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魔女狩獵
第75章 魔女狩獵
拉蒙家的旅店後院有一棵粗得驚人的巨杉。它高得要刺破天空, 枝幹筆直。
如果登到樹頂,可以望見邊境森林的綠意延伸到地平線。灰燼山脈嵌入深藍的天穹,日出時, 仿佛整個天空都能被裝進眼睛。那是個壯闊而美麗的全新世界。
奧利弗·拉蒙很快發現了這個小秘密。
憑借身體結實, 他自小就比其他孩子要活潑鬧騰些。派博爾·拉蒙就差把“小孩子不可以做的一百件事”抄好了貼他臉上, 只可惜奧利弗更早地學會了假裝聽話的技能。
那大概是他五歲左右的時候。一次趁老拉蒙張羅旅店後院的宴會時,他悄悄爬上了那棵樹。開始是充滿興趣的, 爬到一半開始心驚膽戰——本着掉下去就會完蛋的念頭, 奧利弗渾身冷汗地登到樹頂, 四肢像煮軟了的面條似的, 整個人糊在了最粗的樹枝上。
他擡頭便看到了那個躺在樹頂正中央的碩大頭骨。
它太大了,比他見過的所有生物的頭顱都大。頭骨的長度接近一個成人,高度和那時的奧利弗差不多。它的形狀怪異而扭曲,鋒利的牙齒不見腐壞的痕跡,數個空洞的眼眶裏爬着小塊苔藓和細細的藤蔓。
奧利弗吓了一大跳, 只是他真的沒力氣站起來逃跑。說實話,那會兒他倒也沒有産生什麽特殊的恐懼。那顱骨固然吓人,可它躺在一片十分溫柔的景色之中。陽光從樹葉間漏下,光斑投在潔白的骨頭上。它的面前放着一束人工紮好的鮮花——盡管花瓣邊緣變為深色, 已經有了枯萎的跡象, 依舊看得出是誰在不久前特地放在這裏的。
幾只胖乎乎的山雀從空中掠下, 它們似乎不敢停在頭骨上面。山雀們歪着腦袋, 在頭骨附近的樹幹上啄食甲殼蟲。不時鳴叫兩聲。
一個充滿生機的死亡場景。
是龍的骸骨嗎?他想, 這個大小很像是龍, 但是龍只有兩只眼睛。可年幼的奧利弗除了龍之外,腦袋裏的第二順位就是牛——那顯然也不是正确答案。
他拍拍褲子上的灰塵和樹皮碎屑,愁眉苦臉地揉了揉擦傷的膝蓋,然後繞着那顱骨轉悠起來。這是一個秘密,奧利弗激動地想道。他有了屬于自己的秘密。
奧利弗清楚自己的本事,整個鎮子能做到爬上樹頂的成年人都未必有幾個。只要不被那束花的主人發現,這裏可以成為一個絕佳的秘密基地。
“我決定叫你‘懷特先生’。懷特先生,我叫奧利弗·拉蒙——你可以叫我奧利。”
他宣布,響亮的聲音吓跑了所有正在覓食的山雀。
而現在看來,那似乎不是他一個人的秘密了。
“你怎麽知道——”他停住了拍尼莫後背的動作。
“我不清楚。”尼莫沒有放開他的意思,雙臂仍然緊緊地箍着奧利弗,活像一松手對方就會跑了似的。又像是溺水者抱緊最後一塊浮木。“可我就是知道。別亂動,奧利,讓我抱一會兒。”
“……不清楚也沒關系,等有機會我們可以偷偷回路标鎮。”奧利弗順從地沒有動彈。“相信我,它肯定還在那裏。”
“好。”尼莫應道,腳下軟了軟,體重直接壓了過來。
“哎喲。”女巫提着她的噴水壺走進房間,聲音充滿戲谑。“雖然我不介意提供房間,但這位先生現在不适合激烈運動。”
奧利弗剛開始幾秒還在努力扶着仿佛睡過去的尼莫,他反應了一陣,随即耳朵開始可疑地發紅。
“開個玩笑。”老太太把噴水壺擱在靠門的木架上,小心地擦了擦上面的水珠。“別擔心。這是記憶梳理的後遺症,調養個半天,明天就一點事兒都沒有啦……我想你們該聊的也聊完了,這個小夥子我會照顧,你們可以去做該做的事情。”
“他……”奧利弗把尼莫小心地扶到一邊的椅子上,這會兒他很确定,尼莫确實睡着了,還睡得很沉。
“這幾個小時他會反複這個過程,清醒一會兒睡一會兒。”女巫将自己挪到工作臺邊,拿起一只研缽,開始混合藥粉。“大家都這樣,巨龍都不例外。正常現象。”
她的橘貓則跳到桌子上,對一行人甩着尾巴,看上去心情不佳。
“去吃個飯吧。總不能在老人家這裏蹭吃蹭喝,我餓了。”女戰士提議道,接着她咂咂嘴。“而且我想我們需要談談。”
艾德裏安還在打量尼莫,他沉默地點點頭。而傑西興致勃勃地一把薅起灰鹦鹉:“我們去吃什麽?”
