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心意

第39章 心意

愛德華茲夫人離開後, 現場的空氣簡直要凝固了。

艾德裏安一動不動站在原處,不知道在想什麽。任務已經完成,按理說他們應該想辦法立刻離開這個鬼地方, 甚至離開這個國家。可是誰都沒動彈。

“我們……”尼莫嘗試着開口, 結果話還沒說完, 就差點被炮彈般彈射而來的灰鹦鹉撲一臉。

“你們怎麽沒回去?”它羽毛上還沾着不知道從哪裏黏上的下水道黴菌,嘴裏威脅性地噴着黑紫色的火花。尼莫幹咳幾聲, 沉默地将它推開。“我确實不想見神棍頭子!你們因為這個就要晾着我嗎?尤其是你, 萊特, 你這個背信棄義的廢物——”

艾德裏安終于動了, 他幻影般閃到尼莫跟前,将鹦鹉一巴掌按上牆壁。

“惡魔。”他用肯定的語氣輕聲說道。

“哎喲——”灰鹦鹉尖着嗓子大叫,“你們看!所以我才不想跟着,這些教廷的暴力狂,骨子裏都一個德行!”

“克洛斯先生, 那是……呃,我養的。”尼莫艱難地表示。

“惡魔會豢養惡魔?”

“他是個屁的惡魔!他是偷了我力量的賊,是我的仆人!一個廢物怎麽能與偉大的巴格爾摩魯相提并論——”艾德裏安沒有下死手,灰鹦鹉趁機猛啄他的虎口, 并試圖用深淵魔法攻擊。艾德裏安斜了它一眼, 利索地用拇指扼住它的喉嚨。灰鹦鹉眨眨眼, 嘀咕一半的魔咒被卡了個正着, 剛成型的魔法瞬間消散。

“這東西不像上級惡魔。”艾德裏安繃着臉說道, 将頭轉向尼莫。“但你絕對不止惡魔信徒的程度。”

“相信我, 你一時半會弄不清楚。”安清了清嗓子,“它姑且算無害,我建議你先松手。”她的手摸上了矛身。

艾德裏安眯起眼睛,深棕色的雙眼在下水道的陰影中接近于黑色。他沉思片刻,退開一步,鹦鹉啪地砸上地面。

“混蛋!”它趴在黏答答的石磚上,語調十分悲憤。“你們任務做完了嗎?做完了嗎?什麽時候能離這個瘋子遠一點?”

“很遺憾,現在我們不能出城。拉德教的人肯定在每個出口守着——如果我沒有預料錯,坐标在城外的傳送紙頁應該也不能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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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這麽一直下去不是辦法。”尼莫嘟囔道,把趴在地上的鹦鹉拎了起來。

“現在他們的首要目标應該是我。”艾德裏安說道,視線還停留在灰鹦鹉身上。“既然你們任務已經完成了,再和我待在一起也沒有什麽意義。還有幾天就是祝福祭典,到時候我弄出些動靜,你們可以趁機出城。”他停頓了幾秒。“算還你們的人情。”

“只是任務而已。”安冷淡地回複,“談不上人情。”

“你不走嗎?”奧利弗抓住了重點。

“我想知道喬安娜的打算。”艾德裏安沒有什麽隐瞞的意思,“我想看到最後。”

那種空氣凝固的氛圍又出現了。

“其實……”尼莫率先打破沉默,“其實我也很在意。”

“我也是。”奧利弗迅速附和道。

“我不在意!”安大聲說,“我……好吧,有那麽一點好奇,反正現在我們也出不去。”說到一半,她的聲音迅速小了下去。

“我一點都不在乎!趕快離開這個鬼地方好嗎?那個神棍說你們的任務完成了!聽見沒,完成了!神棍們不是傻子,他們肯定已經盯上了你們——”

尼莫嘆了口氣,用手指死死捏住鹦鹉的喙。鹦鹉氣得毛都立了起來。

“現在離祭典應該還有不到一周。”奧利弗思忖道,“既然大家在意的事情差不多,比起分散開來……我們或許可以一起行動?”說罷他把目光投向尼莫。

灰鹦鹉用力撲騰起來,不滿溢于言表。安不置可否地哼了聲,而尼莫幹脆地點了點頭:“只要克洛斯先生沒有意見,我這邊就沒問題。說實話,愛德華茲夫人看上去不太好……”

