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未安人
曉川一襲裹身黑衣,冷面若蟠霜。他好像根本不把所有人放在眼內,目光篤定着,直楞楞地走到我面前。
約莫着之間一步之遙,我身後的“外省人”突的挺身而出,熊臂一展,将曉川攔下。
曉川斜睨那厮一眼,手起袖落不知點到了熊臂哪個穴位,我就聽那“外省人”哎呀一聲,急忙将臂膀抽了回去。
說時遲,沒等我回神,曉川已經從我手中奪過皺皺巴巴的信箋,展平折好了揣進懷裏,轉身像什麽事也沒發生似的,朝鶴先生冷冷道:“雞鳴狗盜,非君所為。”
鶴先生臉色刷地便青了,而我卻是喜上心頭,聽曉川的意思,這信壓根兒便是被偷拿的!
這時,“外省人”業已緩過勁兒來,他三兩步的沖到曉川背後,出拳便打。
暮曉川是什麽人哪,也不知是使了個什麽身法,他人就在“外省人”後邊了,這下子,“外省人”變得非常被動,勉強接了曉川幾招後,便從背後被反絞了雙臂,動彈不得。
我見曉川替我出氣,之前對他的怨憤早就無影無蹤了。可我也擔心呀,那錦衣男子看似來頭不小,怕不是這麽好對付的。
果然,錦衣男子示意一名壯漢趟到中間兒,我就見那人虎目圓睜,猛地朝曉川旋出一腳掃堂腿。
曉川人也沒歪一下,蹭地蹦了老高,我就想起在綄熙山莊的樹林裏,那男人拎着我從着火的榕樹裏跳了兩丈來高,心下嘻道,眼下這點兒本事根本算不得什麽。
話說壯漢撲了個空,雙臂在地面上一撐,整個人倒立着飛了起來,壯漢借勢蹬腿,眼看一腳便要狠狠踢在曉川肋下。
“小心!”我急步上前,卻被鶴先生擋下了。
未及我反應,曉川已然于半空中翻了個個兒,落下時一腳正好點上扶欄,借力一躍,像只黑鷹似的單腳立在“外省人”頭頂。
也就是在這當兒,壯漢收不住腿勁,一下壓在旁邊一張書案上,只聽咔嚓一聲,書案脆脆地裂為兩半。
我的個乖乖!這厮的腿功不弱呀!看來那錦衣男子身旁的兩名壯漢皆非等閑之輩啊!倘若屋內的三個人聯手,曉川能對付嗎?
且見曉川單腳蟬立,一面壓着“外省人”不能動彈,一面與壯漢周旋。突然,那男人飛身而起,竟是朝那錦衣男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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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皆是一驚,留在錦衣男子身旁的壯漢大喝一聲,雙手像虎爪子似的劈向曉川。
曉川輕飄飄地朝後一躺,在空中一瞬間的停駐,就見虎爪子呼哧哧地幾乎是貼着他的鼻尖兒掃了開去。
我站在二樓的另一端,感覺到頭發絲兒好像也随着那壯漢手上力道飄擺起來,不禁擔心曉川的安危。
可我一轉眼,那壯漢突然悶哼了一聲!原來是曉川趁着他雙臂盡出的空當兒,擊中了他的雙肋。
“虎爪子”不甘,正欲回擊,就聽錦衣男子輕喝道:“慢!”
“虎爪子”果然聽話,與先前敗北的兩個一起退下守候。
娘的,難不成這個人要親自動手?
我還一本正經地這麽想着,卻見曉川竟朝那男人單膝跪下了!
“大人。”曉川埋首喊道,語色之中非但沒有絲毫不滿,反而顯得格外恭敬。
我徹底懵了!莫非,眼前這位連臉都不敢露的,便是處心積慮與武皇為敵的罪魁禍首?
是啊,我怎的早沒猜到呢!這個人雖然自稱是鶴先生的朋友,可鶴先生對他不僅十分的尊敬,而且言行無不以他為先,甚至有點兒仰慕的意思,可想在鶴先生這兒,這位遠不止朋友這般簡單。
我下意識地看看鶴先生,發現他的注意又被那錦衣男子吸引了過去,心頭不免多了個念頭。
“大人何時入京?”我聽見曉川問。
我聽他這麽問,便猜到這“大人”一定長居京外,并且不會輕易入京。那麽,到底什麽樣的事情能讓這條“毒蛇”爬出洞穴呢?莫非僅僅是為了懲戒我?