事實上他們沒有多少選擇,整個凱萊布村就那麽一家酒館。
四個人繞着方桌坐着,沒人說話。艾德裏安不出聲地嚼着面包,奧利弗專心致志地喝着湯,安則将手指擱在酒杯杯口,心不在焉地轉着。只有傑西用勺子啪嗒啪嗒地攪着湯裏的土豆塊,發出不怎麽禮貌的磕碰聲。而灰鹦鹉萎靡地趴在湯碗邊,仿佛是桌上的食物之一。
“一只完整的上級惡魔,真刺激。”安首先打破了這片尴尬的沉默。“奧利弗,你親過他了嗎?”
奧利弗被湯嗆了個正着,發出驚天動地的咳嗽。艾德裏安擱下手中的面包,難以忍受地狠捏眉心。
“如果你親過了。”安嚴肅地繼續道,“那麽你或許是地表第一個吻過上級惡魔本體的人類。你得知道,一般的上級惡魔一顆牙都比我們大。教廷應該給你頒發勳章——”
“沒有那種勳章。”騎士長終于開腔,“我想知道你真正的想法,拉蒙先生。”
“我說過了。”奧利弗擦了擦嘴角咳出來的湯,“這和我對尼莫的……呃,個人感情無關。我不認為先挑起争端是明智的行為,尤其是在他還什麽都沒做的情況下。”他放下手中的餐巾。
“先不說力量本身是不是原罪。就算尼莫現在沒有這個意思,但他是個正常人,正常人被無故攻擊總要生氣的。”他認真地說道,“這不是什麽複雜的道理,不是嗎?因為對方更強大,就可以理直氣壯地率先下手……我不喜歡那種做法。”
“您說得輕巧。”傑西嚼着肉塊說,“萬一他哪天來個爆發,把整個世界的人炸飛一半——”
“他現在就可以,但他沒有那麽做。”
“或許是他還沒有來得及那麽做。”
“我不會讓他那麽做——我答應過克洛斯先生。”
“而您不一定能辦到。”傑西咬着叉子,無所謂地聳聳肩。
“至少我會為此努力。比起現在立刻告發教廷,開始看不清勝負的戰鬥和确定的犧牲,這樣倒還有一線希望。”
而尼莫是他見過最溫和的人,奧利弗想。他不相信一個背着弟妹,任他們撒嬌的人會想要毀滅一切。可哪怕原來他有立場這麽斷言,現在看來,他的實力已經被尼莫遠遠甩在身後。但尼莫·萊特确确實實是他的同伴,他的團員,他的責任。
他不想站在一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立場說些自以為是的天真夢話。
奧利弗第一次這麽迫切地想要變得更加強大。如果他更強一點,再強一點。強大到足以克制“完整的上級惡魔”所帶來的恐慌,那麽他可以挺直脊背說出那句話。那句他現在還沒有資格說出口的話——
因為我相信他。
“您笑什麽?”傑西擡起眉毛,又用叉子戳起一塊肉。“這可不是什麽好笑的話題。”
“我第一次為擁有力量感到慶幸。”奧利弗扯扯嘴角,“克洛斯先生……我希望您從明天開始,将訓練的強度調到最高。”
“好。”騎士長鄭重地說道,“我暫且不會做什麽。可如果我發現您沒有那個資質,我會想辦法将情況上報給教廷……希望您能理解我的立場。”
“謝謝。”奧利弗幹脆地扯開椅子,站起身,微微行了一禮。“謝謝您,克洛斯先生。”
“比起這個,奧利弗,你不如趕緊把他拿下——”
“……請您住口,薩維奇女士。”艾德裏安差點捏折手裏的勺柄。
