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醉酒

那時的我以為,暮曉川應該是喜歡女人的。

正如在遇見那個男人之前,我只對異性的身體有欲望一樣。

呵~如果沒有遇見暮曉川,卷進那件事情,我現在應該妻妾成群,兒女滿地跑了吧。

可是,沒有如果。在我寧海瑈心裏,這輩子,注定只有一個暮曉川。

我後悔,沒能好好珍視與他在萬象神宮相處的日子-那些只屬于我們兩個人的,最閑适的時光。我閉起眼睛,好像就能看見他在每個深夜專心修補壁畫的身影,近在咫尺的距離,仿佛讓我又回到了那座宮殿,在某個角落裏,偷偷地,凝望他……

那夜之後,我在萬象神宮又逗留了兩天。總管大太監親自驗過壁畫,确定沒有纰漏後,終于準我離宮。

我以為暮曉川會來送行。那個說過要保護我的人,難道不應該清楚我的去向嗎?呵~可他沒來。

我有些失落。我第一次意識到,我竟然是在意暮曉川的。那時候我用埋怨謾罵來掩飾內心對那個人的留戀……我害怕這樣的感覺。

回到住處,我并沒有立即去向太平請安。我寫了一封信給鶴先生,因為在洛陽并未打聽到他的消息,猜測那位教書先生可能已經回到長安,于時我命人将信送到淮汀閣。信中的內容,你應該也清楚一二,無非是談了一下我的近況,但做面首的經歷只字未提,再就是詢問暮曉川的事情-這也是我寫信的首要目的。

信發出的第二天,花音便聞着味兒來了。

她先是抱怨一通我的冷落,然後發了一封掐金絲的貼子給我,請我除夕之夜去公主府赴宴。

能親身得一封公主府宴的金貼,對于我這樣的人,簡直是不敢奢望的。我沾沾自喜,特意花大價錢新做了一身白衣裳,配上從長安帶來的貔貅腰帶。

除夕之夜,我早早的到了公主府。雖然沒有八擡大轎擡着,但我的出現着實在一衆王公貴族中引起不小騷動。哼~那晚上,我的确打扮得風姿綽越。

不過,真論起地位,我确實不如那些抱着金磚出生的皇族,太平能在宴席末位為我留有一席之地,我已經感激不盡。

我坐在那兒自斟自酌,聽歌賞舞。人們淡笑風聲,偶爾投來調笑的目光。我知道他們在暗地裏說些什麽,讓他們說去吧,我不在乎。

花音走到我面前,端上一杯水酒,對我擠了擠眼睛,低聲說道:“小哥哥,萬象神宮的繕事你做得最快最好,眼下你可漲臉了,喏,這是公主賞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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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奇道:“公主如何得知?”

“這洛陽城裏,有什麽事能瞞得了公主!”花音說着将酒遞到我面前。

我接過水酒,轉臉看向太平,那位溫婉的公主朝我笑着,點了點頭。我微微舉杯,仰頭一飲而盡。

這時,太監通傳,羽林軍~左右郎将~暮曉川~到~

我腦子一響,整個人就僵住了。我沒想到這麽快,又見到那個男人。

衆人的目光都被聚集到了門口,只見一名儒生打扮的藍衣青年邁了進來。

我不禁失笑,這小子連身像樣的行頭都沒有,就這麽随随便便的來了嗎?!

思付間,一名侍女将暮曉川引入廳堂,落坐在太平東首-這是極高的禮遇。

我拉住花音,問:“他怎麽也來了?”

