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天心月圓
彩鴛險些驚呼出來,連忙轉身跑至周元笙身旁,悄聲笑道,“姑娘也去外頭賞賞月色罷,沒的悶在屋裏怪無趣的,外頭可是一點不冷。”
周元笙仰頭喝盡一盞梨白,五髒六腑淌過一串暖流,便也覺得不那般畏寒了。點了點頭,示意彩鴛拿過一件披風,又抱上一只小手爐,才慢悠悠向院中踱去。
推門一望,登時一滞,李錫琮的背影映入眼簾。聽到身後響動,他已倏然轉過身來。皎皎月光之下,但見他面容清朗,五官镌刻如畫,月色沿着他含着淺淺笑意的眉目灑下,讓周元笙恍惚間只以為這天下的月色都盡數灑在了他身上。
相對無言,周元笙幾次想開口,到底又憋了回去。隔了少頃,李錫琮迎向她,笑道,“我方才在想,你如何肯辜負這樣的月色。”
如此輕巧的一句話,不經意地透着一絲暗示,暗示他原是在這裏等着她的。他這麽沉得住氣,不聲不響的冷落她幾日,之後忽然出現在她面前,當着她的侍女言笑晏晏,讓人以為他不計前嫌,他心胸豁達,他退步忍讓。
他分明是心思惡毒!周元笙不為所動,板着面孔道,“王爺賞月,怎麽賞到這院子裏來了,不是只顧着擡頭,一時走錯了路罷?”
李錫琮笑了笑,仰首望了一眼月色,複又低頭看着她,道,“不是,發枝頭,天心月圓,這樣的好景致,我來尋你一道賞玩。”
周元笙再想不到他會放低姿态,語氣溫柔,便于一瞬間不知該怎樣接他的話,卻見他又上前兩步,抓起她的手,蹙眉道,“用了手爐還這麽涼,那些酒都白喝了麽?”
周元笙的臉刷地一熱,轉顧一旁的彩鴛,見她抿嘴直笑,愈發覺得不好意思,便連使了幾個眼色。彩鴛一早會意,只是覺得這場景頗為有趣,周元笙這樣驕傲的性子,爽利的口齒,竟也有被拿捏的無言以對的時候。待笑過一陣,到底還是規矩地蹲身行禮,告退去了。
李錫琮仍是握着周元笙的手不放,順帶将她的手往自己胸口按了按。周元笙覺得一股熟悉的暖意順着指尖緩緩上升,蕩漾周身令人欲罷不能。她忽然恨起自己,這樣不争氣的被他捉在掌心,這樣不争氣的由着他欺負。
周元笙擰着身子掙了掙,明知不敵他的氣力,到底做足了姿态,一面嬌斥道,“你松開,好沒臉沒皮,誰說要和你賞月!”她滿面緋紅,目光迷離,口中吐出馨香的味道,猶帶着淡淡酒氣。
李錫琮低頭看着她直笑,趁着半推半就的功夫一把将她攬在懷裏,低低道,“你這個樣子,讓人瞧見才有的編排。倒像是醉了酒,和夫君撒癡撒嬌。”
周元笙臉貼在他胸口上,頗覺得溫熱熨帖,撲哧一聲笑出來,道,“反正這府裏已被我管得沒了規矩,誰敢笑我,我只管攆了他出去。”
李錫琮用下巴蹭着她的頭發,輕笑道,“是了,你原本就是個悍婦。”感覺到懷裏的人一掙,又順勢摟緊了,道,“一個連太陰之神都不肯拜的婦人,還不夠驚世駭俗麽?”
“我沒什麽可祈求的,拜她做什麽?”周元笙嗤笑道,“尋常婦人求的不過是家宅和樂,夫君疼愛。我不是已經有了,可還有什麽可求告的?”
