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明珠投懷

二人分賓主坐定,李錫琮一壁讓茶,一壁道,“簡慢了,還請筠谷勿怪。”唐志契拱手謝道,“王爺客氣。”旋即直入主題,“末将上京半月有餘,昨日終是迎來貴客相訪,首輔大人親臨驿館,令末将受寵若驚。”

李錫琮點頭道,“周洵遠親自舉薦,又肯屈尊造訪,足見對你之倚重。也足見東宮确然容不下孤王,同那幾位親藩。”

唐志契亦颔首道,“幸而王爺在甘州時已得成秉筆書信,知悉東宮有意削藩,提早部署應對。否則真到了那一日,說句不中聽的話,也只有坐以待斃。”

李錫琮接着道,“如今筠谷得以駐防京畿,可暫解孤王腹背之患。說到這個,卻還未曾恭喜你。目下無他,便謹以薄茶代酒,略表心意。”說罷,擎起茶盞向唐志契敬了一敬。

唐志契忙欠身道,“末将當日曾言,誓死追随王爺,如今在此處,末将也還是這句話,不改初心。”當即仰頭将盞中清茶一飲而盡。

李錫琮待他放下茶盞,方笑道,“你上京已有半月,算來今上召我前去問話之時,你已動身。孤王原沒猜錯,今上一早已是屬意于你。只是你能有此番際遇,也正該多謝首輔大人和東宮鼎力相助。”

唐志契想了想,問道,“皇上向王爺詢問對末将之看法,不知王爺其時作何應答?”李錫琮淡笑道,“我只有力勸,沒有力阻。不過順應天心,順其自然。”

唐志契有些不解道,“王爺為何不力阻,難道竟不怕皇上因此心存顧慮,令事态橫生枝節?”

李錫琮擺首,解釋道,“朝中皆知你我不睦,我若不講些貶損言語,固然令人生疑;若勸阻太過,亦會适得其反。今上的心思,我到底還是知道一些。他已習慣我不溫不火,若即若離。一件事若反應過激,失了原有分寸,反而會令他察覺有異。”

唐志契略做思想,便也明白其中關隘,又問道,“那麽皇上可曾言明,何時令王爺去國就藩?”

李錫琮略作沉吟,答道,“原本拟在明春,孤王盡力拖延,也不過掙得一年時間,卻也盡夠了。往後京師中人事,還要仰仗筠谷多多照應。”

唐志契颔首道,“末将省得,請王爺放心。”躊躇一刻,複問道,“末将尚有一事,想請教王爺。”

李錫琮笑了笑,道,“筠谷有話,不妨直言。”唐志契道,“末将此話原不當講,奈何形勢如此,也就顧不得許多。請王爺恕罪。”頓了頓,方直言問出,“若是日後東宮禦極,執意削藩。王爺是要竭力周全,還是反戈相擊?”

李錫琮心下一沉,默然良久,緩緩道,“筠谷心中所慮,孤王都明白。你我既坦誠相見,我自然不會有所隐瞞。那個位子,我并非沒有想過,也并非沒有争過,此刻若只答一句清高狷介的話,卻也太過自欺欺人。可時不予我,奈何?奈何。早前你同我說,察覺東宮其人沽名釣譽、志大才疏。彼時我未置可否,如今便坦言相告,你說的皆在理。然則作為儲君,這點才能上的瑕疵根本微不足道。東宮所倚仗的不是外戚,不是今上,而是嫡長之身份,是謂名正言順,便足以令天下歸心。孤王此刻确是無能為力。”

稍作停頓,李錫琮接着道,“回到你方才的問題,孤王此刻想做而做不到的事,到了那一日,也依然師出無名舉步維艱。但箭已在弦便只能發力,你大可放心。我決計不會束手就擒,即便不為自己,也須得為你們争一個公道公平。”

唐志契雙目炯炯,凝眉聆聽,待他說完,卻是嘆得一嘆,半日點頭道,“誠如王爺所言,末将自當盡心,王爺在藩屬也須謹慎小心。如今燕山一地,尚有建威将軍,此人是敵是友,一時并未分明。王爺恐怕還要多在其人身上下些功夫。”忽然轉口問道,“聽聞首輔長女已待選儲妃,若東宮和其聯姻,那建威将軍便成了王爺在燕地的制轄,王爺切勿小觑此人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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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錫琮輕笑一聲,搖首道,“周氏長女的太子妃位,并沒那麽容易得來。東宮雖才幹平常,卻自诩仁人君子,他也确鑿在以君子之道立身,凡事講求光明正大。只怕他會是第一個反對這樁婚事之人,原因也不外乎沽名釣譽這四個字。”他略一停頓,伸手向上指了指,又道,“天心于其中也必有考量,這位子的人選并不是單靠誰聲勢旺,或是家世強,便能成事的。”

唐志契笑贊道,“王爺果然知己知彼,東宮的心思一早已被王爺知悉。如此,末将便在京師安心完成王爺交辦之事,定當竭盡全力,不辱使命。”

二人說到此處,已将不宣六耳之言訴過,那唐志契便慢慢打磨起那面銅鏡,半晌擡首打量李錫琮一陣,問道,“聽聞王爺偶染微恙,如今可大安了?”