那女官疑惑的問我講的是誰。

我朝暮曉川那兒擡擡下巴,說:“那個,羽林軍。”

花音朝那方向斜睨一眼,眼角眉稍透出些異樣顏色,她哦了一聲,說:“公主今日請的都是五品上的官員,暮大人當然在賓客之列咯,倒是我跟你,全是沾着公主的光呢!”她說完哈哈一笑,繞過舞姬走向太平,卻是坐到了暮曉川身邊。

我看見那兩個人說了些什麽,花音笑得很開心,暮曉川仍是一臉淡漠,端端地坐着,不動不搖,甚至連一旁的太平,他也沒有多看一眼。

似乎這富麗堂皇的所在,那些喧嚣豔麗的歌舞,沒一樣入得了他的心。

那天晚上大家喝得很醉,散得很晚。我喝酒如飲水,自然清醒得很,人群中看見那位藍衣儒生正自走在我前面。我正要上前,一只手冷不丁從旁拉住我。

我回頭一看,見花音微熏着雙眼,便問她何事。

那女官不勝酒力,扶着我道,公主要我留宿。

不知怎的,我突然有些煩躁,幾乎想也未想便對花音謊稱醉酒,落荒而逃。

我一路快行,直到出了公主府大門,才敢松一口氣。可是,我要尋的那個人卻消失了。

他娘的,早知道,我剛才就不應該拒絕太平,這下可好,把公主也得罪了!

我踢着地上的積雪,一停一望的走在洛陽街頭。那天是除夕,雖然很冷,但街道上張燈結彩,人來人往,很是熱鬧。

不知道哪個頑皮的孩子扔了枚鞭炮到我腳下,冷不丁的一聲悶響,把我驚得向旁邊跳出一步。孩童們幸災樂禍地拍手大笑,有幾個大點兒的更是朝我扔起雪球來。

我被他們的天真感染,心情舒暢不少,随手從地上捏起一團雪球擲向他們。小孩兒靈活得緊,紛紛向旁避過,只見雪球從他們中間直飛了出去,撞上一個不相幹的人,一個穿着藍衣裳的男人。那一剎,我腦子有些懵,心下,卻是竊喜。

也許是人來人往的磨擦太過平常,是以暮曉川對于雪球“突襲”毫無反應。穿過五彩虬結的紙燈籠,我看見,那*在一個攤販面前,正專注地看着什麽。

我悄悄靠近,發現那是一處賣糕餅的攤子。竹編的蒸籠,正滋滋地往外冒着熱氣。

那小子适才在公主府什麽也沒吃,這會兒一定是餓了。嗬,他愛吃那些玩意兒嗎?

我停在離他幾步遠的一處攤子前面,細心觀察他下一步的舉動。我沉浸在偷窺帶來的刺激感中,無暇去想,我那天一反常态的根由。

可是,暮曉川并沒有任何準備掏銀子的舉動,他只是在看,一直在看。

他娘的,我都看得流口水了,他還沒完沒了了!

我失去了耐性,撥開擋在前面的人,沖到他身邊。我以為他會馬上發現是我,可他的眼睛連轉也沒轉一下,仿佛以為我只是路人。

我朝那攤子一瞧,一扇打開的蒸籠裏整齊的擺放着軟糯的米白色糕點,糕點表面點綴着細小的花瓣。

原來是桂花糕呀!

我不屑的啧了一聲,一手搭上暮曉川肩頭,一邊朝他一聲招呼。

暮曉川慢慢地轉過臉來,淡漠的雙眼沒有絲毫的波瀾起伏,仿佛早就知道是我,或者,我在他眼裏,根本算不得什麽。

“怎麽?沒銀子買啊?我買給你呀!”我吊着嗓子調侃道。

暮曉川目不轉睛的看我,将手向我胸前一推。

我後退幾步,急忙追上那男人腳步,對他強笑道:“走,咱們去吃酒!”

“我不喝酒。”他淡淡道。

我見他一臉認真,想起适才在公主府,好像真沒見過他端過酒杯。軍人,鮮見不沾酒的。我心下一溜,想到了一條計謀。

我對他說:“不喝不喝,咱們找幾個姑娘聽聽曲兒,反正我在這地界無親無故的,這大過年的,你就當陪我!”

