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彩雲易散
北平府的融融暖春雖較江南來得遲,到底還是姍姍而至。這一日,恰值暖風柔蘼,柳絮飄搖,周元笙用過早飯,正與李錫琮在房中閑話此間踏青去處,便聽內臣匆匆來報,昭陽郡主的車馬已至府門處。
二人相顧俱是一愣,周元笙更是納罕,母親近日與自己通信,不曾提及要上北平來,怎麽忽然間到的這般快。也不及細想,連忙會同李錫琮,一道迎了出去。
薛淇身着玉色緞襖,月白水紬裙,外罩鴉青色披風,如一抹清風徐徐步入。春日陽光照亮她雲髻上的翡翠鳳凰步搖,伴着她漸行漸近的腳步,那鳳凰便輕輕顫動,好似随時都會振翅飛出。金色的光芒順着豔麗無俦的面容流淌下來,讓人分辨不出她的年紀,也讓人無論見慣與否,都會再度驚嘆于她的美貌。
周元笙收回目光,也收斂起一見之下被攝去的心神,快步上前,福身拜倒,“母親遠道而來,阿笙失迎了。”
薛淇雙手扶住她,笑道,“不必鬧這些虛文了。”說着卻向李錫琮施了一禮道,“見過王爺千歲。”李錫琮亦欠身還禮道,“郡主萬福。”
三人見過禮,方入廳敘話。一時彩鴛親自捧了今歲新茶出來,只聽周元笙問道,“母親怎麽忽然上北平來了,可是有什麽要緊事須處置?”
薛淇搖首笑道,“你不知道,這個季節大寧府最多風沙,往年我因厭煩這樣天氣,也常在此時上北平別院閑住一段時日,等避過了風沙才好回去。今年與往年又自不同,有你在這裏,我更是要上來看看。”
周元笙聽過笑道,“這怎麽使得,我沒去探望母親,倒叫母親來探望我,說出去還是女兒粗心大意之過。”笑罷,又問道,“将軍可有一同前來?”
薛淇輕笑一聲道,“他哪裏走得開,為着去歲上京一趟,已覺得誤了不少練兵用兵之機,再不肯離開大寧府的。”她說話之時,好似着意打量着周元笙,目光只在她身上來回遷移,因放緩了聲音道,“你在這裏可還住得慣?”一面說着,卻已幽幽地望了李錫琮一眼。
周元笙直覺那目光似藏它意,當即轉頭對彩鴛道,“你們下去罷,這裏有我服侍王爺和郡主即可。”彩鴛點頭會意,将廳中人悉數帶出,又将房門關好,方才退出了院子。
“女兒一切都好,讓母親挂念了。”房內只餘他三人,周元笙才笑着應道。薛淇微微颔首,轉頭四下一顧,道,“只看這廳堂,已布置得極清雅,足見你們是了些心思的,不成想這苦寒之地倒成了你們年輕人的富貴溫柔鄉。”
她說罷端起茶盞,緩緩飲了一口,含笑不語。李錫琮微笑道,“多承郡主贊譽,我們不過是既來之則安之。”薛淇閑看那一汪瑩瑩茶湯,點頭道,“如此安之若素,卻不大像王爺的性子。”
頓了片刻,複又問道,“近日有沒有京裏過來的人,前來拜會王爺?”李錫琮方才擺首,便聽她又問道,“也沒有京裏來的書信?”
李錫琮笑得一笑,道,“郡主這般問,莫非是京師出了什麽大事?”薛淇沉吟道,“關乎聖躬,應該算作大事,或可稱為冗事。”周元笙聞言,已是蹙眉一怔,卻聽李錫琮緩緩道,“聖躬無虞,郡主大可放心。只是皇上服食過那明真道人的丹藥,體力精神皆有大漲之勢,故令那明真加緊練就新藥,以期延年益壽。”話鋒忽轉,笑道,“郡主所說的大事,便是這個罷?”
薛淇默然一陣,方慢慢笑起來,“不錯,我還以為你已兩耳不聞窗外事。既然仍是耳聰目明,後頭的話也就不用我再多說了。”
李錫琮笑了笑,道,“皇上忽然篤信金石之術,朝中衆人始料未及,目下業已分作兩派。近來這兩派人馬吵得沸反盈天,其間互相攻讦,互指居心叵測之言繁多。反對者中最為犀利者,卻是新任戶部侍郎,郡主內侄薛峥。皇上百般無奈,不勝其煩,遂于月中罷黜了薛峥,責令其仍遷往都察院任原職。不知郡主所言冗事,是否也有這一樁?”
薛淇輕輕搖頭道,“宦海浮沉,年輕人多幾番歷練,原也不是壞事。”複轉口道,“王爺好似并不關心,皇上輕信明真一事?”
李錫琮淡淡一笑,道,“古往今來,帝王坐擁天下,可說萬事順遂,唯有年華老去,光陰流逝終是令人莫可奈何。皇上年勢未高,未雨綢缪,也并非不可想。小王身為臣子,并不覺得奇怪,也沒有置喙的權利。”
“身為臣子沒有,那麽身為人子呢?金石丹藥,歷朝歷代皆屢禁不鮮,所為者不外乎有害而無益。”薛淇唇角輕揚,望着李錫琮,道,“王爺心中清楚,此時此刻,聖躬安,則萬事皆安。王爺如此淡然,莫非已做好聖躬有恙之後的打算?”
