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同行

通天峰,雲海平臺之上,光是在放置戰死的青雲弟子這一邊,便有超過兩百具的屍體,整整齊齊地排列在地面上,令人觸目驚心。

能夠拜入青雲門這樣的名門大派修行道法的,幾乎都不可能是天資愚鈍的人,換句話說,在這些為了師門和正道英勇戰死的年輕弟子中,也許不知有多少天縱英才早夭,他們本該光彩奪目的人生陡然謝幕,就此長眠。

清冷星光照耀之下,這一幕令人格外傷感,大批青雲弟子都圍在這些死去的同門兄弟身旁,有的沉默不語,有的紅了眼眶,一股哀傷悲憤的氣息就這樣彌漫在整個雲海上。

青雲門大竹峰弟子田不易,在雲海平臺另一端随意地将手中拖着的一具死掉的魔教徒衆屍首丢下,然後厭惡地狠狠盯了一眼,轉身便離開了這裏。在他身邊還有一些做着同樣事情的青雲弟子,動作表情也都差不多和他一樣。

大部分在這場大戰中被殺死的魔教教徒屍體,都被集中拖到了這一片區域中,不過與雲海另一頭死去的青雲弟子備受敬重悉心照料的情況相比,這裏便毫無尊重可言。別說整齊擺放了,幾乎所有的屍體都是随意丢下堆疊在一起,漸漸地變成了一座看起來有些怪異的小山。

沒有人對此有任何異議,哪怕是德高望重的真雩和鄭通兩位青雲前輩也沒有過來說什麽。悲天憫人的情懷,在雲海另一端那兩百多具青雲弟子的屍首面前,是沒有任何力量的。

堆疊如山的魔教教徒屍首比戰死的青雲門弟子要多很多,粗看一下,大約超過了一倍,由此也能看出這一代青雲門弟子的個人戰力、整體實力都是相當強悍的。這些死去的魔教教衆大概會在不久之後被一把火集體火化,青雲靈山鐘靈毓秀,并不是為這些人所準備的。

這時,大戰過後戰場的收拾整理已經進入了尾聲,田不易看看周圍,似乎并沒有什麽還需要自己幫手的地方,便轉身向青雲門弟子聚集的這一頭走了過來。

星光從天空中灑落在雲海上,白色的雲氣輕輕漂浮着,讓人恍惚有一種在雲中行走的幻覺。

青雲門弟子多是三三兩兩地站着,雖然此刻已是夜深,但是似乎并沒有什麽人想回去歇息,田不易也是如此。他默默地走到那一片擺滿了同門屍首的圈子邊,看着那觸目驚心的景象,下意識地咬了咬牙,微微低頭。

随後,他深吸了一口氣,轉頭向附近看了一眼,然後帶着幾分忐忑,沿着這一片擺滿了屍體的邊緣緩緩走了過去,開始小心翼翼地去辨認那些死去兄弟的面孔。

青雲七脈之中,大竹峰一向都是人丁最單薄的一支,但同門裏還是有幾個師兄弟的,他現在最擔心的,便是突然在地上看到自己熟悉的臉。

事實上,在這片區域周圍,與他一樣趕來辨認屍體的青雲弟子為數不少,人人神色凝重,面色肅然。

就這樣,田不易走了大半圈後,萬幸的是,一直都沒有看到自己最擔心的幾位師兄弟和朋友躺在地上,不由得長松了一口氣,但是随即又是驚醒,只覺得自己這般委實是對身前這衆多戰死的師兄弟們大為不敬,一時間心中羞愧,連忙站直身子,恭恭敬敬地對着這一片所有躺在地上的人們行了一禮。

在他再次站直身子後,忽然聽到身邊不遠處傳來了一陣壓抑着的啜泣聲,聲音聽起來有幾分熟悉,他轉頭看去,只見有一個有些眼熟的女子身影正跪在六尺開外的一具屍首邊上,以手掩口哭泣着,肩膀還在輕輕顫抖。

