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新人勝舊人
彭滿當年心軟,見安青磕頭叩拜,便勸他說:“你現在已經是個魔人了,生命比凡人更加短促。凡人能夠活到六七十,壽命高者甚至有百餘歲。然而普通魔人只有四十年壽命……你還是勤懇修煉吧,争取練氣築基,還能多活些年,不要再為了不相幹的人嘔心瀝血,浪費生命了。”
安青意志堅定,他道:“我和義兄立下誓言,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他若死了,我也不會獨活。求尊者告訴我,該如何解除魔魇。”
彭滿急着去追趕妖獸,面對安青的苦苦哀求,他只想趕快脫身。倉促之中未曾細想,便如實告知:“魔魇之毒,深入肌理,如跗骨之蛆,無法祛除。除非有人自願将魔魇轉移到自己身上,否則無解。轉移的過程非常痛苦,只要在過程中,內心稍有半點不甘不願,便會失敗。這個方法告訴你了也沒用,你找不到這樣心甘情願替人受苦的人。不如早些給你義兄收屍罷。”
這話一出,安青和王誠兩人皆是臉如紙色,呆坐于地。
彭滿見兩人發呆去了,便也不再停留。
他知道王誠肯定會死,但凡人每天都在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死去,彭滿也不甚在意。
彭滿重新禦劍,飛入迷津去抓妖獸。
直到彭滿走了很遠很遠,留在原地的王誠才首先反應過來,他說:“青弟,既然魔魇無法祛除,那便算了罷。我們能夠一起度過最後的時光,也是好的。”
安青沉默着沒有說話,他走過去背起王誠,一言不發朝着附近的村落走去。
從這日之後,兩人再也沒有提過魔魇的事情,王誠每次魔魇發作的時候,也都将自己關在房中,默默忍受着。等到魔魇發作的陣痛過去,他便又如沒事兒人一樣緩步走出,跟安青談笑。
可盡管王誠不說,但他的身體也因為魔魇的發作,變得越來越虛弱。
他本來頗為高大魁偉,但如今已經被折磨的瘦骨嶙峋,仿佛一陣風就能把他吹倒。
安青也沒再提過此事,但他并未放棄。
他又去其它地方打聽了關于魔魇的事情,大部分魔人一聽到魔魇二字,都對他避之不及,仿佛生怕沾染上什麽可怕的事物。
甚至有一次,他前去魔界魔主所在的都城,打聽魔魇,正好撞見了尚且年輕,還未成為魔尊的老魔主。
老魔主聽到安青口中說出魔魇二字,神色大變,不由分說便将其抓了起來,關在幽冥地牢中。
安青花了很大的力氣才從幽冥地牢中逃脫。
他逃脫之後,便朝着王誠的住處奔去。
王誠在門口等他,已經足足等了三個月。
兩人相遇的瞬間,都忍不住抱頭痛哭,特別是王誠,渾身都在微微顫抖。
當安青講述了自己的遭遇後,王誠心有餘悸道:“青弟,我以為……我以為……”
王誠連說了兩個“我以為”,但最終沒有把自己的猜測說下去,而是改口道,“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安青便又哭了起來。
他看見王誠削瘦的身軀,只覺得心疼無比。
王誠便溫柔的擦去安青臉上的淚痕,但安青哭的更厲害。
王誠猶豫了片刻,吻上了他的淚痕。
安青不可置信地擡頭,看着王誠。
王誠有些局促,也有些不安,他避開安青的視線,說:“青弟,我沒有幾天好活了。你走的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我想,我們在一起,就很好,不用再去想別的那些事兒了。”
安青的臉在這一刻被鏡頭無限放大,他的臉上顯露出震驚和不可置信,眼眸中卻帶着光和眩暈。
安青問:“誠哥哥,你在說什麽?”
王誠似乎是醞釀了很久的情緒,終于擡起頭,直視着安青:“我說,我們成親吧。像凡間普通的夫妻那樣,拜堂成親,過完我們最後的日子。”
安青的心頭瞬間湧起巨大的喜悅,而巨大的喜悅背後,又是巨大的悲傷。
王誠的魔魇不除,他便活不了幾日……
兩人拜堂成親地十分簡單,甚至比當日兩人結拜兄弟更簡單。
可安青很高興,他在新婚之夜,依靠在心上人的懷中,叽叽喳喳的講述自己是如何偷偷喜歡對方的。
講着講着,安青擡頭,發現王誠已經睡着了。
安青心中未免有些黯然,但很快這黯然變成了難過,因為他知道,如果不是魔魇作祟,誠哥哥此刻應該和自己正在洞房花燭,耳鬓厮磨……
他看着睡着的王誠,看了很久很久,終于落下一滴淚。
他從未如此渴望,渴望王誠好起來。
第二天早晨,等安青醒來的時候,發現王誠已經做好了早飯在等他。
王誠臉上還帶着歉意的笑:“青弟,昨晚對不起,都怪魔魇……”
安青捂住他的嘴巴,他不想聽魔魇的事情,他只想靠在新婚丈夫的懷裏,靜靜享受片刻的時光。
從這以後,王誠對安青越來越好,他總是揀安青喜歡聽話說,從來不違拗安青半點。甚至有時候,還會抱着安青憧憬未來的生活。
但安青卻越來越沉默,越來越哀傷,他看着王誠的眼神,也越來越難舍。
最終,當王誠因為魔魇發作,連一個吻都沒法繼續的時候,安青含着淚,咬着牙,劃開了自己的掌心。
他将自己的掌心貼到王誠的掌心中,誠心誠意的祈禱:魔魇,你來找我罷……
轉移魔魇整整花了三天三夜。
過程非常痛苦,安青必須要忍受魔魇纏身,滲入骨髓的疼痛。
但安青哪怕疼得渾身發抖,痛的控制不住大叫,他始終未曾反悔過。
在整個過程中,連放棄的念頭都沒有動過,他始終緊緊抓着王誠的手,始終誠心誠意的祈禱:魔魇你來找我,求你來找我。
三天之後,王誠醒來,看見了昏倒在自己身旁的安青,還有安青血肉模糊的手掌,以及掌心的淡淡黑氣。
在那一刻,王誠渾身輕松,骨髓都順暢。
王誠知道,自己的魔魇消除了。
他吻了吻安青,低聲發誓:“青弟,你對我如此……我,我會好好照顧你的。”
然而事情并沒有他想的那麽容易。
魔魇轉入安青體內的時候,已經發作到了晚期,此刻的安青承受的痛苦更大,他也變得更加脆弱。
安青終于知道魔魇到底有多麽可怕。
他一開始想要忍耐,但後來實在是忍耐不了,便小聲**。
很快,**便成了慘叫,痛哭,怒罵。
前兩次安青慘叫,痛哭的時候,王誠還在一旁耐心安慰。
後來王誠覺得有些難以堅持,他在心中對自己說:堅持下去,青弟這樣照顧了我整整快兩年,難道我連兩個月都堅持不了麽?
