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想找一個人

被掙紮出來的記憶如噴泉一樣,灑落在以昶煦為中心的四面八方。

紅的鮮豔,白的似雪。

一切的一切,猶如冬日的第一場雪,漫天盡飛散。

眼前的書屋不再是20年前的光景,掉漆的木門堆疊着厚厚一層灰,無人清掃。那把年歲已久的銅鎖,有點兒鏽,被歲月打磨的連僅存的一點光澤都消逝了。

時間,湮滅了一切。

過去的記憶,被封進古城,上了鎖。

昶煦走上前,指尖觸上冰冷的銅鎖,粗糙鐵紅的鏽膈得她肌膚微疼。

将鎖翻轉,盯着深不見底的鎖孔,和被黑夜吞噬的人影無差別。

都會在某個盡頭,殆盡消逝。

熱風卷席而來,将地上的塵土揚起,落在她銀色的高跟鞋上。

撲了淡淡一層的塵埃。

“他真的不回來了嗎?”

“真的。”

“他還沒有跟我道別。”

“也許他害怕跟你道別。”

“《折桂令》我會背了,他不聽了嗎?”

“為什麽背《折桂令》呢?”

“因為徐再思。”

“徐再思怎麽了?”

“不知道,他還沒說呢。”

“《折桂令》講了什麽,你明白嗎?”

“不明白。”

“既然不明白,為何要背呢?”

“因為徐再思。”

“徐再思怎麽了?”

“徐再思……徐再思他……徐再思他……”昶煦忍不住哭了,聲音哽咽的接下去,“徐再思走了。”

跟他一樣,走了,再也不回來了。

“昶煦。”先生喊她。

昶煦止住哭聲,眼淚汪汪看着先生。

先生糾正道:“徐再思不是走了,而是死了。他,才是走了。”

兩者,有着很大的區別。

昶煦抽搭着:“可你說他再也不回來了。”

“他不回來,你可以去找他。”

“你不是說他去了一個我去不了的遠方嗎?”

“那你可以去一個他能找到你的地方。”

“他會來找我嗎?”

“也許吧。”

“可他沒有告訴我他的名字。”說着,昶煦低下頭,不等先生提醒,緩緩補充,“因為我沒問。”

“以後見了他,你會問嗎?”

日光下,昶煦被淚水充盈的眼睛閃閃發光,她重重點頭:“我一定問他。”

一定。

先生和藹一笑:“他會告訴你的。”

昶煦彎腰,用手掌擦去高跟鞋面的塵土,輕聲低喃:“你到底……叫什麽名字呢?”

越往上爬的太陽越猛烈起來,将人曬的發暈。

昶煦斜坐在書屋門口的石墩,頭抵在門柱上,盯着發紅的太陽,刺的她眼睛生疼。

越曬,越暈。

她安靜的閉上雙眼,在日光的沐浴下,睡着了。

人來人往的同心路,破舊荒廢的書屋前,坐着一個氣質典雅的女人。

女人靠在破舊殘缺的門柱上,睡着了,睡容安靜,在光照下,生出幾分色彩。

如此格格不入。

凡是途徑的路人,總是要打量一眼的。

不知過了多久,手提包深處響起了手機鈴聲。

被吵醒的昶煦不悅皺眉,慢騰騰将手機翻出,看都不看就挂斷了。

站在紅松木門前的江冊聽見忙音,下意識皺了皺眉。

耐着性子又撥了一遍,還是被挂斷。

無奈下,他給昶煦發了條信息——“昶煦小姐,有您的快遞,請問您在家嗎?”