奧利弗摸摸鼻子,剛想開口說些什麽,突然酒館裏亂成一團。人們交頭接耳,鬧哄哄地如同一窩蜜蜂。随即他們放下手中的餐具,不顧吃了一半還冒着熱氣的食物,紛紛通過狹窄的酒館門向外擠起來。
“發生了什麽?”安灌了口酒,“我們的聲音沒那麽大吧?”
“噢,當然不是。”金發青年終于咽光了嘴裏的食物,口齒清晰起來。“可能大家剛剛的注意力太過集中——剛才旁邊的人嗓門才大呢,他們說‘地平線來了’。”
“地平線傭兵團?”女戰士收起了嬉笑的表情,微微皺眉。“他們來這種小地方幹什麽?”
“誰知道呢?”傑西喝幹了杯子裏的酒,“還有沒有人要一起再來一杯——哎,怎麽連店員都跑啦?”
最後一個跑出櫃臺的是個小個頭青年,滿身廚房特有的煙火味道,頭巾歪歪地紮在頭上。他炮彈似的向外沖着,一邊沖一邊在圍裙上抹手上的油污。
“等等等等。”傑西直接拽住了他的圍裙帶,小個頭青年差點飛出去。“地平線來這裏做什麽?”
“哎喲,您快放開!”小個子嚷嚷道,“誰知道呢,我就聽了一耳朵!他們說地平線是來……”
他清清嗓子,壓低聲音,小眼睛裏放着興奮的光芒:“……是來狩獵魔女的。”
同一時間,女巫的居所。
尼莫以為自己睡了很久,他最後只記得自己抱住了奧利弗。而現在他正躺在女巫客廳的厚絨毯上,身上還蓋着一塊薄薄的被單。他剛睜眼,就看到一張巨大的貓臉——然後他沖那張團滾滾的貓臉結結實實打了個噴嚏。
橘貓發出一聲憤怒的嘶叫。
“焦糖,別打擾客人。”清冷好聽的女聲說道,與那聲音十分不符的佝偻身影正在工作臺邊忙碌。“萊特先生是吧,現在感覺怎麽樣?”
“沒有什麽不舒服。”尼莫撐起身體,意外地神清氣爽——抗拒感沒有了,虛無感沒有了,盡管謎團愈來愈多,他卻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實。“奧利他們——”
“您的同伴出去用餐了。”女巫将一只玻璃杯倒滿亮綠色的液體,另一邊的坩埚正噗嚕噗嚕地煮着什麽。空氣裏有股子洋甘菊和卷心菜煮過頭的混合味道。“他們沒有抛下你,放心。另外如果我是你,我不會起來……我家地板還挺硬的,您要再突然睡着,或許會摔得挺痛。”
尼莫迅速躺下,躺得筆直。可就算女巫的客廳十分溫馨,他還是閑得發慌——他用眼角餘光瞥着堆滿一整個角落的書本,還是慢慢地爬了起來。
“您知道自己是什麽了,是嗎?”女巫見他樹懶似的挪動,帶着笑意開了口。“我猜您是個‘大家夥’。”
尼莫沉默了,他不清楚直說好不好,于是他選了個含糊的答案:“或許吧。”
“您不需要緊張。”女巫随意地說道,将兩種液體混合在一起,試管中的混合物發出嗤嗤聲響。“我也不是人類,這沒什麽。”
尼莫猛地扭過頭去,他甚至能聽到自己的脖子發出咔嚓一聲輕響。
“我的種族是‘東部魔女’。”她聳聳瘦骨伶仃的肩膀,“您也許聽說過——不用那麽拘謹,您可以看那邊的書。”
尼莫在法袍上擦擦手,小心地拿起一本大部頭,眼睛還看着女巫的後背。女巫沒有看向他,雖然她的聲音平靜,身軀卻在微微發抖。
“娜汀女士,您在害怕嗎?”他有點幹澀地問道。
“怕您?是的。”她沒有否認,“可您在我的地盤,您是我的病人……您信任了我,不是嗎?”
