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記憶與壽命

第73章 記憶與壽命

老太太似乎已經對這樣的反應習以為常。她顫巍巍地将噴水壺放在擱着花盆的木架子上, 然後用拐杖叩了叩地面。小院的木欄門應聲而開。

“你們得把那兩只羊拴在外面。”她用那好聽的聲音嘟嘟囔囔地說道,“它們可不能亂啃……好啦,出問題的到底是哪個?”

她拄着拐棍走近, 從口袋裏掏出副酒瓶底似的眼鏡:“我看看……”

老人從松弛的眼皮底下露出一點沙金色的眼睛, 使勁瞧着一行人。那只橘貓從敞開的院門中溜了出去, 開始繞着兩只富勒山羊打轉。它毛蓬蓬的尾巴豎得筆直,最後選中了背上沒有行李的懷特二世, 利索地跳到羊背上。而懷特二世一動不動, 甚至嚼起了草葉。

“是我。”尼莫老實地承認, 從隊伍中踏出一步。灰鹦鹉還穩穩站在他的肩膀上, 警覺地瞥着不遠處的貓。“我缺了……嗯,或許很重要的一段記憶。”

“唔。”老太太伸出雞爪似的右手,拽住尼莫的法袍前襟,将他的上身向下拉了拉。“湊近點,讓我看看你的眼睛……很好, 你沒有說謊。但在我邀請你們進來之前,你們得先清楚代價。”

她緩慢地退了幾步,将眼鏡收好:“肉體的疾病或損傷的話可以付錢,但如果是精神問題或魔法導致的無形傷害……需要支付給我自然壽命。”說罷她咳嗽了幾聲。

“壽命?”奧利弗的聲音有點緊張, “怎麽說?”

“打個簡單的比方, 比如這個漂亮的年輕人——”她向尼莫擡擡下巴, “他可能只是撞傷了腦袋, 也可能被其他生物用魔法詛咒過。這兩種情況都可能導致記憶喪失。如果是前一種, 你們付點錢, 我可以給他調配藥劑……但要是後一種,他想恢複幾年的記憶,我就要取走他幾年的壽命。你們想好了再進來,我骨頭脆了,可不想白折騰。”

安神情嚴肅,艾德裏安則微微皺起眉頭。只有傑西發出了一聲充滿興趣的,長長的“哦”聲。

“您說自然壽命,”金發青年抱起雙臂,“這個說法很有意思……您能取走人們的壽命?”

“壽命而已,我确定不了人們的死期。”老太太有點艱難地轉過頭去,“我只是拿走他們肉體的一部分時間。但這年頭又有幾個人是真的死于衰老?疾病,天災,人禍——我不是命運女神,肉體的自然壽命永遠代替不了真正的死期,親愛的。”

“那就麻煩您了。”尼莫沒有猶豫多久,他直接向那個鮮花團簇的院落走去。

“有意思。”老太太用年輕的聲音感嘆道,整了下裙子的褶邊。“一般人聽到這代價都要痛苦會兒。”

“沒有太大的區別,不是嗎?”尼莫使勁壓住絞着內髒的異樣感覺,那答案就在他眼前——他有這種預感。“錢也是時間換的,您拿走的也是時間。本質上是一回事。”

“很好。”老太太挑挑眉,拄着拐棍回到院子中。她用拐杖指了指噴水壺,那水壺搖搖晃晃飄起,自己澆起來花。橘貓剛剛還在懷特二世背上磨着前爪,一見主人要回去,趕忙扭着屁股從假山羊背上蹦了下來。