看到這條信息的時候,昶煦已經坐上了回程的火車。

火車輪壓着鐵軌,轟隆轟隆,速度很快。

窗外的一切事物快速的閃過,跟放電影似的,教人抓不住任何靜止畫面。

昶煦回複信息——“今天下午在家,麻煩您這個時候幫忙送一下。”

江冊收到昶煦的回信,松了口氣。

烈日下,流淌的汗水一滴接着一滴,堪比冰融化的速度。

半夏已過,他仿佛消瘦不少,身形清癯,更像古時候的文弱書生了。

午後的一陣雨,将喧嚣的城市徹底洗滌,連空氣都清甜了幾分。

開着三輪車到濱河花園樓下時,他撥通了昶煦電話。

那個時候昶煦正為新菜單發愁,一個突如其來的電話打斷了她的思緒。

A座,1102。

江冊按下門鈴的時候,心突然如擂鼓般跳了起來。

直至那扇紅松木門被昶煦拉開,她幹淨精致的臉蛋閃入視線,那顆心,仿佛安定了。

江冊将包裹遞過去:“簽收一下。”

從臉上流下的汗滴格外的大。

扣落在地板上,會發出清脆的響聲。

多麽美妙的聲音。

昶煦簽收後,讓他等一等,從冰箱取出一瓶飲用水遞給他。

江冊盯着因熱氣蒸發而附于礦泉水瓶瓶身的小水珠,滞了片刻。

昶煦見他不接便問:“還是你要飲料?”

江冊搖頭,急忙接過,低沉一聲:“謝謝。”

昶煦翹起一個美麗的唇角:“不客氣。”

她的笑容和她名字一樣溫煦,像是冬日裏第一抹初陽,溫和的沒有一絲褶皺。

整整一個夜晚,從日落到華燈初上,從晚餐到宵夜。

昶煦沒有完整的菜單。

原先恒咖啡的菜單是她和裴恒一起敲定的,甜品、簡食、套餐。都是幾次三番的實驗。每次上新菜品,總是苦惱的。

如今要将菜單全換,更加令人窒息。

席單說的沒有錯。

它不再是恒咖啡,是再思。

正如……裴恒……

不再是原來的裴恒。

他的溫柔,他的笑容,他的視線。都将成為另一個女人的全部。

世界上,總會有一個鐘如環,分走她的裴恒。

昶煦煩躁地将菜單扔到桌面,将沉重的腦袋扔進交臂之間。

不管承不承認,這都是事實。

而席單,不過是逼着她去承認。

心緒不寧,心事很多。她費盡心機的思考、整理、判斷,最後都是無果而終。

昏黃的暖燈下,一個女人趴在桌面睡着了,那烏黑柔順的長發如瀑布般灑在桌面。

她的安靜,像是櫥窗裏的陶瓷娃娃。

沙發另一端的毛毯被一只骨節分明的手拿起,小心翼翼的蓋到女人身上。

突然傳來的溫度,讓女人不自覺的動了一下,蜷伏身姿稍有松懈,尋找一個舒适的位置,繼續熟睡,發出淺淡的輕鼾。

清初,南城在迷霧中蘇醒,穿過雲層的光一點點延伸,打破了城市的寧靜,傾灑而下,狙擊着夢中人柔軟的肌膚,滲入肌理,攪動着細胞組織,同一秒的時間,心猛地跳了兩下。

昶煦卷長的睫毛微微一顫,然後緩緩張開,盯着垂落在手臂兩端的毛毯,雖不清醒,卻下意識的皺了皺眉。

直起腰,毛毯就那樣順着她柔順的肌膚滑落于地。

眼皮還有些沉,她半眯起眼睛,一邊扭動着僵硬的脖頸,餘光不知看見了什麽,突然地,頓住所有動作。

就跟被人按了暫停鍵似的。

對側的沙發上,躺着一個男人,因為身高原因,兩腳着地,往上看,兩手環胸,視線再上移,落在他緊抿的一雙唇上,有點幹。

是……席單。

昶煦倏地一愣。

那刻,她的腦子裏想起的竟是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不如我們結婚吧。”

像是一句魔咒,不停地在腦海裏一遍又一遍地重複着。

光暈漫了進來,爬到她的耳後,微微暖。

昶煦低下頭,盯着腳邊的毛毯,幾不可察地擰了擰眉心。

是錯覺嗎?

為什麽她有一種席單是認真的感覺。

“發什麽愣?”

