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對不起
偲嘉為了阿齊總是有事可做,她又開始寫了幾封問候的信,做了些情意綿綿的小玩意兒,還有可口的餅幹零嘴兒,托我得空時給他送去。
她充滿了希望的模樣真是美好極了。
我只得暫時應着,她那堆信物我都堆放着沒給送去,因為上次的不愉快導致我沒想再去見阿齊的面,也不想再打擾到他,使他艱難的生活感到難堪。
但那游手好閑的網蟲看到偲嘉心心念念着阿齊,話糙埋汰她,小姑娘家家毛都沒長齊,念什麽人不好,非得念那種人。
偲嘉懶得理他的話裏有話,她只坐在大石頭上,面朝生了青苔的牆面,專心致志地用粉筆在上頭畫阿齊。
我原先還在随身攜帶的電腦上寫報告,一聽雷子口無遮攔的話,登時橫他一眼,讓他不會說話就把嘴巴閉上。
雷子依舊很沒有眼色,一副賊兮兮的樣子靠過來說話,像有什麽驚天大秘密似的,非将手掩在嘴邊同我說,阿齊被包養了,他們那種又伺候富婆又伺候玻璃,你知道嗎?
我忽然想起那群流氓叫他阿騎,但很快又揮去了這荒唐無稽的念頭,譏笑雷子是居委會大媽。
偲嘉也停止了在牆上畫畫,冷不丁拿粉筆灰撒向他,使他頭上黃毛變白毛。她并言之鑿鑿地指雷子嫉妒阿齊長得好又努力工作,更嫉妒阿齊有姑娘死心塌想他,像他這種蹭吃蹭喝蹭網的人,無所事事起來跟女人一樣叽叽哇哇,非愚則誣造謠人,還想免費上網,免費去公廁吃粑粑還差不多。
雷子被小丫頭片子精辟的詞彙量堵得悻悻地走了。
我完成手頭工作後也跟着回租房了,因為新室友總是發出噪音,我近來都去了偲嘉那裏靜心。
雷子的話使我到哪兒都不能靜心了,隔天下午我還對着偲嘉做的一堆小東西出神,似乎是時候給人送過去了,老拖着也不是回事兒。每次偲嘉問我阿齊收到禮物時的樣子,我都只能說記性不好給忘了。即使這樣,她還是在等我慢慢想起來再告訴她。
我又一次去了夜店找阿齊。
到了那裏,他的同事替我指了路,等我隔了一段距離看見他人後,馬上沖他招了招手。但是不曉得他是沒看見我,還是有工作要做,人一轉身朝反方向的位置走開了,我一跟上去,他還走得越來越快。
到後來,他竟然出了夜店,頭也不回的繼續走,甚至跑了起來,跑得越來越遠。
我抱着紙箱子攆上去,在熙來攘往的街上四處尋他,正打算放棄把偲嘉的禮物親手交給他時,終于在馬路對面遠遠兒地看見他了。
他頹唐坐在馬路牙子邊,手臂搭在兩膝上,頭又垂在臂彎裏。
我耐心等着紅綠燈,可幾十秒的紅燈像過了幾分鐘一樣,我只好盯著他,注意他的動向,免得他又給跑了我還不知道他朝哪兒跑。
等匆匆過了馬路,我來到他的身旁坐下,說明了來意并将禮物放到了他兩膝之間的地上。
他的頭在手臂上蹭了蹭,還是沒擡起,過了一會兒,我才蹲下去彎身将頭朝上從底下窺視他。他察覺到後挪了挪位置,悶悶地道:“我知道了,東西放這兒就是了。”
我依舊從他膝蓋底下的縫隙裏窺視他,我以為他已是淚痕漣漣了,不曉得怎麽寬慰他才好,正打算奉上我那可憐的工資暫時借給他。
他的頭漸漸便從膝蓋上擡起來了,看清他面容那一刻,我頓時啞然一驚,那是一張滿是淤青的臉,格外的平靜。
沉默一陣,他的喉結動了又動。
我看了阿齊的臉半晌,遲緩觸上他那發黑的皮膚。
“不關你的事。”“對不起。”