再後來,随着安青的魔魇發作的越來越厲害,王誠覺得自己堅持不下去了。
終于有一天,王誠忍不住開口怒斥:“安青,你又在鬼叫什麽,你就不能忍一忍麽?”
安青痛苦至極,他渾身每一根骨頭,每一個骨頭縫仿佛都在被千萬只螞蟻噬咬,他渾身冷汗淋漓,神情猙獰:“誠哥,你竟這麽說……你的良心呢!”
王誠心中多日的怨怒在這一刻找到了宣洩口,他冷笑:“這一切難道不是你自願的麽?我又沒有求你幫我,是你自己喜歡我,自己犯賤要來幫我,現在還說我沒有良心?”
安青陡然聽到這句話,渾身的疼痛在這一刻都被凍結。
他呆呆看着王誠,他想要解釋,想要道歉,想要說對不起,剛剛是我太痛苦了,剛剛是我口不擇言,誠哥哥你不要生氣。
但他什麽都說不出來。
因為他看見了王誠眼中,那一閃而逝地嫌棄。
王誠已經受夠了,他怒極怨極:“我還伺候的你不夠嗎?這三個月來,我日日給你做飯,給你洗衣,為了你留在魔界,你還要我怎樣,我是不是要一輩子伺候你,服侍你才叫有良心?”
安青愣住了,然後他緩緩的流下淚來。
他身中魔魇整整三個月了,這三個月來,的确脾氣不好。
可當初王誠身中魔魇,脾氣只會比自己更差。
那時候安青也難過,安青也委屈,但他從來都沒有對王誠說過半句重話……
王誠看見安青的眼淚,只覺得更加煩躁,他說:“要哭就到別處哭,別在我面前哭,喪氣,搞的我好像欠你一樣。”
安青的唇已經幹裂,他想要說些什麽為自己辯解,可他發現自己渾身的力氣好像被抽幹了樣,什麽都說不出來。
他只能夠無力的流淚,跌倒在地上,看着王誠。
王誠受不了安青的眼淚,他終于狂怒起來:“滾,不要在我面前哭!”
安青的淚如同潮水般湧出,他哭的傷心,他顫抖着問:“誠哥哥,你真的……愛過我嗎?”
王誠更怒,他一點都不想回答這個問題。
王誠轉身而去,重重關上了房間的門,把安青關在了門外。
第二天早上,王誠起來,他想:青弟現在脾氣不好,那也是為了救我,我應該多包容些……
他又想:青弟也活不了幾天了,我讓着他些就是。
他還想:青弟死後,我給他收屍,找塊好墓地埋起來,也算是全了兩人之間的情義。
王誠拉開門,門外空空。
安青的身影,消失了。
王誠心中湧起怒氣:又在做什麽妖?中了魔魇後簡直不像青弟了。
但他的怒氣很快消失,被恐懼淹沒。
他開始到處找安青,但他怎麽都找不到。
他只是一個凡人,當初能夠順利進入魔界,是因為身中魔魇,所以魔界的結界對他開放。
但現在他身上沒有了魔魇,再也無法在魔界順利通行。
很多地方他都去不了,他找了安青三十天,三十天後終于被普通魔人驅趕出魔界。
再次回到人間的王誠,在看到明媚的太陽,聞到清風雨露的味道時,生出了劫後餘生的喜悅。
他想起自己很久沒有回家了,得回去給父母報平安。
他想起青弟如今是再也不能返回人間,說不定已經死了,需要告知青弟的父母家人。
安青的未婚妻聽聞安青已經身死魔界的消息後,卻執意不肯退婚。
王誠去勸了幾次,勸那姑娘不要白白浪費時間,等一不歸人。
但那姑娘隔着簾子,态度堅決,王誠便不再管他人的閑事。
他曾經身中魔魇,又在魔界呆了那麽長時間,如今重返人間,便格外珍惜自己的生命。
家中父母催他早日完婚,傳承子嗣,他想起自己這條來之不易的命,便也順從了。
他娶了父親的故交之女為妻,在岳家的資助鼓勵下,前去科考。
王誠才思敏捷,長得又英俊帥氣,殿試時受到皇帝青睐,才二十三歲便被點了探花。
他外放做官,做了兩年後,就因老丈人的保薦調回京都,先在禮部,又去工部,後又去吏部,升遷極快。才二十八歲就升至吏部尚書不說,還納了兩房小妾,可謂春風得意馬蹄急,嬌妻美妾皆在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