粗啞的聲線,非常低沉。

昶煦擡起臉,看見沙發上的人不知什麽時候醒了。

“什麽時候來的?”昶煦問。

大概同樣是說第一句話的原因,聲線帶着沙啞。

席單從沙發上坐起,手慣性的撥弄了下頭發,聲音低低的,讓人聽不出情緒:“昨晚。”

他忽然站起,往她身旁踱了幾步,對她伸手一只手掌。

昶煦盯着他紋路清晰的掌心,眨了眨眼,片刻,她将自己的手交給他。

席單大掌握緊她五指,倏地一拉,将她拉入懷裏,手立刻圈住她的腰,下巴放到她的發端上。

動作很快,快到她根本沒有時間反應。

他刷下眼睫,那雙連光都照不進去的純黑眼睛安靜地凝視着她的發端。

許久後,他微微啓唇:“昶煦,好久不見。”

昶煦側臉貼着他的胸膛,能夠聽見從他心室湧出來的心跳聲,一下接着一下,像是籃球拍在地面那般厚實、有力、低沉。

心髒突然跳多了一拍,就像是有什麽不明液體融進血液,加快了流速。她兩片紅唇張張合合,好似有話要說,幾經掙紮,又将呼之欲出話音壓了下去。

那句“想你”,終究沒有說出口。

好久不見。

真的好久。

整整六個月又二十三天。

如果說,裴恒的存在是她的愛情。

那麽席單呢?

昶煦抱緊他,将頭埋進他的胸膛,呼吸着充斥他獨有味道的空氣。

世界上,會有這樣的一個人——

你好像不愛他,可卻不能失去他。

你好像不想他,可卻不能忘記他。

你好像不要他,可卻不能沒有他。

在昶煦的世界裏,席單就是這樣的存在。

“我聽說你去了趟雲鶴。”

“嗯。”

“去做什麽?”

“想找一個人。”

“找誰?”

昶煦低嘲一笑:“我不知道。”

她的回答,還真是可笑。昶煦想,席單應該也這樣覺得吧。

昶煦的以為卻不是席單的想法,他并不覺得那是一個可笑的回答,烏黑的眼睛沒有一絲波瀾,只是平靜地繼續問:“找他做什麽?”

“就想問問……關于徐再思的事情。”

他眉頭一蹙,漆淩黑亮的眼睛微微一閃:“徐……”頓了下,“再思?”

讓他意外了。

再思嗎?

“嗯。”昶煦點頭,仰着頭問,“認識嗎?一個詞人。”

“所以新店名的由來是因為徐再思嗎?”席單問。

“嗯。”

“為什麽呢?”

昶煦低簾,聲音越來越輕:“我在想,他會不會來找我。”

“TA?誰?”

昶煦輕咬着下唇,沒有回答。

席單猜:“是男人?”

昶煦搖頭:“是男孩。”

她又說:“先生說,他去了一個我永遠去不了的地方,所以我應該去一個讓他能找到我的地方,然後,等他來找我。”

席單刷下眼睫,深沉的目光落在她潔淨的臉上,聲線被壓的很低,低入塵埃裏:“如果,他不來找你呢?”

安靜地凝視着她。

在心底,席單又說:昶煦,如果他不肯來找你呢?你又會怎麽辦?等下去嗎?還是忘了他?

不來找?

就像是黑夜裏突然撲上來的洪水猛獸,猝不及防地給了她狠狠一擊。

昶煦鼻頭莫名一酸,将在眼眶打轉的淚水逼回,猛地将席單推開,轉身往房間跑去。

劇烈的關門聲響起的時候,席單才回過神,視線定格在腳下被他踩住的毛毯上,平靜且深穩。

彎下腰,他從容的将毛毯拾起,擱在沙發邊緣。

仿佛剛剛的一切,沒有發生過。

有時候,你根本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愛她。

就像是冬天會下雪,秋天會落葉,日出和日落,每一年都在更替,每一天都在重複,可每一次都想愛她。

沉入湖底的冰融成了水,魚兒将它們吞入了肚,誰也不知道魚兒喝下的那一口是冰化成的水還是湖裏原來的冰。

沒有答案的問題太多,不在乎多這麽一個——

為什麽、會愛她。

作者有話要說:2019年2月18日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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