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盲目的一擊
第3章 盲目的一擊
惡魔的誘惑并不總是有效的。
“不。”奧利弗頭都沒回,“我沒有理由相信你。”
這可不是鹦鹉所期望的答案。于是它幹脆地行動了,和剛才如出一轍的金色咒文猛地鋪開,從黑暗中扯出一只肥胖的蜘蛛。
懸空的蜘蛛剛好擋住兩人去路,它本能地在空中蜷縮起八條腿,腹部從中間裂開——一張滿是利齒的嘴巴沖鹦鹉的方向徒勞地咬着,透明的口水四下飛濺,差點噴到奧利弗身上。
下級惡魔蛛犬,在森林中和普通蜘蛛一樣常見。它們牙齒帶毒,唾液黏性強得可怕,卻不怎麽難纏——這東西能長到半米長就是奇跡了,普通人都能一鏟子拍死。
下一刻金線猛然絞緊,蛛犬消失在了空氣裏。
“是不是很眼熟?”鹦鹉得意地咔吧着喙。
然而那兩個蠢兮兮的人類絲毫不為所動,默契地無視了它,繼續向前走。
“拉蒙……嗯,奧利弗。”數分鐘後,尼莫憋不住開了口。“你真的不打算聽聽它的說法嗎?”
“惡魔不可信。”奧利弗快速說道,語氣僵硬,像在背誦乏味的安全條例。尼莫趕忙閉上嘴巴,奧利弗這會兒聽上去沒有半點想要聊聊的意思。
兩個人沉默地向森林深處前進。
此時正值盛夏,愈發繁茂的枝葉意味着愈加黑暗的夜晚。鳥叫蟲鳴還好,軀體滑過地面,或穿過灌木的窸窣聲就有點要命了。這些未知的動靜時遠時近,尼莫開始痛恨自己的想象力。而奧利弗走在他前頭,一聲不吭,只留給他一個有些模糊的背影。
尼莫摸了摸胳膊上的雞皮疙瘩,方才鼓起的勇氣早就洩了個一幹二淨。他盯着奧利弗的後腦勺,甚至不太确定走在前面的是否還是原本的“人類”。
盡管尴尬,他還是忍不住要說上兩句,以防自己被黑暗的森林生生逼瘋。
“奧利弗,要不我們休息會兒吧……你看,我們都已經很累了,萬一遇到點什麽……”說完他就想給自己一個嘴巴,趕緊補了兩聲幹笑。“不,我是說,積攢體力也是很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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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利弗回過頭,盡管四周稱得上一片漆黑,在這個距離尼莫還是能看清對方熟悉的五官。他忍不住松了口氣——還好不是別的什麽東西。
“嗯。”奧利弗清了清嗓子,“抱歉,我只是……我也沒有在這個時間進過林子,沒什麽把握。”
你還不如不說,尼莫痛苦地閉上眼睛。這下他也不确定停下休息是否是個好主意了。他甚至開始覺得,魔物到現在都沒有襲擊他倆算得上某種損失——缺乏知識,沒有武器,精神和身體都疲憊到了極致。他倆根本就是兩份新鮮熱乎的夜宵,就差再點個火把,蹦跶着邀請森林中的先生女士們前來用餐。
路标鎮坐落在加蘭和奧爾本的國界上,邊境森林西側就是加蘭。由于路标鎮本身算是個小小的交通樞紐,臨近的森林不至于太難走——加蘭人總要來做生意,據說老道的冒險者們一天就可以穿過這邊的林子。
可除非狀況緊急,沒人願意在黑夜踏進邊境森林。這裏離深淵太近,亂七八糟的物種跟天上的星星一樣多,鬼知道會不會突然蹿出什麽前所未見的奇怪生物——路标鎮流行的恐怖故事九成都以夜晚的邊境森林為背景。
被恐怖故事吓大的萊特先生只覺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就在他對着窸窸窣窣的未知聲音放飛想象力的時候,有什麽東西抓住了他的頭皮。尼莫整個人劇烈地哆嗦了下,好容易才憋住沖到喉嚨口的慘叫。
與此同時,正走在前面的奧利弗無聲無息地向前摔倒。尼莫不敢回頭,也不太敢前進,後背的衣服被冷汗泡得透濕。他還沒來得及想象前方是怎樣兇險的狀況,身後又到底有什麽怪物,那個熟悉又讓人厭煩的聲音就再次響起——
“你們怎麽又他媽走了——”灰鹦鹉在他頭頂憤怒地上蹿下跳。“我允許你們走了嗎!”