暮曉川仍是不肯,我又說了許多好話,才将他硬拉上了半月樓。

我是那窯子裏的熟客,老鸨識趣地引來兩個姿容俏麗的歌妓,一彈一唱,媚眼兒直勾男人的魂兒。

可我的心思,全在暮曉川那兒。

我見他一本正經的坐着,便為他倒上一杯白水,笑道:“暮大人好像頭一回來這種地方?”

“你倒是常客。”他低沉地回應。

“若是今後你尋不着我,便來此地~你不是,說要保護我嗎?”我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擡眼時,暮曉川仍一眨不眨地盯着我。

“連水也不喝一口?”我問他。

“你想把我灌醉?”他挑眉道。

我心頭一動,說:“白水罷了,喝不醉人的。”

他端起杯子在鼻下聞了聞,說道:“若再多兌一兩水,我便聞不出酒味了。”

呵呵,他果然識破了我的小伎倆。

我尴尬地笑笑,把那杯子奪過來,假裝聞了聞,故作鎮定地朝門外大喊來人。

一直守在外面的老鸨一臉谄媚的進來,我喝道:“不是告訴你暮大人滴酒不沾,怎的拿來的水裏摻了酒?”

老鸨臉色一變,忙不疊的賠禮,命人速速換了真正的白水來,方才罷休。

為了緩解氣氛,我談了些自己在長安的經歷,期間就聽見外頭的街道上漸漸熱鬧起來。

我走到屋外樓廊,看見天上幾朵瑰麗斑斓的焰火正散了開去。暮曉川走到我身邊,雙手撐着雕花欄杆,長長的嘆了口氣,我以為他會說什麽,可他只是安靜的看着遠處不停綻開的花火,眼睛裏黑白分明的清澈,摻不進一點兒雜質。

那是我第二回,不,應該是第三回,和那個男人,相遇在除夕之夜,看盡煙花漫天。

我看着他挺翹的側臉,目光不自覺地移到懸在他左耳下的貔貅耳環。我突然醒悟,所有迷團,應是從我在綄熙山莊看見這只貔貅耳環開始的!那麽,貔貅耳環,會是其中的一個突破口嗎?

于是,我直接問他,那只貔貅耳環是從哪裏得來的。

也許從踏進半月樓那刻起,他便清楚我的目的-盤查他與鶴先生的關系。是以,當我抛出這個不相幹的問題時,他黑亮的眸子裏閃過一絲驚訝,這着實讓我有些得意。

他猶豫了一下,頭一回用一種不自信的語氣說道:“為何要問?”

“瞧着眼熟。”

雖然我一直微笑着,可暮曉川看我的眼神越發像在看一頭怪物。

難道,他真是唐文淵?

這時,老鸨親自提着一盞紫檀小屜敲門而入。

呵~恰到好處。我正差此一着。

我打發了閑人出去,取了其中一碟糕點走到樓廊,對那男人笑道:“喏,适才沒吃成,這會兒專程給你補上了。”

見到青花瓷碟裏精致的桂花糕,暮曉川顯得有些意外。

我拿起一小塊放進嘴裏,嚼了咽下,笑道:“放心,有毒我陪你一起死。”

暮曉川被我一逗,繃着的臉終于有了點兒笑意,他拿起一塊,先是淺淺的嘗了一口,然後整塊吃了下去。

“滋味如何?半月樓的桂花糕可是出了名的甜糯……”我兀自誇耀,卻是心緒複雜。

街市上,那個男人專注的神情浮現在我眼前。為何,他對桂花糕表現出一種難以自撥的情節?這看上去,挺可笑的,可我,笑不出來,甚至感到心酸,我道不清原由,但很快,我便知道了答案。

我吩咐老鸨在桂花糕的餡料裏摻了半月樓最烈的黃酒。糯米和桂花餡的甜膩很好的掩去了酒味,但若非暮曉川整塊的囫囵下肚,我也很難保證不被他發現。

所幸,直到吃下最後一塊,他仍被蒙在鼓裏。

我坐到他對首,他的臉頰已經翻起了紅暈,我遞上一杯白水,他喝了一口,無意将杯子滑脫。

我略顯緊張的拍拍他肩,問他怎麽了。

他兩手撐着額頭,左右搖了搖,并不答話。我暗笑,看來酒性開始發作了。一個滴酒不沾之人,一兩黃酒就可以要他命了,更何況,那小子一口氣吃下這麽多去。

“暮大人~暮曉川~”我叫着他的名字,着着他慢慢散了力氣。

我坐到他身旁,捧起他臉,問道:“還認得我嗎?”