這兩句話都是在同一時間說出口的。
我坐正了些,不去看他那張令人難受的臉。“因為我的沖動,你被盯上了,挨了打,為什麽不關我的事。”
“正是不想被你誤會是這樣,所以才躲開,但是我想了想本就不關你的事,躲你就好像真有那麽回事一樣,我想通了才把頭擡起來的。”阿齊漸漸蹲到了我面前來,繼續天花亂墜地解釋,“他們看我不順眼的話,遲早上手。跟我共事的一個人提醒過我,他以前也混,還跟過大哥,這哥們雖然喜歡吹牛,但有些話他說得很實在,那些十幾二十幾歲的毛頭只一心想混上去又沒有腦,這種人惹事不瞻前顧後,好大喜功,動起手來完全不要命,輕易喊打喊殺,只管沖,連基本的是非觀都沒有,怎麽指望他們聽得懂人話。那些混混在局子裏進去出來都是家常便飯,少惹為妙,他們的命就此隐隐能看到頭,你也說他們一輩子在底層過腐臭的日子,既有些可恨又讓人同情,讓讓又如何,我用最低的成本,幾句話的功夫哄下他們,達到我自己生存的目地,我還較真惱什麽?等我離開了,以後也不會再遇到他們,我還有其餘的路要走,做自己的正事要緊。”
雖然阿齊如此說,我仍然愧疚于他。
他剖心置腹後,岔開話題分散我注意力,饒有興致翻起了偲嘉的小禮物,侃侃而談偲嘉離不得他,他得空了是要多過去吃頓飯,只是他現在抽不出身,白天晚上都在打工兼職賺快錢。
我注視着他接到禮物的神态,好回去講給偲嘉聽,嘴裏卻不知不覺地說道:“明明見過很多的錢,也曾經不把這個錢當回事,但現在偏偏就困在這幾個錢裏。”
阿齊翻小箱子的雙手一停頓,一只手裏拿的小玩意兒也緩緩放下了。他輕笑着說:“我也沒有見過很多的錢嗄。應該說,我明明沒見過多少錢,從來都把這些錢當回事,但偏偏這輩子就困在這點錢裏庸庸碌碌。”
我也岔開話題說其他的,卻偏偏又踩在了他的不如意上。
我發牢騷說:“你到底叫劉笑齊還是劉齊啊?你說你叫劉笑齊,小學同學錄上也确實是劉笑齊,可我去影樓找你的時候,他們說你叫劉齊。”
這時他說起了自己小時候拾過荒,有一段時間認認真真跟着外祖父拾荒過日子,那時候他和母親關系破裂,他便投奔同樣貧窮的外祖父去了,睡在髒兮兮的棚戶裏,每天醒來要面對四周堆成山的廢品垃圾,和外面未知的狼藉。
他外祖父倒不讓他幹太髒的活兒,只讓他去小區裏、公園裏那種環境好些的地方撿廢品。有一天他拖着一麻袋撿來的廢品,繼續在草堆裏尋找可回收的垃圾,走走停停到了公園戶外器材健身玩耍的地方,那日是風和日麗的星期天,大人孩子特別多。草坪上,不少大人看護着無憂無慮的小孩玩滑滑梯,還有和他同齡的孩子也樂此不彼地玩着。
這溫馨平常的場面就這麽沖擊到了他,他在一旁看了很久很久,捏着手裏的變形易拉罐,突然感到自卑了。這自卑就像海上來勢洶洶漲潮的鹹水,潮漲潮落後,在他心裏逐漸趨向平靜地撲騰。他還坐到了長椅上,看着那些同齡人玩了大半天。
正是那天他想通了,回去好好上學,繼續吃他母親的,用她的,穿她的,他的一切都讓他母親來負責。他倒想讓他父親負責,只是出生後便沒見過他。
後來他放假也始終幫襯着外祖父一起拾荒,直到老人家去世為止。外祖父是這個世上對他最好最和藹的親人,去世後還把大半輩子辛辛苦苦拾荒的積蓄都留給了他,只是家裏境況不好,他沒能用這筆錢上大學,讀到高中已是極限了,後來還得幫着家裏還債。所以外祖父死後,他就從劉笑齊變成了劉齊。在外祖父的第一年祭日時,他自己跑去了戶籍所在地改了名字。