李錫琮的笑聲中透着惬意愉悅,半晌看了看她,點頭道,“你能這樣想便好。”言罷,不由分說牽起她的手,快步走回了屋裏。
阖上房門,周元笙趁機甩脫,望了他笑問道,“你為什麽來?”李錫琮将身抵在牆上,望着幾案上擺着的酒樽,笑道,“我怕府裏的酒都叫你喝光,所以……”一語未完,這次卻是周元笙伸手擋在了他唇上。
他到底笑出聲來,按下她的柔荑,動作輕柔至極。他垂下微微漾着歡愉的雙眸,慢慢道,“這是個團圓之夜,而我已有了新婚的妻子。我于是想,或許應該來尋我的妻子,和她在一起。無論是否看月色,是否賞秋景,哪怕只是坐在一處,說一會話,我也覺得自己,是個有家的人。”
他難得低聲輕緩地說這樣的話,周元笙聽得發怔,細品他語氣中好似帶了一星撒嬌的意味,鼻中忽然覺得泛酸,亦柔聲應道,“那咱們就好好說一會子話,我陪着你就是。”
她牽起他的手,将他帶到床邊。李錫琮竟也由她拉着,兩人挨着坐下,他便淡淡笑道,“那日是我不好,我并不介懷你從前的事,是真的。只是,那是我的以為……阿笙,你懂我的意思麽?”
周元笙驀然聽到他這樣喚她,心頭一震,點了點頭,微笑道,“我也以為,我并不在意,你來或不來。”她沖他湛然一笑,接着問道,“你喚我阿笙,我該喚你做什麽呢?你有沒有小名兒什麽的,說給我聽聽。”
李錫琮垂着眼睛,睫毛微微一顫,半晌擡起臉,搖頭道,“沒有。”周元笙有些失望,掩飾的一笑道,“那往後我叫你六郎就是了。”見李錫琮不置可否,方想起從前他說過的話,不由輕聲道,“是了,你不喜歡這個序齒,你原本不該是皇上的第六子。”
李錫琮輕輕擺首,道,“此際良辰美景,咱們不說這個。”頓了頓,笑問道,“你呢,除卻阿笙,可還有什麽乳名?”
周元笙剛要答沒有,忽然想到從前聽皇帝說起,母親曾給她取過一個小名,叫做隐娘。倒是和唐人傳奇裏頭的俠女同名。當時她不過一聽,過後也忘記向母親求證。現下想起來,方笑着颔首道,“有過一個,似乎是叫隐娘,隐逸的隐,也不知那會子是不是母親正看傳奇入了迷,還是希望我日後能大隐隐于世,從此不顯山不露水的自在過日子。”
她說完,李錫琮卻是半晌都沒答話。再擡眼去看時,只見他輕輕蹙眉,目光中似有探究,似懷深意,定定地望着她。她不解其意,便覺得那眼神有些怪異,“怎麽了?是這名字不好?”
李錫琮聞言,展了展眉,移開了目光,搖首道,“唐人故事裏的俠女,沒有不好,只是你并沒有那麽清冷,那麽遺世獨立。阿笙,你該是這紅塵俗世裏開得最絢爛,最豔麗的。”
略略一笑,忽然凝視于她,輕聲發問,“你為什麽嫁我?”周元笙一愣,下意識答道,“這是皇上賜婚,我哪裏有旁的選擇。”方才答完,便覺得這般回應不免有些傷人,她似乎忘記與她對話之人是李錫琮,倒生怕對方受了一點傷害似的,忙解釋道,“自然嫁你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李錫琮輕輕一笑,打斷她,道,“我是問,當日我在藥鋪中對你說那番話,那時節你為什麽決定選我?”沉吟片刻,再道,“這問題,你曾經也問過我。”
周元笙不知他為何問起這個,也不知他心中是否還在介意。只是想着這問題,心中一片茫然,像是走在荒野裏,不辨東南西北,全無一條出路。想了半日,也覺得拖延的時間過長,慌忙想出一個理由,待要張口,卻聽李錫琮緩緩笑開來,“不必說了,是我問的不是時候。”她仍是一臉茫然,他索性一笑解釋道,“也許再過些時日,再過些年,才是我該問的時候。”
他鮮少如此沉靜,又如此平和。周元笙正自思忖,見他已起身,将床邊幾支燭火悉數滅去,屋內登時暗了下來。過了一刻,她方能借着流淌進來的月光,看清眼前之人。
然而甫一看清,他的唇已欺上她的,依舊如火般發燙,鋪天蓋地的席卷。她被他溫柔地揉捏,被他炙熱的相擁,那些或執着,或纏綿的吻落在身上,落在耳畔,又仿佛過了千年萬載一般,他才略略放開了她。
她聽到他的呼吸依然算得平穩,帶着微微的喘息,在她耳畔響起,夾雜着極低極輕,如同呓語般的聲音,“阿笙,常好,月常明,願年年歲歲,常相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