】

我要你原諒個鬼啊,平日裏怎麽算都是你惹火我的次數比較多吧。

赤松源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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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平時她也不是沒有過直接叫他林太郎,只是當他身上那滿滿的白蓮綠茶味兒朝她撲來時,她就是不想叫,嘁。

【而且,我在點心店還有意外收獲,一會兒有驚喜哦。】

怕是只有驚沒有喜吧,赤松源對于從森鷗外嘴裏冒出來的驚喜從來都是持清醒謹慎的态度的。

畢竟森鷗外的嘴,騙人的鬼。

這點她深有體會。

【啊,對了,對了,還有一件事,剛剛收到最新消息,我們登船的地點改了哦,來接我們的船改在XX碼頭靠岸。但是出發的時間不變,源你要抓緊時間趕過來喲。】

赤松源愣了一下,表示無fuxx可說。

這件事情才是最重要的吧!為什麽不在一開始就說!

心中一陣祖安後,赤松源也挂掉電話當即查路線和車次表。

這種貨輪碼頭附近本就人跡罕至,基本上原地打不到出租車,離這裏最近的公交車站走大路的話步行過去最少需要十分鐘。

但是八分鐘後就有一班公交車,且這趟公交車每半個小時才會有一班,可能會趕不上。

對着地圖上的街道分布看了下後,赤松源果斷選擇抄小路去車站。

……

潛伏于暗處的混亂幾乎是每個港口城市都逃不開的宿命。更何況是橫濱這樣的國際大海港。

加之太平洋上戰争尚未結束、橫濱高度自治又使得政府也難以插手進來,這些年來橫濱的治安狀況也很是堪憂。

破舊的小巷裏,原本正加快腳步趕路的赤松源在看到前方擋住她去路的兩個地痞惡徒時,也只得暫時停下腳步。

兩個地痞不懷好意地看着她,笑得陰陽怪氣:“喲,這位小姐姐,我們兄弟倆都好幾天沒喝上酒了,給點錢請我們喝一杯呗。”

他們早就盯上這個在碼頭獨自站了半天的年輕女孩了。雖然她那身行頭也看不出是個什麽身價,但感覺多多少少也能宰上一筆。當看到她往小巷這邊來時,更是高興,這簡直就是就是自投羅網。

掃了眼這兩個明顯是想要搶劫她的地痞,赤松源面無表情道:“我趕時間,還請讓一下道……還是說,我不把錢包交給你們的話,你們是絕對不會放過我了?”

那二人笑得更加嚣張:“不光是你的錢包,還有你身上所有值錢的東西。不然的話,我們只能采取些特殊手段了,你應該也很清楚你是反抗不了的吧。”

赤松源點了點頭:“好,我知道了。”

所以,眼下直接反擊才是最佳解決方式吧。

【在Game Theory中,敵人來襲時,徹底反擊才是理論上的最優解。而且,高聲宣揚自己絕對不會被打敗的敵人,往往是最容易被打倒的。(1)】

下意識的,腦海中便想起了上次玩國際象棋的時候,那個男人說的話。

她因為輸給了他,按照賭約,給他手洗了一個月的衣服。那家夥潔癖得不輕,不想和部隊裏的那群糙漢子們一起混用洗衣機。

但前線基地的條件本就艱苦,哪會特意給他來臺專用洗衣機,所以每次衣服都是他自己手洗。

結果終于逮到她這麽個免費洗衣工,可是要好好人盡其用一番,啧。

心中祖安着那個男人,走出巷子的赤松源甩了甩手術刀上沾着的血珠,接着便将左右手裏分別握着的手術刀收了起來。

巷子裏,那兩個地痞正捂着自己流血不止的要害部位一陣陣痛嚎。

他們直到現在都沒有反應過來,剛剛,就那麽一眨眼的功夫,這個女人左右手突然亮出的利器不知劃到了他們的什麽部位,瞬間就讓他們痛得倒地,血更是止不住。

而赤松源在離開前,只留下了一句:“我沒有切得很深,現在滾去找家診所包紮止血還來得及。”

她并不是一個崇尚暴力的人,如果可以的話她也更喜歡用非暴力的方式來解決問題。但是,前提也要看看她所面對的是怎樣的人才行。

……

她從瑞士回到日本已經快兩年了。

兩年前,她在瑞士的學習和研究突然被叫停,上面命令她作為藥劑師立刻前往太平洋上的常暗島,參與進駐紮在那裏的國防軍第356步兵師團的後勤醫療工作中。

其實這樣的安排也并不太出乎她的意料。

太平洋戰場上,戰況愈發糟糕,士兵傷亡率不斷遞增。而尚未受到致命傷的士兵想要身體機能恢複到能夠重新上戰場的程度也需要一個漫長的周期,可眼下的戰況根本等不起。

而開發強化細胞增殖能力的藥物,恰恰是她主攻的領域之一。

機體創傷愈合、病理組織修複,這些都離不開細胞增殖,這幾年她所主導的研究室團隊在這方面有所建樹,研發出的藥物已經通過了臨床試驗,只是要大規模使用還需謹慎,藥物是否還有隐藏的副作用尚未确定。