呵,我真是太高估自己了。叫我吃吃苦頭這樣的事,他的三名手下只要一個,便能讓我吃不完兜着走,犯不着以身涉險(因為笑笑生造反,京城戒嚴)。
可事情遠比我想的更複雜。
我就聽“大人”不緊不慢地說:“文淵,你終于來了。”
唐文淵是個“死人”,是個被烙上朝廷欽犯罪有應得惡貫滿盈等等記號的不可饒恕者。
唐文淵這三個字代表的不再是某個人,某個家族,而是代表着一段不堪回首的歷史,他可以被人們記在心裏,但絕非能随意挂在嘴邊。
但,這個名字不經意地再次充盈了我的耳朵,震得我腦子嗡嗡的響。
當“大人”喊出文淵這個名字時,曉川放松的肩膀微微僵硬了一下,以至于他并沒有馬上回話。
“我在等你~很好,終歸你還是回來了。”“大人”正色道。
“是。”曉川埋頭回答,語氣顯得頗為無奈。
“不走了?”
“不走了。”
“你可還怪我?”
曉川擡頭看了看“大人”,好一會兒才答道:“我不喜歡被騙。”
“大人”笑道:“兵不厭詐,你應該明白。”
聽到這兒,我大概猜出些端倪。
數日前在淮汀閣我明明聽到曉川說要将起事的日子提早,說明那男人以為“大人”的兵力已經混入了各方軍隊,誰知半路上遇着我這不懂事兒的攪局,密告朝庭京城藏有反軍,又激慨的寫了封信給曉川承認了這件事,将“大人”投石問路的計謀暴露無遺,使得曉川與“大人”之間出現了裂隙。
所以,在大婚前,曉川“離開了”,至于他是否真的想要離開,又打算去哪兒,我那會兒無從得知。
“不論如何,我會留下。”曉川堅決道。
“很好。”“大人”說,“萳笙的謀略,加上你的身手,何愁大事不成!”
聽罷,我就看了看那三個武夫,只見三個人不約而同顯露出輕蔑的樣子,一副“老子約好了試你小子身手,不是打不過你”的酸樣。
“回去吧,花音在等你。”鶴先生說。
我心思一動,不由得有些沮喪。
可曉川也不理會那教書先生,站直了,轉身朝我這兒踱了過來。
我見他一副英雄肝膽,臉上止不住的火燒,驚慌失措間,像根木頭似的杵那兒動也不動。
這回,沒有人再攔下他。那男人停在我身前,定眸看了我一會兒,忽然抓過我一只手就向樓道口走。
我被他拉着走了數步,就聽身後有人阻喝。
曉川駐足,卻不回頭,嘴裏淡淡地說:“我要帶他走。”
他這話說得極輕,但時值深夜,四下靜得很,只要這樓上沒人發出聲響,哪怕針尖兒落地也是真真兒的叮耳。
所以,曉川這話說得雖輕,可整樓上的人全都“如雷貫耳”。
我更是有點兒受寵若驚,一時竟沒回過神來。
我要帶他走。
呵!這是我聽過的,最打動人心的情話。
“不行!”說話的是鶴先生。
曉川撒了手,淡漠着走回幾步,我跟着轉過去,就見錦衣男子慢幽幽地站了起來,兩手将風帽遮了頭,緩緩地從書案一端踱了出來。
我這才對那人的外貌大概有所了解——中等個子,上唇留着八字胡須,約莫四十餘歲,但他故意将風帽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張臉,而且站在燈光較弱的區域,是以,我還是不能完全認清他的樣貌。
“你要帶他去何處?”“大人”問。
曉川篤定道:“與大人無關。”
“他是未安人,須是回到宮城完成使命。”
“我只知,他是我的人。”
當曉川毫不遲疑地講出這句時,你可懂得,我那萌動的心情!
“文淵,不要忘記自己的身份。”大人沉聲道。
“我沒忘!”曉川不再客氣,“你們,攔不住我。”
沒人攔得了曉川,這顯得太過絕對。但,至少當時樓裏的三名武夫想要在短時內制服那男人,顯然是不行的。
眼見情勢陷入僵局,鶴先生從旁斥道:“曉川,別讓大人為難!”
誰料“大人”一擡手,令道:“萳笙,随他去。他自當有分寸。”
嗬!這算什麽?深更半夜将我擄來戲耍一翻,接着告訴我這一切全是我自己咎由自取,然後再天降一名大英雄救我于水火之中!