李錫琮不由一曬,笑着擺手道,“那不過是說與外人聽的。怎麽,周洵遠去見你時,不曾提過?”

唐志契聽出他話外之音,搖頭道,“首輔只說王爺稱病,閉門謝客,此外不曾提及其他。”

李錫琮緩緩笑道,“罷了,原是一場鬧劇。正是日前我被皇上召去,因就藩之事觸了逆鱗,被責了一頓戒尺。索性借故遷延府邸,做出羞慚遁避姿态,免去猜忌也免去交通朝臣之嫌。”卻又不免調侃道,“只是皇上到底為你報了仇,那一頓戒尺大約也有四十記,堪堪正合我早前責罰你的數目。”

唐志契聽其語中帶笑,神态輕松,心中愈發不忍,當即起身拜道,“末将從前桀骜自負,禍及同袍,原本已是該死之人。王爺當日對末将一番看顧之意,末将銘記于心。那四十杖挨得心服口服,不敢有絲毫怨尤。為今只盼王爺能珍重玉躬,于禦前養晦韬光,切勿再行觸怒之舉。”

李錫琮當下站起身來,舉手回禮,亦鄭重颔首道,“承筠谷告誡,孤王記下了。”

如是敘語一刻,待那菱花銅鏡磨好,唐志契又背上一身物事,變作一個罕言少語的串街手藝人,由梁謙着人引出府去。

一番折騰下來,已近正午,梁謙便進來請李錫琮示下,午飯擺在何處。李錫琮靠在椅中,閑閑擺首道,“先不忙,我這會兒沒什麽胃口。”因問道,“他這一趟進來,府裏可有人着意打聽?”

梁謙回道,“王爺早前鋪墊得好,如今阖府上下只對您和玉眉的事好奇,卻也沒人在意他。”李錫琮點了點頭,道,“那便罷了,打今兒起,還讓玉眉去書房,我這裏不必她伺候。”梁謙聞言一愣,随即連連搖首,“王爺做事總得留些情面。方才擡舉了她,又做得這般點眼,正惹得旁人背地裏嫉恨。如今用完了,立時甩手棄之一旁,不是把人往火坑裏推麽?”

李錫琮睨着他,笑問道,“那依你說,該當如何處置才好?”梁謙打量他一臉調笑,不由輕哼一聲道,“王爺心中明鏡兒一般,卻來問臣。臣冷眼瞧着,她也算個規矩本分的,何妨擡舉到底,權當酬謝她這一回不明就裏的和您搭戲,于您到底也沒有什麽損失。”

李錫琮挑了挑眉,“怎麽,我叫她去書房伺候,原是貶黜,不是擡舉?”旋即不耐道,“你心裏想的事,我沒心思成全。此事就這麽辦,不必再費唇舌。”

梁謙無奈,應以輕輕一嘆,半晌又緩緩道,“那臣便做主,依舊給她原先的月錢,只當她還是近身服侍王爺之人。不為旁的,便是前些日子,她老子不知聽了什麽人嚼舌,以為她入了王爺青眼,便做起了王府姨娘本家的春夢。那是個沒成算,卻知道從兒女身上讨好處的孬人,滿世界宣揚他卓家終要發跡,倒先把閨女送去的銀錢賭了個精光,往後還不知要怎生盤剝她。臣瞧着可憐,索性能幫襯便幫襯一些罷。”

李錫琮一字一句聽着,雖明知他是故意說這番話,卻仍是架不住眉頭越蹙越緊,垂目良久,方冷笑道,“你說這些,是想讓我感同身受,還是想讓我知曉何謂同病相憐?不如我今日就應承你,日後她若安分,我自會許她該得的好處。只是名分有了,旁的我便不能承諾。我心裏沒有這個人,也不會因憐憫滋生出情意。世上可憐之人太多,我并沒有足夠多的慈悲,關愛照顧不及。”

梁謙不過微微一怔,須臾便了然笑道,“臣明白,王爺獨善己身只是一時,終有一日必能兼濟天下。”當即正了容色,躬身道,“臣替玉眉,謝王爺恩典。”

李錫琮見他忽然一本正經地行禮,不禁一曬,伸手指着他,道,“你愈發會算計我了,饒是如此,還叫我挑不出錯處。”

梁謙忙賠笑道,“臣不敢,是王爺面上口角鋒利,實則宅心仁厚。”

一語罷了,李錫琮已仰頭笑起來,“快些住了罷,這話聽着晦氣。人家是口蜜腹劍,我卻是刻毒陰險都寫在臉上,怨不得今上不喜,兄弟多嫌,活該一世清冷,孤家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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