然而政府已經等不及了,戰況的惡化讓那些政客們無法再等下去。

當即便命令她把藥物用在常暗島上受傷的士兵們身上。而她這個藥物研發者,也被命令在部隊中實時監控藥物的效果,甚至要求她借此機會收集實驗數據,繼續增強藥效,大有将這支部隊當作實驗基地的意思。

她雖然說不上是什麽好人,但還不至于毫無人性。況且她也不是那種對科學世界着魔的瘋狂科學家。

然而她也只是那些政客們對內對外博弈的一顆棋子罷了,她所能做的也只有把控好藥的劑量,控制在士兵們身體所能承受的最大限度內。

或者往好的地方想想,她應該感謝津島先生沒有把她曾經誤打誤撞出的那個瘋狂研究方向洩露出去——

通過誘導程序性細胞死亡,同時強化端粒酶的活性,從而使得細胞指數爆炸地增殖。

那些愚蠢的政客們若是知曉了,絕對會極力要求甚至逼迫她按着這個方向研究下去。

至于這樣做會嚴重違背人體自然規律、給人的身體造成不可逆轉的創傷,才不在他們的考慮範圍內呢。

就這樣,她告別了居住了七年的瑞士。若說心頭沒有一點不舍,那自然是不可能的。哦,不舍的,大概還要再加上津島修治那個小黑泥團子。

她啓程離開蘇黎世的那天,正好是他入讀的國際小學開學的日子,是他成為小學生的第一天。

結果那小鬼竟然神不知鬼不覺地逃過了一衆保镖的監護,到機場來送她。

最後臨別時,那孩子的神情卻是驚到她了。甚至讓她的心一瞬間有些震顫。

只見那雙漂亮的鳶色眼眸中毫無高光,如同枯葉一般,一個六歲的孩子竟露出了如同放棄掙紮的溺水者的神情:

“果然,不想失去的東西,總歸還是會失去的,任何事物從得到的那一刻起便注定會有失去的一天。【2】”

她感覺得到,他會說出這樣的話,并不僅僅是因為她的離去,而是随着年齡的增長,他越發對他眼中尋找不到絲毫價值的生活感到無趣,無趣得令他絕望。

得到即是失去嗎……太過聰慧的孩子,過早地清醒意識到并看透了許多人也許一輩子都不會真正明白的事情。但這對于其自身而言卻未必是件好事。

進入常暗島的部隊後,按照要求,她的個人信息便處于了近乎與外界隔絕的狀态,她與那孩子之間自然也是再沒有任何直接聯系。

就連津島先生,也只是隔幾個月才同她聯系一次,了解她研究的新進展并進一步下達上頭給她的研究指令。

上次聯絡已經是三個月前的事情了,當交代完工作後,她問起關于津島修治的近況時,津島先生卻是冷漠地表示他把他那個幼子送去英國上學了,送離了他的身邊。因為平時也不聯系,所以他也不了解那孩子的近況。

當聽到就這麽把一個還不到八歲的孩子單獨丢到異國他鄉不管不問。

縱使身邊有保镖和保姆跟着,她還是在驚訝過後忍不住心中祖安問候了一下這位親爹。

如果不是因為那七分相似的外貌明晃晃地昭示着基因聯系,她都要懷疑這二人到底是不是親父子了。

但是當注意到津島先生提及幼子時的眼神,她多少也明白了些。

就像津島修治曾經說過的那樣,在衆多孩子裏,他的父親最喜歡的是他,但最厭惡的也是他。

而如今津島先生的眼中,厭惡明顯已經壓過了喜歡。畢竟人對于同芸芸衆生不同的異類總是懷揣着近乎本能的惡意與排斥,而伴随着年齡一同增長的,無疑還有津島修治身上的異類感,當被幼子那雙眸子注視着時,本就相當微妙的父子關系再也無法維持住那種微妙的平衡,津島先生想做的只有逃離。

也許真的沒有人能拯救那孩子,但她相信未來總會有能接納那孩子的人出現,即使只是短暫的。畢竟,人生的際遇可是很奇妙的。

是啊,人生的際遇很奇妙,她已經深有體會了。

兩年前,入駐常暗島上那艘名為燕騎士的航母,見到來迎接她的直系上司,那位有着一等副軍醫頭銜的衛生科長時,着實沒想到曾經在博登湖畔她沒能等到的人,卻是在這座太平洋的小島上重逢了。

“歡迎來到國防軍第356步兵師團,赤松源醫生。”

真是奇妙的人生際遇啊,你說是吧,豐太郎君。

不,應該是,森鷗外先生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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