“如果我讓您不舒服了,我可以先去外面——”
“不用。要病人晾在外頭,糟透了的醫生才會那麽做。”
“您不是治療師?”
“我用不了人類的治療魔法,”老太太輕咳幾聲,将混合液體在精致的銀支架上放涼。空氣中的味道開始變得好聞起來。“我只是個普通的醫生。”
尼莫嚴肅地唔了聲,正襟危坐地翻開那本厚厚的《論地海蘭的消失》。他簡單掃了幾眼序言,這本書似乎記錄了針對某種早已滅絕的花卉的研究——他從未在路标鎮的圖書館讀到過,這讓他的心情瞬間好了不少。
結果還沒翻幾頁,一張相片從書頁中掉出。兩個少女的樣貌被留影魔法精細地定格在厚羊皮紙上,羊皮紙本身已經發黃,但看得出被保存得很好。
其中一個少女美得驚心動魄,那份超出人類的美甚至能透出紙面帶來一陣戰栗。她長長的金發打着卷兒,眼睛是燦爛的沙金色。另一個就平凡得多——胖乎乎的,塌鼻梁,眼睛有點小。一頭短短的褐色頭發,臉頰上灑着紮眼的雀斑,笑得鼻子皺了起來。她們将腦袋擠在一起,沖畫面外側露出無拘無束的笑容。
尼莫下意識翻過相片,相片背面用字跡工整地寫着日期——那是十六年前的某個日子。
再下面是兩個名字,“娜汀和麗薩”。
“抱歉,這個……呃,我不是有意的。”尼莫小心地撚起那張相片。“再夾在這本書裏面就可以了嗎?”
老太太慢慢轉過頭,瞥了一眼那張相片。
“是啊,夾在那本書裏就好。”她的聲音裏沒有什麽起伏。
“這張相片上的是您吧?”尼莫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忍不住開口問道。“當然如果您不想回答——”
“無所謂,那個是我。”女巫語氣十分平淡。她把放涼的混合物倒入一只小瓶,顫顫巍巍站起身,略帶蹒跚地走到尼莫跟前。“喝了它,您得再睡會兒了。”
尼莫抓住瓶子,這次瓶中的藥水是粘稠的灰綠色。回想了會兒上一瓶藥水的味道,他的手有點哆嗦。他另一只手抱住那本書,磨磨蹭蹭地回到厚絨毯上,表情混合了疑惑和慷慨就義。
而女巫娜汀望向黑發青年已經恢複正常的銀灰色雙眸:“我知道您在疑惑什麽,我不是那麽介意年紀的問題。您多大來着……二十二,二十三?”
“或許是二十三。”尼莫擰開瓶口,濃濃的濕樹皮和樟腦味道頂着他的鼻子。“我也不确定,但差不多吧。”說罷他将它一飲而盡。可那厚重的辛辣直接卡住了他的喉嚨,他咽下去也不是,不咽也不是,差點嗆出眼淚。
“我只比您年長十歲。”衰老得如同怪物一般的女巫輕松地說道,“放心,我不會勉強您叫我‘娜汀小姐’的。”
女巫的發言效果奇佳——尼莫咕嘟把藥水給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