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他的名字

每個人的人生裏,總有那麽幾個名字是刻骨銘心的。

當裴恒兩個字被牢牢地刻在昶煦心上的時候,她還是個18歲的花季少女,美的一塌糊塗。

第一杯咖啡是裴恒教的,第一次拉花是裴恒教的,第一張肖像是裴恒……

仿佛,從18歲以後,一切的一切,都跟裴恒有關。

裴恒。

簡簡單單兩個字。

就這樣在心髒深處紮了根。

最美的時光她都給了裴恒。

如果哪天長成參天大樹,茂盛的林枝拂過冷藍色的天空,驚動團綿狀的雲朵,是否還會輪回一個五百年呢?

倘若會的話,栖息在枝頭的鳥兒還會是歐亞鴝嗎?

而裴恒,還會從樹的旁邊經過嗎?

該如何偷偷的去愛一個人?

不給他負擔,亦不讓他知曉。

像是佛前的那棵樹,屹立幾百年,只為靜守,沒有天荒,亦無地老,即便板塊沉入岩底,消失匿跡,它仍舊伫立于此,毫不動搖。

世界走向了瀕絕,人類不再重生,萬物成為墟煙。

一回頭,除了那顆蒼勁老樹,什麽都沒有。

沒有裴恒,也沒有昶煦。

只剩一顆等候的老樹,百葉蕭條,奄奄一息。

計程車緩緩地停下,昶煦顫動的眼睫也跟着停了下來。

樹影婆娑,晃動在夕陽的彌留之際。

她盯着緩緩變暗的暮色,天際還殘留着沉沉的薄昏,像是打翻的顏料罐,色澤混亂,沒有任何邊界。

有點兒像是被毀滅的世界,廢墟一片,找不到任何一丁點兒光亮的色彩。

灰沉沉的。死寂。

收回視線,付過車錢,她拎着沉沉的兩袋,踩着沉甸甸地步伐往小區內走着,殘昏從雲層的罅隙裏透出,用僅存的一絲光線将她沉默的身影拖的又長又沉。

似是中世紀戰敗的王女,黯然凄美。

連昶煦自己都不知道是如何走回來的,盯着眼前的紅松木門,有些渙神。

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

昶煦,你不能去,那是無岸的深淵,蝕骨錐心之地。

無數次的警告着,仍是無用。

她兩手突然地無力,兩袋子東西倏地從手中滑落,砰地一聲,清脆刺耳。

然後,她就像是發了瘋一樣,扭頭就跑。

她很清醒。

因為那個人是裴恒。

所以她非常清醒的知道。心。是不允許她所控制的。

踏出的每一個步子,都是清醒的。

異常地、清醒。

恒咖啡就在濱河花園不遠的附近,走路約莫十分鐘的模樣。昶煦一路快跑過來,足足縮短了五分鐘。

也是這致命的五分鐘,讓她見到了裴恒。

隔着一條馬路,視線穿梭在接踵而至的車流中,昏暗燈光下,他俊逸的臉龐挂着淡雅的微笑,一如既往的白色長袖襯衣、黑色西褲,一手随意的斜在褲袋,另一手……

昶煦停住了自己的目光。

另一手,他挽着一個漂亮的女人。

是鐘如環。

很熟悉的一個名字。

他曾經多次的提及鐘如環名字的由來,是出自容若《蝶戀花》的一夕如環,形容冰清皎潔。

畫面如此幸福。

昶煦突然無意識地退了一步。

終于是、真正的、清醒了。

這幕,足夠給她狠狠地一擊。

漸漸地,她烏黑的眼睛浸滿了冰潔的淚水,而那兩張幸福的面孔在她渙散的視線裏一點點失焦,最後融成一個模糊的水圈。

像是美麗的水晶球,在那個幸福國度住着幸福的人兒。

終于,她愛過的那個男人,和另一個女人,結婚了。

而她,還要笑着祝福。

這大概是世界上最艱難的事情。

昶煦努力地整理着自己的情感,想要将那份難過壓到心底,可無論她如何努力,都是功歸一篑。那顆心,被裴恒緊緊的攥着,他扯一下就會動一下,而她,根本無法自控。

她輸了,退卻了,轉身了。

一路的跑,放肆的跑。

就在那顆心疼的要命的時候,一聲尖銳将她拉回現實,随後,她狼狽的跌倒在地,裸露在外的膝蓋狠狠地撞擊着凹凸不平的地板,拉出幾條與皮膚表面顏色不一致的痕跡,接着,是紅色渲染了傷痕,而她麻木的神經終于有了些些知覺。

終于——

不用再竭盡全力的隐忍,打轉不停的淚水開始肆無忌憚地從眼眶流下。

真是一個完美的借口。

這條路偏僻,路燈的盲區,急沖出來的女人使江冊吓了一跳,緊急情況下,他控制住車頭往右偏,卻還是不能避免這樁意外。

急剎住車,他偏頭看了眼被他撞倒在地的女人,焦急地從三輪車上跳了下來,上前詢問:“你沒事吧?”