尼莫決心無視它。
“奧利弗,”他緊張地向前蹭了小半步,“你沒事吧。”
再次摔了個嘴啃泥的青年默默爬起來,伸出右手,掌心燃起一小團火焰。柔和的光劃破了黑暗。
尼莫第一次如此熱愛照明術。
可能是考慮到安全問題,那團核桃大的火球照不了幾步,但也足以讓兩人看清絆倒奧利弗的罪魁禍首——幾具人類的骨骸散在地上,糊滿了未知的穢物。看上去像是成串眼球的東西正從骷髅黑洞洞的眼窩裏鑽進鑽出,視覺效果驚人。
奧利弗的臉刷地青了。尼莫則決定剛剛的愛不算數,此刻對照明術的恨才是發自真心。
“眼珠蜈蚣而已,這東西只吃腐肉。”灰鹦鹉嗤之以鼻,接着似乎想到什麽嚴肅的問題。“我說你們倆……你們倆該不會沒有任何自保能力吧。”
“老爸……父親之前教過我一點劍術基礎。”奧利弗低聲說,把火球挪遠了些,聽上去毫無底氣。“可我沒有砍過活的東西。”
“我在圖書館工作,別指望了。”尼莫則幹脆地回答,帶着絲理直氣壯的絕望。“我只在廚房用過刀具。”
“操,兩個廢物——”灰鹦鹉痛心疾首。
“……您不是自稱上級惡魔嗎?”尼莫忍不住将委屈和怒火統統向那只鳥傾瀉而去,恨不得每個詞都帶幾個刺。“那麽親愛的巴格爾摩魯先生,為什麽您要過問卑賤人類的戰鬥經驗呢?按理說就算我倆再強,加起來也扛不住您爪子撓一下啊。”
“因為有個蠢貨害我丢了大半力量。”鹦鹉報複性地拉扯他的頭發,“我可能連中級惡魔都幹不過啦,偷走我力量的人卻連個屁都憋不出來。”它聽起來憂傷極了。
“可能是我記性不好,”尼莫再次揪住了鳥脖子,“當初是誰說不許願就弄死我來着?”
灰鹦鹉氣呼呼地猛啄他的手指。
“這兒有把三把劍。”奧利弗可能是被他倆吵得有點頭痛,迅速插了句嘴。“萊特,你要不要來一把?”說着體貼地把火球移近了些,劍柄上的污物被照得格外清晰。
尼莫左手戳了戳劍柄,指尖黏上的未知污穢甚至拉出了絲。
“不用了。”他答道,晃了晃腫得老高的右手腕。“不太方便。”
奧利弗點了點頭,沒再說什麽。他挑了把看上去相對幹淨的單手劍,揮舞了兩下。
“你們也不用這麽緊張。就算我不是最佳狀态,那群傻乎乎的廢物也不會靠近的。”灰鹦鹉從尼莫的腦袋上蹦下來,看情态很難說想安撫他們還是單純想炫耀。“它們能察覺到階層壓制,這是本能——”
“你打算跟着我們?”尼莫毫不客氣地打斷了鹦鹉的喋喋不休。
“直到我拿回力量為止。”灰鹦鹉挺起胸脯,“感激吧,你們這兩個——”
“好的好的,我知道啦。”尼莫不耐煩地再次打斷了它的話頭。邊境森林是個奇妙的地方,被無邊黑暗和真正的怪物包圍,尼莫已經沒力氣再去害怕這只聒噪的鳥了。
有了武器總能讓人安心些,他們小心翼翼地跨過那幾具骸骨,繼續在黑暗中前進。沒人帶領,沒有地圖,腳下也沒有可以稱得上路的東西了。灌木越來越密集,兩個青年在夏天穿得單薄,小腿不知被劃出了多少口子,又蹭上多少有毒的毛刺——他們的速度并沒有因此減慢,恐懼和緊張有時比麻藥見效得多。