“她給你們開了多少酬金?”艾德裏安微微颔首,随即開口發問。

“定金一千,事成之後五倍起底。”安這次沒有故意為難他。

“愛德華茲家不該有那麽多錢。”艾德裏安皺起眉頭,“最開始有貴族支持和陛下的獎勵,但卡希爾那種情況,那點錢根本就不夠。”

“但愛德華茲夫人不像是會賴賬的人。”奧利弗撓撓頭。

“她絕對不會,這裏面肯定有問題。那邊那位……萊特先生,你剛剛說喬安娜看上去不太好?”

“呃,就是一種模糊的感覺。她在衰竭,不是因為衰老——她衰竭的速度太快。”

“我得去愛德華茲家一趟。”艾德裏安眉頭擰得更緊了,“最好立刻就去。很抱歉不能和你們一起——”

“哦,你抱歉得太早。”安無所謂地打斷了他。“那是個不錯的選擇,我們會與你同行——別那種表情,教廷那幫人已經知道任務完成啦,他們可不會認為我們會蠢到折回去。但現在不行,現在我們的人需要休息。無論她打算做什麽,她都需要時間準備——我們可以晚上動身。”

可能是海拉姆教堂林立的緣故,哪怕是陰暗的下水道中,純種的下級惡魔也極為少見。但在夜晚活躍的魔獸還是不少,為了清理所在區域,四個人全都一宿沒睡。而此刻在地面之上,太陽已經升起——那些奇異的嘶吼和尖叫消停了許多。

盡管被惡魔血肉改造後的身體不會真的因為這點小事變得困倦,困意依舊潮水般擊打着尼莫的意識——從昨天早上決定去忏悔教堂演戲開始,到地牢的一連串意外,他的精神一直保持着高度緊張。現在它終于松弛了一點,差點把他整個人給晃晃悠悠地松弛到水溝裏。

艾德裏安沉默地點點頭,他毫不含糊地靠牆坐下,坐得板板正正。而安的精神似乎還好,她也沒有半點休息的意思。女戰士盤起腿,在艾德裏安不遠處坐下,獵矛穩穩地平放在腿上,雙眼炯炯有神。

“你們兩個……不休息嗎?”尼莫打了個哈欠,終于放開了灰鹦鹉——後者立即吐出一串不重樣的髒話。

“習慣了。”兩人幾乎同時說道。

奧利弗可不是“習慣了”的一員,他看上去比尼莫精神點,但藏不住眼底的恍惚。

“你倆先睡吧。”安瞥了猛甩頭的奧利弗一眼,“省的該清醒的時候不清醒。”

尼莫還沒等她說完就倒了下去,整個人順着牆軟作一堆。可牆上長滿了潮濕滑膩的黴菌,靠上去并不舒服。他痛苦地調整着姿勢,同時對旅店幹淨柔軟的床鋪抱以深切的思念。困到極點卻睡不踏實,有那麽一個瞬間,他甚至想用灰鹦鹉擦擦牆。

奧利弗則揉揉眼睛,眼看着尼莫撲騰得像煎鍋裏半死不活的魚。他嘆了口氣,在尼莫身邊坐下,把對方的腦袋按到自己的肩膀上。

下水道裏悶熱得很,和他人貼近并不算舒服。在污水中戰鬥整夜的奧利弗知道自己身上好聞不到哪裏去,可尼莫安靜了,他顯然對奧利弗身上的幹燥度很滿意——他動了幾下腦袋,調整了個更舒适的姿勢,呼吸肉眼可見地平緩下來。

奧利弗卻睡不太着了,惱人的心跳加速再次出現。尼莫的黑發蹭着他的臉,奧利弗忍不住微微轉過頭——可能是包裹在臭氣中太久,他竟覺得對方頭發的味道十分好聞,像是帶有香味的木頭燃燒後的一點灰燼,殘餘着若有若無的凜冽味道。

他小心地嗅了嗅,目光越過尼莫的發頂——現在的下水道雖然昏暗,卻比夜裏稍微明亮些。奧利弗能憑雙眼分辨出不遠處那片柔和的黑暗,它的主人已經沉沉睡去,可它還跟着他,安靜地護在他的身邊。

而他很清楚,在午夜的忙亂戰鬥中,那片黑影護盾一直默默地跟在自己身後。

奧利弗發出小聲的嘆息,他不是傻瓜,他很清楚自己現在的心悸意味着什麽。他小心地挪動肩膀,輕輕吻了吻對方的額角。

“你應該對我更糟點的。”帶着倦意,他有點恍惚地咕哝道。“現在我該怎麽辦呢?”