田不易心中一動,大步走了過去,果然看見那女子正是蘇茹。此刻,她一雙明眸中滿是傷懷,晶瑩的淚珠如斷線的珍珠一般滴落下來,目光怔怔地看着身前那具屍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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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不易向地上那具屍體看了一眼,只見是一位面色蒼白的年輕女子,容貌頗美,哪怕此刻已經長眠,仍然可以看出她生前的妩媚,讓人心中忽有痛惜。或許她本是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候,但美好的生命卻陡然中止。

青雲門中,小竹峰向來只收女徒,看起來這位不幸過世的姑娘應該和蘇茹是同脈的姐妹,而且平日裏交情也是極好的,所以蘇茹此刻才如此傷心。不知道為什麽,看着蘇茹跪坐于地淚流滿面的模樣,田不易猛然也是心中一痛。

這一天中,不知有多少人失去了至親好友,手足兄弟,不久前還一起談笑風生,說好要并肩而行修煉長生的人,轉眼便已天人永隔。

田不易沉默地在原地站了一會,然後走到蘇茹的身邊蹲了下來。蘇茹轉過頭向他看了一眼,像是認出了這個矮胖子是自己白日裏剛認識的那個同門,只是或許是她此刻太過傷心,并沒有向田不易打招呼,而是很快又把目光轉回了身前那個死去的女子身上,淚水仍然在她美麗的臉上流淌着。

過了片刻,忽然有一塊手帕從旁邊遞了過來。

蘇茹的啜泣聲頓了一下,過了一會,只聽田不易似乎有些口齒不清、像是鼓足了勇氣一般,輕聲道:“幹淨的。”

蘇茹輕輕抹了一把腮邊的淚水,像是猶豫了一下後,還是接過了田不易手上的帕巾,在臉上擦了擦。

田不易松了一口氣,不知怎麽心中忽然有些歡喜,但看着身邊人哀傷的模樣,終究還是有幾分難過,就這樣安靜地呆在蘇茹的身旁。

而或許是因為突然多了一個人,蘇茹的啜泣聲慢慢停下來,過了一會,田不易忽然聽到她輕聲說道:“她叫林初霜,是我在小竹峰的一位師姐。”

田不易“嗯”了一聲,看着地上那張美麗卻蒼白的臉龐,心中也是一陣惋惜難過,默默地雙手合在一起為她祈福幾句。

而與此同時,只聽蘇茹又幽幽地說道:“我自小父母雙亡,拜入小竹峰後,最先認識的就是林師姐和水月師姐,除了師父外,她們兩人就是我世上最親的人了。她們對我都是極好的,水月師姐性子有些清冷,平時不愛說話,林師姐就相反,一天到晚看着都快活得很,常常拉着我到處去玩。”

“今天以前,她還悄悄對我說過,她覺得長門的道玄師兄看起來真是好厲害的。”

“她還說……以後等我找到了如意郎君,就一定要将我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然後才嫁出去……”

話聲說到最後,蘇茹聲音漸漸開始發抖,原本止住的淚水瞬間又掉落下來,顯然對這位與她情同姐妹的林初霜意外過世實在是傷心欲絕。

田不易看着她的模樣心裏難過,卻又不知該如何安慰,只覺得自己笨嘴笨舌什麽都不會說,張嘴好幾下子也沒說出什麽話來,最後只好低聲道:“你、你別難過了……”

“哇!”驀地,蘇茹似乎反而被他這一句突然刺激了,一下子放聲大哭,心情激蕩間甚至直接轉身,趴在他的肩頭,轉眼間淚水便打濕了田不易的肩膀。

田不易瞬間如遭雷擊,身子一動也不敢動,只覺得身前那女子柔弱無助,哭泣聲聲,只恨不能自身替她承受這些苦楚,奈何,最後只能有些笨拙地輕聲安慰道:“會好的,會好的……”

星光清冷灑落下來,這一刻,闊大的雲海平臺上,那一大片已經失去了生命的青雲弟子身旁,同樣的悲傷事情随處可見,不知有多少人失去了朋友、兄弟和姐妹,痛苦和傷懷、輕輕的啜泣聲,為這一個夜晚染上了痛苦的顏色。

※※※

萬劍一走過虹橋,便覺得雲海之上的沉重喧嚣逐漸遠離在身後,眼前一片山色又恢複了往昔的清淨幽美,山風習習吹來,仿佛便能洗去了一身的血腥和煙塵,與這靈山星空融為一體,飄然而有出世之意。

石階水潭皆在眼前,萬劍一匆匆走過,剛要走上石階前往通天峰頂的玉清殿時,忽然眼角餘光一掃,卻是看見在碧水寒潭邊上站着一個身影。

這個時候誰會站在那裏?