“……你要不要吃點東西?”可能是神經高度緊張的原因,盡管累得要死,尼莫并沒有被睡意困擾。而奧利弗·拉蒙不久前才在他面前把胃吐了個底朝天,夜色都掩不住那張蒼白的臉——現在青年拎着髒兮兮的劍走在前面,衣服浸滿血漿,背影都有些搖晃了。
尼莫摸了摸自己腰帶上的包裹,裏頭還有一點點黃油、鹹肉幹和硬面包。剛夠一個人兩頓的量,可惜沒有可以入口的水。
“吃點東西吧。”他撒了謊,“我帶了不少,你可別硬撐。”
說着他把油紙小包遞過去,裏頭透出點黃油特有的細膩香氣。
“謝謝。”奧利弗小聲說道,人轉了個身,卻沒接那個小紙包。“你先留着吧,我還不餓——”
毫無預兆的,他的聲音古怪地卡住了——奧利弗一劍向尼莫耳邊刺去,動作有些哆嗦,直接把他的耳朵劃出一道血口。很難說尼莫先發覺了耳廓的疼痛還是背後腥臭的熱氣。下一秒嘶啞的咆哮從他身後炸響,尼莫僵硬地回過頭。
拉特裏夫獵狼。
路标鎮的駐軍果然經驗豐富,根本不打算給他們跨越國境的機會。拉特裏夫獵狼是抓捕逃犯的專家——它們很清楚怎麽啃斷罪人的肢體,把頭顱叼回去交差。
這東西光站着就要比他倆高了。
之前尼莫相關資料的時候,曾為駐軍如何養得起這些大家夥而困惑過。現在他看着那些瀝瀝拉拉的口水,發現自己搞不好找到了答案。
“這不合适吧。”尼莫開始後悔方才沒有硬撐着拿把劍,“我們還沒被正式定罪啊!”
“因為有惡魔插手了。”奧利弗用劍指着獵狼,用眼瞟着鹦鹉。
灰鹦鹉看向天空。
拉特裏夫獵狼天生謹慎,人類的訓練又給它添了足夠多的狡猾。此時它微微壓低身子,緊盯着奧利弗抖動的劍尖,兩只眼睛在黑暗中泛着綠瑩瑩的幽光。
不知道是因為緊張、疲勞還是恐懼,奧利弗的劍尖抖得更厲害了。可惜這一開始就不是什麽公平的決鬥,野獸可不打算給他思想準備抑或熱身的時間。獵狼似乎發現了對手的不堪一擊,它低咆着跳起,藍色的光暈水紋般漾開。
尼莫的視野瞬間被黑暗吞沒。
他的心髒猛然一緊,仿佛被冰冷的爪子狠狠攥住——致盲術,這畜生并沒有因為他們的戰力缺乏而輕敵。
沒有比在一片未知中失去視覺還要可怕的事了。尼莫徒勞地攥着拳頭,巨大的野獸就在他幾步之外,而他完全不知道它什麽時候會沖過來。森林深處種種詭異響動和鳴叫瞬間被放大,錐子一樣紮着他的太陽穴——他的腦子簡直要被雜亂的聲音撐爆。
他忍不住抱住腦袋,在刺人的灌木中彎下腰。直到一聲壓抑的慘呼鑽進他的耳朵。
“奧利弗!”尼莫下意識大叫,不顧腫脹疼痛的手腕,向聲音方向盲目地探出右手。
“別過來!”對方幾乎立刻吼了回來,“只是抓傷,它還在這邊……別過來!”
“巴格爾摩魯,你不是自稱上級惡魔嗎!”尼莫奮力撥開礙事的灌木,“做點什麽!”
