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為誰所控
仲文的目光掃過她,眼眸精光一閃而過。
寧卿看着他,此人面目白淨,發色漆黑,雖然嘴角帶笑,但一雙眼睛左右相瞟,并不是老實模樣。他當然不老實,上一世,他是慕容昕帳門前迎來送往的外間親衛,卻沒想到,是從劍雨的身邊開始發跡。
但是就是這樣的侍衛,上一世,無論她是否能見到慕容昕,留在他身邊,對他能有什麽影響呢?為什麽他要那麽做?
劍雨此來是回複霜風帶回的消息:“王爺,霜風急報:斥候前行三裏,發現司馬——無情的方向有點不對。”
“怎麽不對?”慕容昕眉梢一挑。
“他的方向側移數裏,似乎往萬石谷去了。這萬石谷瘴氣彌漫,乃是這戈壁灘中一處險惡之地,人畜勿近,除了冬末會有養蜂人出現,再見不到活物了。”
“再探。”
劍雨一使眼色,仲文立刻領命出去。
劍雨擦擦額頭的汗,方才一路狂奔,身上有了層層薄汗:“王爺,昨日軍中的信鴉又死了數只。”
進入戈壁灘之後,不知為何,軍中的信鴉總是過幾日就會死掉,這麽幾日,斷斷續續,竟然少了一半。
慕容昕看向一旁的蘇蒙:“小蒙,你帶金尾聖雕出去找些吃的。”等到蘇蒙出門,他這才示意劍雨繼續往下說。
“屬下仔細查看,這些死的信鴉都是剛剛從外面飛回來不久。可是近期,并沒有什麽特別的軍情需要大規模動用信鴉。”
“你的意思是——”慕容昕眉間一簇,“有人動了這些信鴉,然後殺了它們?”
“只有這樣,才能掩飾信鴉的去向。”劍雨難得頭腦清醒,“但是軍中任何人都有可能動得信鴉,想要找到這人,卻是難上加難。”
“阿恒,你怎麽看?”慕容昕很自然的讓開一個空位,示意寧卿坐下,狀似漫不經心的問道。
寧卿卻就近尋了矮凳坐下,想了想,她取出一個香包:“阿恒倒是有個主意,找到這人。這種香脂,是根據大烮的香米分配料,加了西疆的蜜汁調和,香味極淡,色澤極淺,但是不同的是,随着時間的變化,香脂會漸漸變色,且非得數日不能消散。這樣,只要将香脂塗在信鴉身上,三日之後一查,誰動了,誰沒動,一目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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歇息了一兩日,到底年輕,寧卿的身體已經好了很多,下午陽光正好時,她也開始走出帳篷透氣。
清冽的空氣帶着絲絲涼意,吸進鼻尖,透心的感覺。
她左右走了幾步,忽見前面遠處有座灰色的小帳篷,而蘇蒙曾經說過自己住在那裏。
想起那夜他們兩人所說的馴鷹,她一時興起,便晃蕩着向帳篷走去。
帳篷很安靜。
現在是下午,除了幾列巡邏的兵士經過,四下只聽見風聲。
她站在帳篷外喊了一聲:“蘇蒙?”
沒有人應。
寧卿提高聲音,又喊了一聲:“蘇蒙,在嗎?”
還是沒有人應,奇怪,蘇蒙的行動範圍向來只有她修養的地方和這鷹帳,現在也不是飯時。會去哪裏了?