奧利弗神情複雜地跟上尼莫,他伸出手,似乎要拍上對方的肩膀。可那只手停頓片刻,又收了回去。

六年。

如果尼莫·萊特真的是普通人類,那麽他的人生沒有多少個六年。可走在前面的黑發青年腳步堅定,背影甚至隐隐散發出一股難言的威勢。

他得尊重尼莫的決定。奧利弗狠狠握住劍柄,苦澀地想道。那是尼莫自己的選擇。如果情況實在不理想,或許他們可以再找別的辦法——

院落着實不大,這念頭還沒有在他的腦子裏跑完,他們就走進了女巫的居所。

屋內采光很好,明媚的陽光越過敞開的窗戶,給木地板刷了層金色。一切井井有條,柔和的色彩相互交織,幹淨溫馨。他們沒有見到傳說中駭人的巫術材料,房屋一角倒确實有個長長的工作臺,上面擺滿裝着各色粉末的瓶瓶罐罐——标簽嶄新,不帶有任何奇怪的腐蝕痕跡,上面的标識字跡圓潤可愛。越過剔透的玻璃儀器,靠着工作臺的牆面上貼滿羊皮紙卷。奧利弗草草掃了眼,上面大多是些關于植物的圖像和研究資料。

房間內只有藥草的清新味道,談不上好聞,但也絕對不會讓人不适。

“坐吧。”老人指了指包着針織套的軟墊,“桌子上有冰檸檬水。這只是預診,不用緊張——預診給錢就行,再說您可能真的只是頭部受過傷。”

尼莫勉強笑了笑,他發自內心地認為這個可能性不太高:“請問怎麽稱呼您?我又需要做些什麽?”

“叫我娜汀就好,您得把手給我。”老太太伸出皺巴巴,皮包骨頭的右手。“然後……不要抵抗。”

尼莫剛想開口問抵抗的意思,結果他在下一刻就懂了——幾股冰冷的魔力順着那只手爬上他的皮膚,像是幾條由冰組成的蛇。它們從他的手臂繞過,纏上他的胸口,最後繞過他的脖頸。它們并不強大,尼莫确信他能将它們在頃刻間破壞殆盡。可他聽話地沒有反抗,甚至不敢亂動。

老人臉上本來還帶着點微笑,然而随着時間流逝,那些微笑像被秒針聲響一點點抹掉。她鎖起眉頭,皺紋聚成一堆。

“您這是什麽意思?”這次她的聲音有點冷。

尼莫一時沒有反應過來。老人右手還緊緊掐着他的手,她的掌心冰冷潮濕,骨頭甚至有點硌人。“娜汀女士,我不太明白——”

“您的身體……”她緩緩說道,聲音清潤冷冽。“至少這具肉體沒有丢失過記憶,甚至恰恰相反,它不曾舍棄過任何細節。您明明應該連普通的‘遺忘’都做不到才對。”

“可是我确實記不起六歲以前的事情。”尼莫做了個深呼吸。他甚至已經做好了付出壽命的心理準備,答案卻在他的料想之外。“我沒有騙您。”

“或許吧。”老太太将右手收了回來,沉思片刻。“不過您的記憶脈絡确實很亂……您最近是不是在逐漸記起以前的瑣事?”

“是的。”

“盡管我不清楚您的體質為什麽現在才顯露……但那是您的身體在保護您。不會遺忘可不是什麽好事。”她捧起水杯,抿了口檸檬水。“過量的記憶一下子全湧上來,絕對會給您的精神造成很大的負擔。我想目前為止,您僅僅會記起您想知道的部分。這情況用不着藥劑,您早晚會自己恢複。”

“但是……”

“如果您堅持記不起來,那麽只剩一個可能。”

“什麽?”尼莫同樣收回手,那股被冰蛇纏繞的觸感徹底消失了。

“您記錯了。”橘貓跳上老太太的膝蓋,将頭擠進她面前的玻璃杯,拼命舔着杯中的水。老太太輕輕地撫摸着貓背,嘆了口氣。“人們總是會将自己的願望加入回憶,将它們扭曲成自己期望的樣子。這很正常。”

尼莫咽了口唾沫,他突然感覺喉嚨有點發幹。

“……當然,我也可以幫您梳理一下記憶,讓您記起它們本來的樣子。”貓咪喝完水,整個兒趴在老太太膝蓋上,響亮地咕嚕起來。老太太開始撓它的耳朵。“不會給您的精神帶來壓力的那種,而您只需要支付給我一年的壽命。”

“我答應您。”尼莫努力無視跳動速度愈來愈快的心髒,“呃……我要怎麽支付呢?”