“我剩下的力量在剛才用光啦!”鹦鹉不知道從哪個遙遠的旮旯回應道,“這東西沒有惡魔血統,我壓不住。你們自己想想辦法——”
想個屁啊,尼莫牙齒上下打架,想想怎麽死得更體面嗎?如果這東西都能算上級惡魔,他簡直可以自稱教皇了。
多麽荒謬。
平常這個時候他應該已經躺在了床上,床頭擱着蜂蜜茶,心情好點還會借燭光再看兩本書。一切溫暖又安全。
不知道為什麽,他突然很想活下去。
尼莫用力折了根摸起來相對結實的樹枝,從灌木叢中沖了出去。他左手捏緊樹枝,右手在身前探着,在無數雜音中拼命尋找獵狼帶着腥氣的粗重喘息。在他右手觸到毛皮的那一瞬,尼莫用力甩出左手,樹枝的尖端确實地戳到了什麽。
然而奇跡并沒有發生。
皮糙肉厚的獵狼并沒有受傷,尼莫也沒有運氣好到戳中狼眼。他的左臂被什麽溫暖的東西包住了,緊接着發出讓人毛骨悚然的嘎吱聲響。
尼莫壓抑不住慘叫出聲,不管不顧地瘋扯左臂。他掙脫了狼口,卻沒有甩開疼痛。方才後頸被鑽開的疼痛比起來僅僅算是瘙癢,他的腦漿要因為劇痛沸騰了。
不想死。
他瞪着眼前的黑暗,牙關緊閉,嘴裏滿是血腥氣。
不想死,至少不想死在這裏。
他的右手還抓着粗硬的毛皮。獵狼用力甩動着身體,青年卻仿佛釘上去了一樣,右手鐵鉗般緊緊攥着。
他們看不見,逃不掉,比起懦夫一樣在恐懼中死于狼口,不如拼上這條命——
“奧利弗,”他嘶啞地呼喚,“奧利弗!”
“尼莫,離遠點。”不遠處傳來虛弱的回應,“我看不到了,很可能會誤傷——”
“沖這邊攻擊!”尼莫狠狠抓住那片毛皮,緊貼在上面,防止被獵狼啃個正着。“我抓住它了,沖我這邊來!”
奧利弗聽上去抽了口氣。
“……好。”他慢慢答道,沒有多餘的廢話。“我要砍了,你小心點。”
尼莫的指頭都要生生摳進獵狼的毛皮,他對着聲音方向露出一個無力的笑容。
來吧。他近乎冷酷地想道,這才算把命運交給老天。
突然間冷風掠過,獵狼發出了一聲嘶啞的慘叫。熱乎乎的液體澆了他一頭一臉,接着尼莫發現自己的左肩膀輕得可怕,劇痛阻止了他進一步思考這個問題。他滿腦子就一個念頭——他還活着。
就算半個身體蔓延着燒灼般的劇痛,他還活着。
灰鹦鹉在樹枝間沉默地看着一切。
它緊盯着自己的契約者。尼莫·萊特的左臂被拉特裏夫獵狼整個咬碎了,而奧利弗·拉蒙那一劍又讓他失去了左肩。獵狼的血混着青年自己的血,尼莫徹底成了個血人。
然而青年自己好似毫無察覺,他并沒有因為失血倒下。倒不如說恰恰相反——駭人的傷口斷面迅速蠕動,開始恢複的是骨頭,肌肉活物似地包裹上去,最後是皮膚。還不到一分鐘,萊特小子的左臂就像從沒受過傷那樣完好如初。他本人蹒跚着向奧利弗靠近,在致盲術的效果下對此一無所知。
而另一位——奧利弗·拉蒙則結結實實失血過多了,斷掉的劍從他手中脫落。他無力地跪在了地上,向前倒下去。
“哇。”灰鹦鹉咂巴着喙,“‘沒砍過活的東西’……就第一次而言,幹得不錯。”
金黃色的鳥眼中,尼莫扯起奧利弗一條胳膊搭上脖子,架着同伴艱難而小心地前進,而在他們背後,巨大的獵狼倒在那裏——
它被從頭到尾幹脆利落地劈成了兩半。而它身後幾十米的扇形範圍內,曾經郁郁蔥蔥的樹木被轟了個幹淨,空曠的地面爬滿厚厚的冰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