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聾子還是啞巴

第50章 聾子還是啞巴

這次尼莫的反應最快——他從山羊側身的袋子裏迅速掏出那本破破爛爛的書, 雙手遞上。附帶一個禮節性的俯首。

“我們只有這本書和樂譜沾邊。”他嚴肅地問道,“這是您丢的嗎?”

安的手剛摸上矛身,奧利弗的劍才抽出一半, 艾德裏安倒是擺好了戰鬥的架勢。此刻三人的動作凝固了, 場面一時間陷入微妙的沉默。

“我比它好看多了!”灰鹦鹉不怎麽欣慰地叫嚷道, “憑什麽對它那麽客氣?”

那畸形的怪物似乎也沒有料到這個,它在尼莫幾步之外狐疑地轉悠着, 腳爪用力地摳着地面。它的眼睛不像鳥類那樣看不見眼白, 更接近于人類——忽略掉扭曲的皮肉的話, 那是雙漂亮的青色眼睛。只可惜它的羽毛黏答答的, 裸露的皮膚上滿是穢物,散發着難聞的酸臭。那點模糊的美感立刻煙消雲散。

“……謝謝?”它的聲音裏還透着幾分懷疑,沒有靠近。

“我放在這裏了。”尼莫挑了個草叢較厚的地方,将書輕輕放上地面。他确實有點兒遺憾——就算是結局老套的童話,他也才看了一小半。“您自己來拿吧。”

在他退開的時候, 怪物敏捷地向後掠了幾步。它速度極快,似乎在提防一次可能的攻擊。可什麽都沒有發生——它歪歪頭,慢慢挪到草叢前,伸出扭曲變形的前肢, 将書小心翼翼地捧起。但那尖銳變形的指頭并不适合翻書, 它的爪尖差點把原本就破舊的書戳個對穿。好在這怪物反應夠快, 它指頭一偏, 僅僅劃傷了自己的手掌。血液順着傷口湧出來, 鮮紅的, 和人類極為相似。

怪物垂下頭,漂亮的眼睛裏慢慢聚集起淚水,它任由它們滴落在書頁上。它放棄了翻閱那本書,用介于翅膀和手臂間的臂膀笨拙地抱起書本,像在擁抱一個易碎的肥皂泡。

尼莫撓撓頭,這下他清楚那些血跡和水漬是哪裏來的了。他從山羊身上扯出一個備用的布袋,向那怪物遞過去。

“要幫忙嗎?”他溫和地問,“您看,好歹我們能夠交流——只是一本書,我們不想和您起什麽沖突。”

“……謝謝您。”那怪物終于再次開口,聲音嘶啞得像吞了帶有腐蝕性的毒液。它沒有湊近,也沒有接過那個布袋——它似乎徹底洩了氣,剛剛恐吓他們的兇悍氣勢半點都不剩,變得畏畏縮縮起來。“就不勞您費心了。剛剛我不是有意……可你們是黑章,我有點害怕。”

“我們只是來尋人的。”奧利弗緩緩開口。他接過尼莫手中的布袋,從袋口利索地撕下來幾根布條,綁成了個結實的小挂袋。剛好夠那怪物挂在胸口。“拿去吧——用它裝着那本書,不然還是會容易丢掉。”

怪物靜默不語。它打量着面前的四人,在篝火跳躍的光輝下,它雙眼的淚光愈發明顯。不一會兒,它開始低聲抽泣——它看上去想要離開,但拿不定主意,如同即将凍死的人不肯離開那一點火堆的餘燼。

安沉思了會兒,像是察覺到了些什麽。她劈手奪過奧利弗手裏的布袋,将矛往地上一插,徑直走了過去,舉手投足帶着些不容拒絕的意思。怪物愣在原地,并沒有躲開——女戰士搶過書,在布袋裏擱好,随即将布條挂上怪物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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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啦。”她說道,尼莫站在幾步之外尚覺得酸臭味兒刺鼻,可她連眉頭都沒皺一下。“盡管我不清楚你為什麽會說通用語,也不清楚你怎麽變成了這副倒黴模樣——總之,如果你在之後遇到一個臉蛋漂亮又滿口甜言蜜語的金發男人,記得離他遠點,他很可能惦記着你的屍體。”

“格雷斯青鳥?”尼莫震驚地瞪着怪物,“……是這個樣子的嗎?”

“不完全是。”安翻了個白眼,“但骨架真的很像,應該是同族。這只可能遭了什麽詛咒。”

“可它——”

“是她。”安不耐煩地揮揮手,“用詞注意點。”

怪物的抽泣聲更大了,它——或是說她緊緊抱住胸口的布袋,喑啞的聲音帶上了明顯的顫抖。“我不是格雷斯青鳥。”她從喉嚨裏艱難地擠出句子,縮成一團。“我真的不是……我是人類。”

這下連灰鹦鹉都驚呆在原地。安緩慢地扭過臉,難以置信地看着她。

“你們不像是那種糟糕的黑章……你們是這幾周來唯一願意同我說話的人。”她哆哆嗦嗦地說道,比起尼莫和奧利弗,她似乎更能接受安的接近。“你們甚至還有一位修士。修士先生,您一定見過很多詛咒吧,請問您知道我是怎麽了嗎?求您了……”

“光看樣子沒法判斷。”艾德裏安借着火光仔細打量着她,“您需要告訴我前因後果。薩維奇小姐,方便施個照明術嗎?”