這當然不是“大人”的初忠。他要的,是曉川的妥協。但這樣的妥協并不能使他真的放心,所以,他命令兩名手下暗中尾随曉川,寸步不離。
我與曉川一前一後的行走,寂涼空曠的街道,彌漫着桂花香氣的冷風時而吹起,我渾身濕透,忍不住幾個噴嚏。可前面那男人一點兒反應也沒有,難道之前他在淮汀閣的所作所為又是我在自作多情?
我埋怨着他的冷落,沒好氣的問:“大人是誰?”
“大人~便是大人,是你必須敬而遠之的人。”
“你不肯說?适才他差點兒要了我的命!”
曉川冷笑一聲,說:“你不是稱他作師叔嗎?莫非想與他為難不成?”
我臉上一燙,結結巴巴地說:“你~你都聽到了……我那不是為了保命嘛!”
“你的确很怕死。”曉川不冷不熱地回應。
聽他揭穿,我也豁出去了,嚷嚷道:“你雖不怕死卻是愚蠢,居然把命交給不信任你,只會利用你的小人!”
曉川背對我斥道:““大人”并非小人。”
見他維護那斯,我更是氣惱,諷刺道:“嗬!果然是喂熟的走狗!”
曉川聽我這一罵,停下腳步,轉身兩三步的快速逼近。
“怎麽?想動手啊?”我沒臉沒皮的挑釁。
曉川嘆一口氣,卻是脫掉最外一層的夜行衣,轉手将它披在我肩上。
我措手不及,一時語塞。
冥冥中,我與那男人針鋒相對的氣勢被什麽東西消磨掉了,有一股撓人心底的暗流不知從哪裏流竄到我們之間,教人,說不出口。
夜撒星月,桂花飄香,弄得人,心沉沉。
我與曉川對視,那男人黑亮的眸子在月光下更加深邃幽暗,在某個瞬間,我明明在那流轉的眼泊中看到了些許哀愁。
“寧海瑈,有時~我真的很羨慕你。”曉川輕嘆着。
“羨慕我?”
“羨慕你能夠随性而為。”
我聽他說得真切,感慨道:“随性而為,你亦未嘗不可。”
曉川搖了搖頭,“我們,不同。”
我們不同?呵,呵呵~我笑出聲來,眼睛裏卻濕濕的。
我向那男人走得更近,鼓起勇氣,終于問出了那一句。
“暮曉川,你可是~喜歡我?”
曉川臉色一變,抿唇不答。
“若是不喜歡,為何不燒了我寫給你的那封信?若是不喜歡,為何夜闖淮汀閣?若是不喜歡,為何走了,還要回頭?”
我一連串的發問,不留給曉川任何喘息之機,我要他承認,立刻承認,他的私心!
可是曉川卻始終靜默。
而我,再也裝不下去,等不下去了!我失控地撲了上去,雙臂死死箍住他的脖子。
“我們一起走,一起離開長安……”我在央求他。
那男人在我耳畔呼着熱氣,幽幽地說:“我複李唐,斯赴武周,你我陌路,不得同行。”
我聽他咬文嚼字的拒絕,心火便湧上來,猛地推開他罵道:“既然不得同行,适才你何苦要救我,何苦要來撩撥我!你看看我,看看我!為了你,我現在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而你,還欲置我于死地!”
曉川看着我,想要說什麽,可他什麽也說不出來。
我冷笑一聲,對他說:“如此也好!從今往後,你是你,我是我!從此與你們那幫反周複唐的瘋子再無瓜葛!去他娘的未安人!老子是恒國公寧海瑈!”
“好,很好。”曉川面無表情的回答。
我被他的不以為然徹底激怒了,喝道:“暮曉川,別在我面前玩兒深沉!你的底細,我一清二楚。”
我走到他身前,兩人之間只隔着一個拳頭的距離。
這樣的近,懸在曉川左耳下的黃金貔貅耳環在月光下尤為閃亮。
“我認得這個。”我指着那耳環說。
曉川的嘴角抽動了一下,一臉驚異的看我。
“烏文淵。”我字字叫道。
曉川聽罷,臉上的表情已從驚異變成了驚恐。
我完全可以理解他的心情,因為我不僅知道他原本的名,還知道他原本的姓氏。我相信,這世上除了遠在均州的盧陵王,再無第二人知曉了。
曉川一下抓住我的臂膀,那一瞬他應該是想起了曾經我在半月樓詢問貔貅耳環來歷的事情,沖口道:“你~到底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