末了,阿齊吃着偲嘉做的甜甜的夾心餅幹說,只有以前的人知道他劉笑齊的名字。所以,俗儀也是以前的人。
在這一刻,我很後悔我不經意間對他做的一件事,那就是忘記。在學校對誰都不關心的我,正也忘記了他的童年其實有我的參與,可是我卻忘得一幹二淨。我很後悔,我忘記了曾經認識的阿齊。
而他記得從小學開始的每一位同學,雖然有些記憶模糊了,但是他竟然記得每一個人的名字和當時他們幼小的臉。
在這樣的愧疚下,我還向他透露之所以鼓起勇氣再過來見他的面,是因為雷子造謠他做那行去了。
此時他默然許久,才嗫嚅着嘴唇道:“我曾經有過那個念頭,對不起。”
說完,面前的人以清澈的眼神凝視着我,像我之前觸碰他的臉龐那樣,觸摸起了我的臉龐,甚至漸漸撫上了,托住了。他寬秀的手上有幹過活兒留下的痕跡,那些小繭使我的神經格外敏感于來自他的觸碰。
我對視上他,試問道:“現在,你在跟我說對不起嗎?為什麽要跟我說對不起呢?”
他的手卻離了我,看了看灰塵厚重的地下那些天生忙忙碌碌的螞蟻,站起來低聲道:“當然是在跟我自己說。”
我只能深深噢一聲來結束談話了。
我們準備一起離去時,有一個收廢品的瘦弱中年女人緩緩從我們面前路過,她皮膚蠟黃黃的,稀疏的燥發上沾着一些髒污的渣子,神情看起來很疲憊,卻費力蹬着堆滿廢品的三輪車,那雙細腳繃得很緊,緊得腳踝上多條青筋漲漲地鼓着。
阿齊便把襯衫從褲子裏扯了出來,将小禮物都倒在自己懷裏後,空出了小紙箱子塞到了三輪車後面,壓在那大紙板的中間。
三輪車後面晃了一晃的時候,我又瞧見紙板縫裏錢票子的一角。
在我看見這點兒之前,也許他看見他的外祖父了。
一起走到他工作的地方得分道揚镳了,我征求他的同意,以後來找他時先電話聯系,從此在門口等他出來即是了。
即使如此,還是碰見了常在這處游蕩的那群馬仔,阿齊下意識将我護到身後去,可他們一看見我,又過來找茬挑釁了。
我看看陰影裏的他們,又看看被門口霓虹燈映着的阿齊,一看到他臉上顏色變幻的淤傷,便陷入了某種迷幻裏去。在此時,我盯着他臉上的傷,他過去被打時的幻象也同時打在了我的光明上,由此,我開始看不清他了。
我緩緩站出來,向那群地痞認真地道歉說。那天是我們開不起玩笑,錯的人是我,真是很抱歉。
阿齊愕然回首時,我已選擇離去匆匆上了一輛出租車,不同他那樣回頭。我上車時,前面大馬路兩旁花天錦地的景象已糊得像是下雨了一樣,幸而他沒有親眼瞧見我的異樣。從那場談話的後勁裏一觸即發後,不可收拾的異樣。
多年以後,我依舊忘不了在合租裏的那些夜晚,從門縫裏看見阿齊的每一個場景。他坐在書堆旁心神專注看書的堅毅而高大的側影,那安安靜靜屏息凝視的神情,是那麽熱切的想要得到知識,仿佛就可以向命運前進,再推近一點點夠向水中月的機會。他通過書堆沉澱下來獨自面對孤獨,也許就能從命運裏獲取最實惠而向上的饋贈,大約他也在對未來的渴望裏拼命尋求慰藉。
然而這一切,早已被生活碾得支離破碎。
作者有話要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