暮曉川睜了睜眼,突然猛地推開我,站起來就想往門外走。

可他又鬼使神差地跑到了屋外的樓廓,我看着他就要翻出木欄往下跳。

我的個乖乖!我被吓得跳起來,沖過去抱住他,喝道:“你小子瘋啦!”心說,老子将你弄醉只是想套話來,沒想到你一沾酒就耍酒瘋,早知道便不該用這法子!

再說暮曉川紅着眼睛,用力推我,還好,他遭了酒勁,力氣只有平時的一半不到,不然,我非被他一起拉下樓去!

我死命将他拖了下來,他被我拉坐到地上,怔怔的看了我一會兒,突然像只野狼一樣,猛地将我撲倒,雙手死死掐着我的脖子。

我從來沒見過他兇狠的模樣。那張清俊的臉上糾結着猙獰,扭曲,還有恐懼。我抓住他的手,拼死呼救。

嘭!有人在樓下點燃了一根炮杖,那聲音響徹雲宵,将我們兩個驚得同時一震。

暮曉川受了刺激,慌亂地撤了手,縮在一旁,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委曲的看我。

難以想象,人前總是高高在上的俠盜,不,左郎将大人,竟然會有如此不堪的一面。

但我已經不敢輕舉妄動了,我的“陰謀”被這突入其來的變故徹底粉碎。我退到角落裏,瞟了一眼外頭,子時臨近,遠近都開始響起鞭炮,震耳欲聾。

暮曉川仍縮在那兒,只不過不再看着我,而是看着天空中不斷升起的焰火。

焰火紛亂了夜色,照亮了他分明的輪廓。

我看見,他在流眼淚。一滴,一縷,流成行。

呵~我好像明白了,那個男人滴酒不沾的原由。

我輕輕的走過去,看見他的嘴唇一張一合,好像,在說着什麽。

我貼過耳去,可外面實在太吵,只能模模糊糊聽到他不斷重複的兩個字,報仇。

“報什麽仇?找誰報仇?”我驚喜的追加盤問,還以為今天晚上所有的計劃全打了水漂呢,不枉我适才差點兒賠上姓命。

可暮曉川毫無反應,仍是喃喃自語。

也許是即将找到真相,我也顧不得他要耍酒瘋,用力板過那男人的臉,在他耳邊大聲道:“可是為唐家報仇?”

沒想到,身邊的人突然停止了說話。我一瞧,只見他神情呆滞,像是受了驚吓。

我心頭一動,一揚一頓地喊道:“你是……唐~文~淵!”

暮曉川幽怨地看着我,那雙黑亮的眸子裏,擒着霧水。

我下意識的往後避開,卻被他死死抓住了胳膊。我掙脫不得,心想完了,這小子又耍酒瘋啦!

慌亂中,我看見他掄起了手臂,我急忙護住面門,心說打哪兒都行,就是不能打臉!

我就看見那醉酒的男人撲了過來,卻是圈住了我的肩膀,将我抵死在雕花扶欄下。

……那是暮曉川第一次抱我。

他貼着我的胸膛,頭枕在我的肩上,像一個孩子般的哭泣。

如此親近的聆聽他悲瘡的哭聲,感受他眼淚的熱度,我再沒了之前獵奇的心思。

我放下手臂,落在他背上。

在喧嚣的炮竹聲中,我聽見他斷斷續續地在我耳邊念:“文淵已死……暮某替之……文淵已死……我是……暮~曉~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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