“可她身上沒有詛咒的氣味啊?”灰鹦鹉嘀咕道,看起來失去了興趣。它飛到富勒山羊的背上,開始從包裏偷堅果吃——這會兒大家都忙着吃驚,誰都沒空管它。

安臉上還帶着震驚,她麻木地伸出雙手,柔和的白光頓時破開黑暗。怪物姑娘的樣貌被照得更加清楚,看上去也更加駭人。她本能地向黑影中縮了縮,似乎有點畏光。

“我……我是文森鎮的人。”沉默了半分鐘後,她試探着開口道。“我的名字是梅羅蒂·德萊尼。”

“……我怎麽覺得這個名字有點耳熟呢?”尼莫僵硬地轉向奧利弗,“應該不是我的錯覺吧?”

奧利弗抽出契約紙卷,反複确認了幾遍:“可是資料上……”

羊皮紙卷上附了非常精細的畫像,畫中的姑娘十分美麗——失蹤的那個梅羅蒂·德萊尼有着一頭蓬松的黑色卷發,衣着講究。她懷抱着魯特琴,笑容清麗脫俗。

“您是梅羅蒂·德萊尼?”奧利弗努力讓自己的聲音平靜些,“文森鎮艾薩克·德萊尼的女兒?”

“您知道我?”那怪物,或者說梅羅蒂·德萊尼,立刻又退入黑暗。

“你的父母在昨晚發布了尋人任務。”安連忙安撫道,“我們是接了任務的黑章,別怕。我們可以……”說到一半,她的聲音尴尬地停住了。

尼莫大概能知道安的想法,他們要怎麽把這樣一個梅羅蒂·德萊尼帶回去交差?更何況……

“我不回去!”難聽的聲音頓時高了八度,幾乎要出現破音。“我好不容易逃出來,我絕對不回去——!”

“您先繼續說。”見多識廣的騎士長此刻最為鎮定,“您是怎麽變成這樣的?”

“我不知道,我逃出來的時候還是好好的。”她朝臉伸出雙臂,似乎是想捂住臉——可惜尖利的指爪又往她的臉上添了幾道新鮮的傷口。“我只是逃了出來,難道這真的是神的責罰嗎?”

尼莫立刻把目光轉向艾德裏安,他還沒聽過艾德裏安正兒八經贊美神。眼下的場面十分适合來一句“神是寬容的”,他簡直要忍不住替騎士長開口。

“盡管我們的信仰可能不同,可我想應該不是。”艾德裏安認真地說道,沒有半點用朗誦腔調贊美神的意思。“別太快下結論,德萊尼小姐。如果您不介意的話……您為什麽要從家裏逃出來呢?”

“因為我遇到了想要共度一生的對象。”她臉上的肌肉抽動了幾下,尼莫猜那是個微笑。“然後我的父母,他們……認為我瘋了,或者患了什麽病。可我愛他,我很清醒地愛着他。”

尼莫和奧利弗對視了一眼,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奧利弗的眼神似乎有點飄。

“他?”安吃驚地插嘴道,“你的爹媽反應這麽大,我還以為你愛上了誰家的姑娘呢。文森鎮又不是什麽大地方,總不至于這麽——”

怪物輕輕搖了搖頭。

“我的戀人叫帕索托圖。”嘶啞的聲音裏多了幾分柔軟。“他是只格雷斯青鳥。”

有那麽一瞬間,尼莫從安臉上看到了類似的情緒——有那麽幾秒,她明顯也認為這姑娘瘋了。可她很快把那份驚詫壓了下去。而他和奧利弗在偏僻小鎮活了二十多年,對格雷斯青鳥什麽樣半點概念都沒有。于是他們只得茫然地望向安,等她繼續。

“你們甚至沒法交談。”安震驚地說道,一個手勢制止了剛打算說話的艾德裏安。“它們——呃,不好意思——他們确實有着和人類接近的智慧,可他們只是些……不會叫的鳥怪。”

“看來你也聽不見。”她用悲哀的青色眼睛望着安,“他們并不是‘有着和人類接近的智慧’,他們比人類要聰明。是的,人們一直在反複告訴我這些——那只是群兇惡而愚笨的怪物,不值得活在這世上。”

“可我聽見了。”她艱難地說道,“我聽見了這世界上最美的歌。他們一直在用音樂交談,他們和我們并沒有什麽不同。”

“他們不是啞巴,是我們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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