柔軟的長發遮住女人大半張臉,她兩手撐地,抖着肩膀,落在地面的淚水一滴接着一滴,融化了這座城的喧嚣,安靜的只剩下她鈍重的抽泣聲。

這種撲面而來的感覺有些熟悉。

令江冊愣了半秒。

回神的時候,他慌亂開口:“我送你去醫院。”

伸過去的手,被女人輕輕一個抽手動作拒絕了,然後兩個輕顫的字音從底處湧了上來:“不用。”

“可是你……”

那被秀發遮擋住的臉突然曝露在冰涼的月光下,江冊話音戛然而止,愣了片刻:“昶、昶煦?”

昏暗下,昶煦認出了這個喊她名字的男人,是那個每次都會送貨上門的快遞員,不由的皺了皺秀眉:“怎麽是你?”

推開紅松木門,昶煦被江冊扶進屋內。

無數次地送快遞,卻是第一次這樣走進她的領土。

不是斜餘的視線,也不再簾窺壁聽。

而是,光明正大的、一步接着一步、堂堂正正的、走進來。

這種感覺,有點像是小偷陰差陽錯進了警局,成為一名人人歌頌的警察同志。

她的屋子和她的人一樣,內斂的優雅。

比想象的還要寬敞,客廳左邊是一張真皮沙發,沙發下墊着淡灰色的地毯,地毯上摞了堆書,書裏夾着書簽,書簽上有她娟秀的字跡。

江冊橫掃了一圈她的領地,突然低頭,盯着他腳掌下木質的地板。

低奢的紋路,讓他下意識踮起腳尖。

就像是這樣的木頭被他踩住都是一種玷污。

昶煦坐到地毯上,從一旁的櫃子裏拿出一個醫藥箱,擡頭看了眼僵住的江冊,請求道:“可以幫我塗一下藥嗎?”

江冊倏地回頭,複雜的看了昶煦一眼。

第一次感覺,和她的距離,會這樣的遠。

好像隔着一億光年。

昶煦傷的是膝蓋,微微彎曲都會疼的厲害,只能直直的放在地面。

江冊跪坐在地毯上,小心翼翼的為她上着藥,動作輕柔,偶爾會吹一口氣,可能是怕弄疼她。

眼淚,突然湧出了眼眶。

記得那次,她把腳扭了,而裴恒也像江冊一樣給她上藥,輕輕的,柔柔的。

“你——”江冊有些無措她突如其來的淚水,“很疼嗎?”

昶煦搖頭,問他:“你叫什麽名字?”

“江冊。”

“江水的江,手冊的冊。”他言簡意赅地補充。

昶煦眸光突然一僵。

“你叫什麽名字?”

“裴恒。”

“非衣裴,守恒的恒。”

手冊的冊,守恒的恒。

半天沒見她說話,江冊微有忐忑。

昶煦突然開口:“你和我一個朋友很像。”

說完,她翹起唇角,淡淡的,笑着。

江冊也笑了:“是嗎?有多像?哪裏像?”

昶煦笑着搖了搖頭:“說不上來,但你總讓我想起和他的那些往事。”

江冊的笑突然僵住了。

那條敏感的神經告訴他,那個和他很像的人,昶煦喜歡他。

“喝咖啡嗎?”昶煦忽然問。

江冊低眸看着她受傷的腿,略微遲疑:“你确定要出去喝咖啡?”

昶煦搖頭:“我家有咖啡機。”

說着,她擡起一手,示意江冊扶她起來。

邊往吧臺走去邊說:“你還不知道吧,我是一個咖啡師。”

咖啡師。

在江冊的生命裏,這是一個完全陌生的詞彙,根本沒有任何概念。

這樣的三個字,卻從今天開始,急促地走進了他的人生,以至于往後的每一天,他都會将咖啡當成他生命的源泉。

這樣無理取鬧的去愛一個人,會維持多久?

像是連續多少個雨天,才會使你厭煩?

又或是,究竟多少挫折才能夠輕易的放棄?

江冊盯着昏暗光線下昶煦棱角分明的臉孔,柔順的長發被光渲染,色澤變得淺淡,可仍舊如瀑布一般披在她的背部,及腰位置。

卑微的他,愛上一個高貴的她。

會多久?

會像佛前的樹等候從旁經過的人那麽久嗎?

會是五百年嗎?

千年的等待,為的是什麽?

一次的擦身而過,還是一瞬的回眸?

也許。

都不是。

三輪車碾過雜亂的小道,穿梭在破舊的樓房中央,回到他的栖息地。

江冊擡起那雙漆淩冰魄的眼睛,黑而沉。

盯着那個沒有亮燈的窗戶,心沒由來的緊了緊。

如果說昶煦的領地是天堂,而他的住所便是比地獄還令人恐怖的十八層。

他與她之間。

或許不僅僅距離。

他們之間、終究隔着一億光年。

永遠無法跨越的一億光年。

他可以輕而易舉的踏入她的領土,卻無法輕而易舉地走近她的生活。

他可以明目張膽的眺望她的目光,卻無法明目張膽的凝望她的心靈。

他可以漫不經心的從她身旁經過,卻無法漫不經心的從她世界路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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