寧卿掀開帳篷,向裏面探視。
昏暗的帳篷中,隐隐可以看到一個人趴在地上,細細一看,是蘇蒙的模樣。
她不由一笑:“蘇蒙,都什麽時辰了,還在睡午覺。蘇蒙,蘇蒙?再不醒,我可把你的鷹都偷走了哦。”
然而她很快發現不對,蘇蒙的“睡姿”很詭異。
寧卿心頭一顫,立刻擡眼看去,另一側十多個鷹架上,密密麻麻站着數只鷹,它們的腳上拴着鐐铐,一雙黃橙橙的眼睛銳利而狂野。蒙着鷹眼的眼罩亂七八糟掉了一地。
出事了。
寧卿當機立斷,立刻回頭大喊幾聲:“來人吶!”一邊直接進了帳篷,她快步走到蘇蒙身邊,他的脖子歪扭到另一邊,露出的半邊臉眼睛圓睜,嘴角還挂着血跡,已然死去多時。
而在他的脖頸上,觸目驚心是一道鷹抓的裂痕,脖子的血管被抓破,鮮血緩緩躺了一地。
寧卿捂住嘴巴,顫抖着想去将他扶起,但是生生忍住。
她深深吸了幾口氣,平複自己的呼吸。站了一會,只是蹲下來,将他的眼睛阖上。
很快,接到消息的慕容昕和劍雨等人也趕到了。
寧卿講了她前來看到的情景,然後勘察的士兵在詢問了當日值班的戍衛,沒有聽見任何異常,現場也沒有打鬥的痕跡;然後盤點這些馴鷹,發現少了最兇猛的一只斧鷹。
于是很快,這件事被認定是一場意外:因為馴鷹時候過度饑餓的煎熬,兇猛的斧鷹掙脫束縛,要了蘇蒙的命。
劍雨嘆息:“可惜這些鷹,只差一天就可以成了,現在……”他啧啧兩聲,被寧卿賞了個白眼。
慕容昕轉頭去看那些黃睛馴鷹,昏暗的帳篷中,它們的眼睛如同寶石,而因為數日的饑餓,現在都已經皮包骨頭,奄奄一息的站在搖木上,有一兩只已經在閉眼打瞌睡。
這些馴鷹是蘇蒙的心血,裏面有蒼鷹,灰蛟鷹,鳳頭鷹,甚至還有兇猛的斧鷹,都是當日從鷹回溝離開時所有能帶走的新品。
寧卿醒後,除了看望她,蘇蒙這兩日幾乎日夜都在這裏,費盡心思,卻不想到是這樣的結果。
寧卿只覺得似乎哪裏不對,卻又說不上來,一切太巧合,巧合的那麽的自然。
她的眼睛在一地鷹眼罩上掃過,大大小小,都是蘇蒙自己做的。忽的,她眼眸一閃,走了過去,再站起來時,手上多了一根純黑的羽毛,帶着瑩潤的紫藍色金屬光澤,是烏鴉的羽毛。
她舉起來,慕容昕看着那根羽毛,眼眸一動,如同忽然捅破最後一層窗戶紙,頓時清明。他伸出白皙的手指,接過來。
劍雨道:“這不是信鴉的翎毛嗎?難怪,最近,這麽多信鴉接二連三的消失!竟是被這些鷹隼所食!難怪!”他靈光乍現一般,“難道,這個蘇蒙竟是……哼,真是惡有惡報。”
“你今日只帶了肩膀出門嗎?”沒帶腦子的東西。慕容昕斜睨了劍雨一眼,實在為他智商無語,然姿态天生,含嗔而似笑。劍雨幹笑,不明所以。
他不緊不慢開口:“楊靖,即刻青煙為令,擊殺軍營周圍所有青空之物,屍體帶回。”一個心腹親衛領命而出。
劍雨滿臉茫然看着自己的主人,然慕容昕沒有向他解釋的打算,只是接二連三下着一個接一個命令:“圍住鷹帳,收繳營帳中人佩刀。”
又一個親衛領命而出,帳中諸人面面相觑。這是什麽情況,但是慕容昕的命令,自有他的道理。
一陣佩刀解甲之聲,寧卿站在慕容昕身側後方,正好看見衆人的神态,有的奇怪,有的不解,有的驚訝,然,不出她所料,還有一個一閃而過的緊張。
“現在,兩人為組,相互檢查,發現手指淡紅者就地制服。”話音剛落,一個黑影暴起,緊接着便是利刃劃破喉嚨的聲音,仲文捏着滴血的匕首,冷笑着站定在人群中。
“仲文?你這是幹什麽?王爺只是說制服,沒說要殺人啊。”劍雨一臉驚異。
“拿下這個細作。”慕容昕下令,頓時兵戈相向,仲文被圍在了人群中,早在慕容昕下達最後一個命令,他便知道他已知曉一切,當機立斷先下手為強。
“王爺?”劍雨呆滞臉。
“現在還看不出來嗎?是他,殺了蘇蒙!”寧卿冷冷道,一雙黑眸緊緊盯着卸去一身溫順的仲文。
“怎麽可能?怎麽!仲文是我叔父舉薦而來……怎麽可能?”劍雨猝不及防。
“慕容昕,我倒是低估了你。本來若是讓人一個個檢查,我早有時間逃走。”仲文嘿嘿一笑,他的聲音掩去了原本的低沉,竟然又尖又利,渾然竟是宦人的腔調。
“你!”劍雨大駭。
“我?我怎麽了?蠢貨一個。你的好叔父,說是賞識我,舉薦我。不過是個僞君子!只是多看了他美妾幾眼,多說了幾句話,竟然要了我的命根子!”仲文眼裏射出惡毒的光芒。
慕容昕打斷他的“苦大仇深”:“為什麽要殺蘇蒙?”