他合上眼睛,放松緊繃的身體,同樣倚了過去。他的心跳規律而急促,奧利弗能感到自己的耳朵有點微微發燙——可莫名的安心感席卷了他,他很快便睡着了。

“……哇。”安收回視線,幹巴巴地評價道。“我就知道。”

艾德裏安的表情帶着點震驚。安沖他挑挑眉毛,帶着點挑釁的意思。“怎麽,要去肅清一下這份‘罪惡的感情’嗎?”

“不。”前任騎士長搖搖頭,“愛本身并不是罪惡。我只是……有點遺憾。”

“怎麽說?”

“惡魔術士遲早會失去自我,而人類和惡魔是不可能相愛的。”他說,“無論哪種狀況都不會有結果。”

“你又不是惡魔,你怎麽知道——”

“你會愛上一個比你龐大無數倍的怪物嗎,發自真心地愛?”艾德裏安搖搖頭,“而對于上級惡魔——真正完整的上級惡魔來說,我相信它們對螞蟻般的人也不會真的感興趣。”

“……好吧,你贏了。我做不到。”

“他只是被那個屬于人類的外形蒙蔽了。”

“但我想他知道。”安沉默片刻,“你說的這些,我相信他應該比誰都清楚。”

“是啊。”艾德裏安閉上眼睛。“所以他現在放棄還來得及。”

“他不會放棄的。”安小聲說道,“我果然還是看你不順眼。”

“……”

“愛德華茲夫人,她說她一直都知道。”安閉上眼睛。“她一直都知道‘那個東西’不是她的兒子……可我看得出來,她依舊深愛自己的‘孩子’。就算是絕望的,徒勞的,注定沒有結果的愛,也不是想停就能停的。”

“但她做了正确的選擇。”

“奧利弗也不是那種熱血上頭的傻小子,他應該知道這個世界有多少東西比他的多愁善感更重要。你想去說什麽随你便,反正我不會對他多說一個字。”

“即使他注定為此痛苦?”

“你總不能忽略過程,”安聳聳肩,随意地掂了掂腿上的獵矛,做了個粗魯的手勢。“至少他們還有睡一覺的可能性,對吧?”

艾德裏安扭過頭去,徹底不想理她了。

尼莫是被腿上的異樣觸感弄醒的。他迷迷糊糊睜開眼——灰鹦鹉大概是覺得無聊,正拿他的腿當床墊翻來覆去地滾動,睡得人事不知。尼莫下意識抓住它随意丢了出去,然後被石磚崩裂的聲音驚得瞬間清醒。

灰鹦鹉整個兒嵌進石磚,在堅硬的磚牆上留下個不淺的坑洞。它費力地将自己從石頭中擠出來,然後一串深淵魔法不要錢似的向尼莫的方向傾瀉而去。尼莫熟練地豎起影盾,可惜動作過大,睡得正熟的奧利弗被結結實實地撞開,倒在了石板上。

這下兩個人都醒了個徹底。

“時間剛剛好。”安平靜地評價道,伸了個懶腰。“我們去弄點吃的,然後鑽到愛德華茲家下頭去——如何,各位?”

艾德裏安深沉地注視着灰鹦鹉在石牆上留下的坑洞,半天才“唔”了一聲。

尼莫不好意思地笑笑,把灰鹦鹉扔過來的黑色光球穩穩接住,然後挨個丢進下水道的水渠。艾德裏安的眼神變得愈發複雜。奧利弗則從地上爬起來,做了個深呼吸,活動了下關節。

“抱歉,奧利。”尼莫丢掉最後一個光球,無視了氣喘籲籲的灰鹦鹉。“剛剛我沒注意到你。”

“沒事。”奧利弗條件反射般答道,随即他停頓了片刻。“你會注意到的。”他小聲說。

“什麽?”

“沒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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