萬劍一心裏吃了一驚,停住腳步往那邊望去,或許是也聽到了這裏的動靜,那個獨立潭邊負手而立的人影也轉身看來,卻正是道玄。

萬劍一臉上泛起笑容,向道玄那邊走了過去,同時口中道:“師兄,你怎麽會在這裏?”

道玄道:“前頭下來處置了一些瑣事,心中有些煩悶,便到這邊走走。”

萬劍一點點頭,道:“師父呢,他老人家沒事吧?”

道玄道:“嗯,師父與魔教教主力戰,雖最後大獲全勝,但自己也身負重傷,不過還好并無性命之憂,眼下已經安歇睡下了。”

萬劍一長出了一口氣,面上原有的焦急之色散去,露出幾分欣慰之意,道:“那就好,那就好。若是師父他老人家有什麽意外的話,我等做弟子的當如何是好?”

道玄看了他一眼,只見萬劍一身上白衣依舊,但隐約還是能看到不少血跡,不由得皺了皺眉,帶了幾分關切,道:“怎麽身上有血,沒受傷吧?”

萬劍一拍拍腰間斬龍劍鞘,微微一笑,帶了幾分滿不在乎,笑道:“不過都是一群跳梁小醜罷了,師兄不必擔心。”

道玄雖說此刻心事重重,面色嚴肅,但仍是被萬劍一說得失笑,搖搖頭沒好氣地看了他一眼,道:“魔教妖人兇悍者甚多,窮兇極惡,你乃是有用之身,不可造次。”

萬劍一呵呵一笑,走到他身邊與道玄并肩而立,兩人一起向那碧水潭上看去。

只見夜幕之下、星光淡淡,碧水寒潭波瀾不驚,猶如一面明鏡倒映着山峰天穹,顯得格外幽美。片刻之後,忽然又有一陣山風吹過,掠過水面時,便蕩起細細波紋,一圈一圈輕輕飄蕩出去,天際繁星倒映在這水波裏,載浮載沉,仿佛也露出幾分無聲的笑容。

清風撲面,在這大戰過後的幽靜夜晚中,讓人覺得格外舒服。

有那麽一段時間,他們兩人都沒有說話,星空之下,他們就那樣一起站着,身前是清澈水潭,身後是兩道影子落在地面。

過了一會,萬劍一忽然開口道:“師兄,你前頭讓人喚我上來相見,可是有什麽事麽?”

道玄道:“倒也沒什麽太要緊的事,師父之前醒過一次,曾經問到過你。我看你過了這麽許久未回山,也有些擔心,所以想見你一面。”說着頓了一下,他又道:“現下師父已經睡下了,且讓他好好休息,我們過一會再上去看他吧。”

萬劍一颔首道:“也好。”

兩人正說話間,忽然從他們前方的碧水寒潭之下,驀地傳來一聲如雷鳴般的咆哮嘶吼聲,周圍地面似乎都震動了一下後,只見那闊大的寒潭水面陡然震顫起來,從漣漪波紋迅速變成波濤起伏,随即在那寒潭最中心處,水面突然下陷化出一個巨大漩渦,片刻之後,一個巨大頭顱從寒潭水下升了出來,對着那夜空猛然發出了一聲吼叫。

聲震四野,回音陣陣,似乎連着萬丈雄峰都為它輕輕和鳴。

那巨獸正是水麒麟,看着它在水中輕松自如,搖頭擺尾游動了一陣,忽然像是發現了站在岸邊的兩個人影,猛地轉頭看來,緊接着一聲咆哮,忽地整個龐大的身軀一下子騰空而起,竟是來勢兇猛地向岸邊撲了過來。

這一下氣勢洶洶不說,更帶着一片水幕鋪天蓋地,道玄與萬劍一不約而同地向後退了一大段路,然後便聽嘩啦啦一陣,水花如浪轟然打在他們剛才站立的地方,濕了一大片土地。

萬劍一失笑道:“靈尊,你又來了!”