“嘿嘿,我倒是好奇,你怎麽發現蘇蒙是被殺的?”明明僞裝的很好啊。
慕容昕懶得跟他解釋:“阿恒,讓他死個明白吧。一會,任你處置。”他賣出一個大大的人情。
“你以為你做的幹淨利落?從一開始這裏面就全是破綻,鷹帳裏面沒有任何打鬥的痕跡,但蘇蒙的傷口在脖頸處,從傷口的爪印來看,是從斜前方一擊即中,但是這樣的距離和角度,一個娴熟的馴鷹人不可能避不開,除非,他那時候不知道——昏迷,或者被人抓住,無法避開。”
仲文冷笑。
“第二,這裏少了不是一只鷹,而是兩只。”她緩緩走到最角落,那只白羽開始凋落的雛雕被蒙上眼睛,傻站在搖木上,“金尾聖雕的位置原本應該才是斧鷹的位置。為什麽整個鷹帳所有馴鷹的眼罩都被扯開,因為最兇猛的斧鷹只有從眼睛才能和其他鷹區分開來。而那裏。”她眼睛看向方才撿到烏鴉羽毛的位置,“才是另一只消失的馴鷹的位置。”
“想象力很豐富。”仲文贊許,“那你不妨猜猜,那只鷹去哪裏了?”
寧卿緩緩走過來,她一只肩膀受了傷,只有另一只手能自由行動,緩緩從地上撿起一把短刀,掂了掂:“那只馴鷹下面的腳鎖橫木部分是折斷的,想是餓的發昏掙脫飛了出去,然後捉到了一只信鴉,結果被趕着捉鷹的蘇蒙發現了信鴉的秘密,這才被殺人滅口。什麽秘密,值得向一個孩子下手,那自然是見不得人的秘密。”
仲文沒想到,一切在她面前,恍若白紙一般,而他精心布置的一切,竟然如同稚子的玩戲一般不堪一探。
“但是,你們怎麽知道殺蘇蒙的人就在這裏,也可能在外面,在別的軍營也是可能的。”他不死心的繼續,語速快了起來。
寧卿握着匕首慢慢走向仲文:“我來的時候,蘇蒙的血還在流,殺他的人不會離開超過十丈,為了确保蘇蒙已死,他一定在旁邊,還有什麽比跟着衆人進來,更能證明自己的無辜?”
慕容昕點點頭,眼裏一絲贊賞:“這個,本王倒是沒想到,方才只是訛上一訛,這裏沒有,出去再訛就是。”
仲文面色一白。
旁邊兩個軍士死死按住他,為寧卿讓開一條道。
“這條命,是你欠蘇蒙的。倒是便宜你了。”她的聲音向來空靈,此刻像是染上了一層煙雨。
“你不想知道是誰派我來的嗎?”他還在拖延時間。
“不想。”寧卿回答。
“三王爺,難道你也不想知道嗎?”仲文兀自嘴硬。
身旁的慕容昕幹脆重複回答:“不想。”除了老四就是北狄,這兩本來就勾結在一起,知道他們中的任何一個幹的,有意義嗎?
仲文語塞,神色閃爍不定,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寧卿冷哼一聲。即将越過慕容昕的瞬間忽然被一雙溫暖的大手抓住了胳膊。她立刻用力,但是這只手不止是溫暖,還很有力。
她不解的轉過頭去,對上一雙溫暖而又平靜的眼眸,深沉如同碎湖,慕容昕那标志性的恬淡高雅模樣有了絲裂縫,他微微揚起嘴角:“不要親自動手,髒。”
寧卿忽的一窒。
分神的瞬間,仲文忽的狂笑起來,緊接着,便看到一道火龍從鷹架後面燒過,群鷹忽的振翅,與此同時,仲文嘴裏響起一聲嘹亮的鴿哨,衆鷹毫不遲疑,兜頭向慕容昕等人襲來。
他一直等的便是這一刻,事先備好的冰塊融化上面的蠟燭,點燃預備的火龍,毀屍滅跡,悄無聲息。
巨大的鷹嘴,尖利的鷹爪,金黃的眼睛。倏忽而至。
見過仲文面目的群鷹為他所控,這才是仲文揭開鷹眼罩的真正原因啊!!
而在那同樣的瞬間,一個溫暖的懷抱覆面而來,慕容猿臂一伸,廣袖環繞,将寧卿攬進了懷裏,整個世界鋪天蓋地全是陌生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