“喝掉這個,然後把兩只手都給我。我會在合适的時候喚醒您。”老太太打了個響指,空中出現了一個玻璃小瓶。“您可以在回憶起來之後支付您的代價,這是個簡單的契約。”

“……我們怎麽知道您拿走了多少壽命?”安警惕地盯着那個瓶子,瓶子裏的液體如同融化的黃金,色澤美麗而危險。

“這就是有意思的地方——你們不知道。”老太太吃力地将那只貓放回地板,拍了拍膝蓋上的貓毛,然後沖他們狡黠地擠擠眼。“我可能偷拿兩年,甚至三年——很可惜,就是這樣的交易。如果你們不信任我,當然可以另尋高明。”

尼莫則抓住漂浮在面前的玻璃小瓶,擰開瓶塞嗅了嗅——這東西看上去不錯,氣味卻一言難盡,活像腐爛的藥渣或者長黴的漿果。

他的答案就在這個冰涼的小瓶裏。

安眉頭擰得更緊了,她剛想繼續說些什麽,尼莫沒有再給她機會——他抿抿嘴,将那瓶東西一飲而盡。緊接着他不動了,凝視着空氣中不存在的一個點,仿佛在漫無目的地發着呆。

尼莫的雙眼睜着,眨也不眨。原本平平無奇的圓形瞳孔逐漸裂開,化為不屬于人類的十字形。而剛才還趴在老人腳邊的橘貓猛地蹦遠,它弓起肥胖的身子,全身的毛都炸了起來。

它開始沖尼莫嘶嘶哈氣,皺起鼻子,露出尖尖的牙齒。

“安靜點,焦糖。”老太太緊緊盯着那雙異常的眼睛,她猶豫了一陣,握住了對方擺在小桌上的雙手。

女巫娜汀治療過很多人,也治療過不少并非人類的生物。她向來公正地取走他們的壽命,而拜能力所賜,她能看到那些肉體的衰老程度,也看得見他們原本應剩的時間。“取走壽命”這件事情很難直接描述,如果硬要打個比方——人類的壽命像是形狀各異的水瓶,有的還幾乎是滿的,有的空了一半。而她則拿着水杯,靜靜等待契約完成。完成後她會用杯子取走一點點,就像他們之前約好的一樣。

壽命長短不過是容器大小的差異,而衰老程度不過是餘量差別。她甚至治療過一條龍——那個時候,她看到了一個漾着波紋的小池塘。她曾以為那是她能見到的極限。

直到現在。

她還拿着她的“杯子”,而此時,她的腳下是一片沒有邊際的海洋。

老太太閉上眼睛,努力壓抑住雙手的顫抖。

那只貓也不是房間內唯一反應過激的。

奧利弗早就見過這樣的尼莫,倒沒什麽太大的反應。兩位資深戰士只是沉下臉色,不知道在想什麽。而正在工作臺上昂首闊步四處閑逛的灰鹦鹉一個愣神,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工作臺上。

傑西·狄倫絲毫不為所動,他趁機喝光了最後一杯冰檸檬水。

尼莫此刻對外界的一切毫無反應。他只覺得自己飲下了一瓶濃縮過的岩漿,它滾過他的食道,然後在他的體內爆炸似的燃燒起來。漂浮着記憶殘渣的靜水被煮沸,他過去的一切細節在迅速歸位,如同散亂遍地的書本被一本本放回書架。

女巫娜汀沒有說錯,他的确沒有失去記憶。

黑章測試時,他曾對奧利弗這麽說過。

某種意義上他沒有說錯——那是“遺失的”六年內所發生的唯一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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