前方潭邊岸上,此刻已然多了一只龐然巨獸,正斜眼看着他們,面孔猙獰兇惡,但一雙巨眼中的目光卻是十分溫和,甚至還帶了幾分歡喜。

萬劍一帶頭走了過去,道玄跟在他的身後,兩人走到水麒麟身前。

在這只上古異獸的身旁,兩個人看起來還沒它的一條腿高,顯得格外渺小。水麒麟轉頭過來,口中低吼,全身兀自濕淋淋地不停有水滴落,目光掃過面前這個兩個人,最後還是落在萬劍一的身上。

“吼……”一聲如雷鳴般的“低”哼,水麒麟瞪着大眼,将碩大的腦袋伸了過來。

若是普通人看到了這般情形,只怕要吓得心膽俱裂,但道玄和萬劍一都是處之泰然,萬劍一甚至還笑着伸出手去摸了摸水麒麟的腦袋。

“靈尊啊,今天多虧你了,要不是有你大發神威,咱們這一戰還未必能打贏呢!”萬劍一由衷地道。

水麒麟口中咕哝一聲,打了個響鼻,然後居高臨下地瞥了他一眼,眼中都是倨傲之色,看起來一副“你說的都是廢話”的神情,随後甩了甩尾巴,也不理會這兩個家夥,便自顧自地走到岸邊一棵大樹下,趴在那邊雙眼微閉,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萬劍一與道玄相視而笑,道玄看了水麒麟一眼,微笑道:“靈尊還是一直對你更親近些。說來也怪,你說咱們從小就是差不多一起拜在師父門下,一起在這通天峰上玩耍,就算是當年不懂事的時候,一起扒岸挖坑向靈尊丢石頭這種壞事,咱們也是一起幹的,可是為什麽這些年來,靈尊就一直喜歡你,對我就從來不想親近呢?”

萬劍一哈哈大笑,随後想了一下,笑道:“我想應該是後來師兄你專心修煉,來這碧水寒潭邊的次數少了的緣故吧。不像我,從小性子就野,修行三心二意,就喜歡溜出來玩耍,一來二去的,靈尊自然跟我熟悉了。為了這事,我打小可沒少挨師父的責罵。”

道玄搖頭,看着萬劍一失笑道:“你這家夥,就是愛胡言亂語,這話日後可不能亂說。萬一被門中其他的師兄弟聽到了,心想你修煉時三心二意結果還比他們道行強上這麽多,讓人家如何自處,豈不是等于在拐着彎的罵別人麽?”

萬劍一一怔,道:“對啊,好像是這麽個道理啊。”

道玄沒好氣地道:“廢話!”

萬劍一哈哈一笑,擺手道:“知道了知道了,以後我小心說話就是。”

趴在兩人不遠處的水麒麟在這個時候忽然又咕哝了一聲,似乎有些覺得這兩人聒噪,扭了個頭,朝向水面,沒過多久,便傳來了一陣呼嚕聲,居然是轉眼就睡着了。

道玄與萬劍一兩人也是被它吓了一跳,多看了水麒麟幾眼,片刻後萬劍一搖頭笑道:“靈尊怎麽睡得這麽快?”

道玄道:“興許是年紀大了吧,靈尊可是當年青葉祖師收服的靈獸,光是在咱們青雲山上呆的時間,就已經超過一千年了。”

萬劍一臉上露出幾分敬佩之色,道:“說的也是。”

道玄擡頭看了看夜空,道:“天色不早了,咱們上去玉清殿看看師父吧。”

“好。”

兩人轉身一起走去,踏上石階,低聲閑聊着,向着高高的玉清殿走去。清風徐徐吹過,夜幕繁星點點,這兩個人并肩而行,山影重重夜色彌漫,卻似乎也掩蓋不了他們二人的光彩。星光灑落下來,他們就那樣并肩走着,雖平靜卻堅定,有那麽一刻,就好像天地世間,不會再有任何東西能擋住他們一起前行的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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