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密告

那天之後,我幾乎動用了長安所有的人脈關系去打探近來張易之的小動作。十幾天過去,除了得到一些不痛不癢的情報,我一無所獲。而張易之在鴻門宴之後也的确沒有做出什麽出格的事。

我不禁想,也許,是我與曉川太過敏感,其實一切只是巧合。

然而曉川顯然不這麽想。

那位金吾衛将軍仍然在蓬萊殿盡忠職守,但他的神情中明顯多了幾分不安與亢奮,這讓我心神不寧。

臘月二十三,我收到一位洛陽朋友的手書,即是之前幫我打聽連花音身份的那位。他在信裏說,我在洛陽暫住的寓所被官兵抄了家,他擔心我的安危,于是便寫了這信。

你當是記得吧,我初到洛陽時,是連花音替我張羅的住所,故此,那寓所被抄,與連花音應是脫不了幹系。

可我明明記得,那所屋子裏并無半分與那女官有關的訊息,我從前甚至懷疑她從來沒有在那兒生活過。難道是“大人”一行人在洛陽的秘密據點?

反周複唐的事兒,真的敗露了嗎?!

我夜不能寐,連夜趕到延吉古居。

連花音客氣的接待我,這樣刻意的生疏讓我不自在。

我開門見山,問她可知道洛陽寓所被抄。

那女官眼中透出些驚訝,卻是說:“你都聽說了。”

“到底所為何事?”我問。

寓所主人的回答的确出乎我的意料,她看着我,用一種近乎刻薄的語氣對我說:“寧大人不會以為是因為那件事吧?若是如此,我現在豈會好端端地坐在你面前呢!”

她說的,自然便是造反的陰謀。是啊,我恍然大悟,若是此事敗露,那女人早被大理寺捉去了!

我想到了曉川,不禁松了口氣,“如此便是萬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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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音婉爾一笑,“不過,寧大人是否想過自己?”

“我?我有什麽可查的?”我反駁道。

“據我所知,大理寺曾派人去過半月樓。”

咔嚓!我腦子裏仿佛爆裂了一聲,良久才顫顫地說道:“半月樓?哈!笑話,大理寺能去妓院查什麽!”

我嘴上不服軟,心裏可是七上八下,心說這大理寺可不會是針對我吧!我在洛陽可什麽壞事兒也沒幹過呀,那班酷吏怎麽會查到我頭上呢?

“他們,像是在找什麽東西。”連花音不緊不慢地說。

東西?什麽東西要緊的東西?呵!我那會兒怎麽就想不起來!

“寧大人,你無須害怕,”連司言頗為鄭重地說道:“即便此次大理寺查辦的案子與你有關,也會很快結束。”

“何意?”

“将軍……應是告訴你了吧……”花音欲言又止。

“你們,将要起事?!”我驚問。

花音點一點頭,正色說了八個字:“瑞雪将至,終年大統。”

終年大統。終年,年終,呵,這群瘋子!

“你現在告訴我,不擔心我走露了消息?”我不懷好意的問。

花音的眼色沉了一些,“不擔心……你不會出賣将軍。”

我心頭莫名一動,竟是有些不敢直視那女子的雙眸。我突然意識到,連花音,這位暮曉川的妻子,清楚一切。

她恨我嗎?她對我刻意的疏遠,讓我起墳鞭屍,應是恨吧。她恨曉川嗎?若她真是愛着那男人,應是恨吧……

我離開延吉古居,再沒有看過連花音一眼。後來在獄中聽說的關于她的消息,是那美麗女子被沉潭溺死的噩耗。

距離曉川起事不足五日。我親自去到洛陽。

曾經居住的寓所呈現出搖搖欲墜的破敗蕭條。我檢視着官兵抄家留下的蛛絲馬跡,終于被我發現了關鍵。

正如連花音所說,大理寺在找一件東西。

他們找到了……在寝室床鋪的床板下面,我曾經藏在那裏的丹壽貔貅金絲牡丹白腰帶,不翼而飛。

那件腰帶的來歷,當中包含的深意,若你有從頭認真聽我的故事,一切不言而喻……

臘月二十九,我幾乎是飛回了長安。

在簡單拾掇之後,我避過府中閑人,趁着夜色直奔玄武門外的禁軍駐地。

不曾想,我竟在半道上遇見了暮曉川。

那天晚上下着雪,那男人只身駕乘着一駕黑色馬車走在官道上。為掩人耳目,他身披深藍色的棉布鬥蓬,從頭至腳将自己遮了個嚴實。

見到是我,那男人也是吃了一驚,跳下馬來問我要去哪裏。

我說我是去見你。

曉川嘴裏呼出一團白氣,說:“我也是去見你。”

我見到馬車,已是猜到八分,“你要我出城?”