李錫琮擺擺手,道,“慚愧,我并無審時度勢,未雨綢缪的能為。目下再行斟酌,只希望亡羊補牢猶未晚矣。”
薛淇不置可否地笑笑,問道,“那麽王爺的補救之策裏,有沒有北平都指揮使任雲從和他的胞妹,這兩個人物?”
李錫琮面色微微一沉,默然良久卻未答話。薛淇觀其容色,便道,“我在大寧府聽到些故事,恐怕京師裏亦有傳聞。王爺想必知曉一件事,皇上已下旨令太子于六月中完婚。其後有人上書言道,太子大婚,當普天同慶。去歲寧王就藩之時,只禦賜一正妃,并無側妃,與祖制不合,正該借此良機,請皇上再指婚側妃,以完禮法。不知王爺對此事,作何想法,又是何态度?”
李錫琮仍舊沉默,尚未開言,餘光卻瞥見周元笙拂開茶蓋的手指微有一滞,心裏驀然有些發空,半晌勉強笑道,“宗室婚姻,原非自己能做得主,我也只好聽憑旨意行事。”
薛淇掩口一笑,搖着頭道,“王爺何必這麽謙虛,你卻是很擅長籌謀終身之事。”目光不經意地瞟向周元笙,接着道,“王爺若上書請旨,求皇上賜婚那位任小姐,此事或可成為一場水中月鏡中。”
李錫琮搖首一笑,迎向她的目光,“此一時彼一時,小王前番求懇,是為心意。今次無有作為,是為形勢。望郡主切勿怪責。”
薛淇與他對視一刻,忽然點頭笑道,“如此甚好,我亦可安心。”兩人無聲一笑過後,李錫琮看了一眼凝眉不展的周元笙,複問道,“郡主這般在意任雲從,內中該有些故事罷?”
薛淇想了想,答道,“任雲從其人不足懼,他的北平府八衛也不足懼——眼下那八衛中,大半還是朝廷的兵馬,不是他任家的。”頓了頓,話鋒一轉,道,“只不過他身後還有蒙古人,這是他這些年縱橫斡旋之際,最拿得出手的籌碼。”
李錫琮挑眉道,“郡主從何處知悉?”薛淇輕笑道,“在此地待久了,有些事自然而然會知曉。我只是聽聞,早前此人清剿匪患,明裏是用新城、會寧二衛,暗中卻使的是蒙古人偷襲,借前方戰事之亂,劫掠匪徒財物,這般手段也與匪患相差無幾。他從中發了幾多財,又壯大了幾分勢力,猶未可知。蒙古人素來骁勇善戰,能為他所用,便是不得不防。”
李錫琮定定望着她,半日方輕輕笑道,“郡主耳目甚廣,小王欽佩不已,今日承教了。”
話已至此,二人不免相視一笑,方才撇過此話題不談。過得一刻,薛淇便起身告辭,李錫琮也不虛留。周元笙早已滿腹心事,亦不強留。雙雙将薛淇送至府門處,目送她登車離去。
時近正午,李錫琮略略回轉視線,望向身畔并肩站立之人,正見一縷陽光灑在她側臉上,瑩白如玉的肌膚好似被鍍上一層金光,她目視前方一陣,忽然垂下雙眸。烏黑的長睫覆蓋下來,将她眼中的神情徹底掩住。
他伸出手,探向她藏在袖裏的柔荑,一抓之下,被她輕巧地掙脫開來。他不甘心地再度襲上,将那纖細的手掌牢牢握在掌心,手指一根根纏繞上去,變作了十指相扣的親密無間。
周元笙終于低聲笑了出來,睨着他,道,“這算什麽?良心不安,還是納側妃前對我一番示好?”
李錫琮微微轉首,搖頭道,“兩者皆不是,我不會良心不安,你也不須人刻意讨好。”他忽然收住話,良久莞爾一笑,“阿笙,我只是想告訴你,比起那位任姑娘,你要美上許多。”
她微微一震,身子跟着晃了一晃,眼前浮現的只是任雲雁高挑婀娜的身影,那是真正的北國佳麗,有着飄逸的骨骼和傲人的曲線,人如其名,正像是翺翔于天際的淩雲之雁。和那人相比,她知道自己更像是一只嬌小玲珑的黃莺,滿身翠羽,卻嬌嫩異常。
她驀然想起初次在城樓上見到李錫琮,那時他自塞外歸來,風塵仆仆,滿身桀骜,淩厲的站在衆人之前,便像是一只蒼勁的孤鷹,也許孤鷹和那鴻雁才是更為相稱的一對。
周元笙曾在許多時候自負過美貌,卻在此刻無言以對。心中只是流轉過一個念頭,從來彩雲易散琉璃碎,美麗之物絕難長久。想來他方才誇贊過的,自己自負過的紅顏,也不過彈指便會老。
她不再回應,李錫琮亦不再多言。只是這樣沉默的攜手而立,落在旁人眼中卻映襯出一對并肩相親的少年夫婦形容——英俊與嬌豔,相應缱绻若畫。如此登對,正該是并肩攜手,安穩一世,共享萬丈紅塵中那些極至的尊貴榮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