曉川嗯了一聲,說:“在此巧遇甚好,我這便送你出城。”

“我還沒收拾行李。”我避開他灼熱的眼色,低聲回應。

“車上有換洗的衣物,食物,還有足夠你花銷數日的銀兩。”曉川認真地說。

“你呢?”

“我送你出城門,城外,有人接應你。”

“暮曉川,”我狠了狠心,終于對那男人施展最後的計謀,“應該走的人,好像是你才對。”

曉川怔了怔,慢慢揭下頭上的藍色風帽。隔着朵朵飛雪,我看到寫在他容顏上的無奈焦灼。

我裹緊了狐皮大氅,不讓那男人看出一點兒破綻。

我說:“我仔細打算……離開長安,只能保命,卻是斷送了財路;若是不離開,我将是有財沒命享,全給他人作嫁衣……所以,欲使人財兩不空,我只有……向陛下禀明一切。”

“寧海瑈……”那男人輕嘆。

我暗暗攥緊了拳頭,“今夜我便是來告訴你,明日我将去蓬萊殿觐見陛下,所以,現在是你逃脫的最後機會。”

“你騙我……”曉川語中帶厲,他抓起我的手臂,再次低喝:“你騙我!”

我看着他星辰般的眸子,痛道:“那,咱們便賭一賭!”

“賭什麽?”曉川不屑地盯着我,我想那一刻,他應是有一種被辜負的心痛吧。

“賭明日醜時前我會不會去蓬萊殿。”說着,我将拟好的一封奏折從懷裏摸出來遞給那男人。

曉川低眉看過,擡眼時,已是冷傲之極。

“你果真要去告密……我現在,就可以要了你的命。”

他說得對,但,我知道他不會這麽做。

“你知道,我不會這麽做……”曉川無意道出我的心聲,“你膽敢對我講這些話,”他繼續說道:“無非,是仗着我喜歡你罷了……”

他将奏折扔在雪地上,“可這喜歡,過了今日,便什麽也不是了……”

說完,他再沒有給我絲毫回應的機會。

絕決地,孤獨地,那男人躍上馬車,一聲駕喝,奔向風雪深處。

風雪肆虐,我想起了萬象神宮,想起了暮曉川憑欄望雪的影子。

若問我何時對那男人心動,我猜,便是那次吧。

我一個人走在黑漆漆的夜裏,冷風與冰雪随時可能熄滅燈籠裏的燭火,所幸,我安全到達鶴先生的住所。

先生竟然還在。

他看着我,說不清喜憂,我反而感到一絲頹然。

可那會兒我已沒功夫猜他的心思,開門見山的說,我将三十造反的事情禀明武瞾了。

鶴先生終于有了些訝異的反應,他上下好好打量了我一翻,才說:“曉川告訴你的?”

誰說的還重要嗎?我不置可否,又說:“陛下既然知曉,明日必然加強執守,同時在長安城中搜查反軍。如此,“大人”可還要起事?”

不想,鶴先生聽後竟笑起來,末了,他淡淡的對我說:“回去吧。”

“先生!您不會以為學生在騙你吧?”我說。

鶴先生慈愛對我微笑,他已經好久沒有這樣對我笑了。他走近我,像父親般的摸了摸我的頭發,說:“海瑈,回去吧。”

我感到異樣,一絲擔憂油然而生,“先生,你會勸告“大人”,是不是?若是“大人”不信,你可以帶我去見他!”

“你不怕丢了性命?”先生問。

我沉默下去,是啊,我壞了“大人”好事,而且是改朝換代的好事,即便“大人”看在鶴先生的交情上饒我不死,那些反周複唐的老東西也不會放過我。

可是,比起曉川,如此種種已是微不足道。

鶴先生看出了我的絕決,他不再說什麽,默默地送我出門,臨別時,他抱了抱我,再次以慈父般的眼神送我遠去。

呵……那時候,鶴先生大抵已然洞悉了所有人的命運吧,而我,直到新年來臨才有所覺悟。

說了這麽多,我到底有沒有去武瞾那兒告密呢?

當然沒有。

我不過是為救曉川的命編造了謊言。那封奏折,給曉川看的奏折,被我扔起火爐裏燒得幹淨。然後,我就坐在寧國公府樓閣最高處,強迫自己什麽也不要去想,只看着人來人往,看着車水馬龍,看着一切如常。

不知打了第幾次瞌睡,終于到了入宮的時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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