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琴師篇01

琴師:

自從将軍的消息在使團中傳開,已經三天三夜了。我在蓮臺上為他彈琴、唱歌,也已三天三夜。

我曾想,若是七月底的那一夢中,我沒有急着去吃午飯而忘記将軍,而是坐下來好好與他說話,他會不會就能留下來。

我不清楚他究竟是投河、被害,還是單純地因失誤被卷入河水。如果可能,我真的想回到七月,去到江左,找到将軍,告訴他:“你不必為了水患勞心勞力至此,朝堂中沒有你的位置,你就算做得再好,也無濟于事。”

我更想回到五月,在将軍萌生想要前去治水、以功抵過的時候,就勸阻他:“沒有用,不要去,好好待在西域,好好活着,比什麽都強。”

盡管我知道,将軍不會好好待在西域,更不會不管水患,他一心想要建功立業,他生來就為了戰場而存在,只可惜,他再也沒這個機會了。

還記得乞巧當晚,将軍叫我同他拜魁星,叫我唱歌給他聽。他那時一定過得很不容易吧,連走科舉入朝這種話都說出來了,他得被逼成什麽樣。

我想,将軍後半生過得那樣不開心,總要讓他多開心開心。所以我将乞巧節的曲子唱了很多遍,希望将軍能聽到,能笑一笑,來生投個好人家。

“絡角星河菡萏天,一家歡笑設紅筵。應傾謝女珠玑箧,盡寫檀郎錦繡篇。香帳簇成排窈窕,金針穿罷拜婵娟。銅壺漏報天将曉,惆悵佳期又一年……”

明明是這麽一首歡樂的曲子,我唱着唱着,眼淚就掉下來了。弦音一轉,我唱起了另一個曲調。

“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君不見昔時燕家重郭隗,擁篲折節無嫌猜。  劇辛樂毅感恩分,輸肝剖膽效英才。昭王白骨萦蔓草,誰人更掃黃金臺。行路難,歸去來……”

将軍,清濛替你不值。

大唐使者:

徐琴師在教坊司為将軍唱了三天三夜的歌,整個出使團都聽到了,常常有人大半夜不睡覺,蹲在教坊司外面,一面跟着唱,一面哭得涕泗橫流。

我也去聽過,徐琴師每一弦每一音、每一腔每一調,都讓人心如刀絞。他真的是個極為出色的樂師,他以長歌當哭,将出使團所有人的悲傷,細數一遍,又一點一點唱出來,直唱進人心裏,直擊最脆弱的那個部分。

徐清濛,本該名揚長安,卻由于避世不争,在梨園中從來是個被忽略的存在,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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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後,徐琴師收了琴,止了音,不再唱歌,也不再動一管一弦。

又安靜了幾天,他帶着憔悴的面容與布滿血絲的雙眼,過來拜訪我,求我允他幾個月時間,讓他回大唐,代替使團所有人,為将軍盡一份心意。

照理說,我不該答應這樣的要求,出使西域的樂工,本來就不能随意跑回大唐。

可是為了将軍,我可以答應。我去求公主,公主禀告國王,一番折騰下來已是幾日後。徐琴師背着琴,抱着琵琶,腰間別一把竹笛,帶着簡單的行囊,騎上返回大唐的快馬。

我送他的時候,站在曾經送別将軍的位置。将軍一去不複返,我的心也從此裂了一塊。我曾細細檢查過,心上裂開的究竟是哪一部分。我花了一晚上時間,把自己的心摳出來,翻來覆去看一遍,才發現是“做一個好使君、好臣子”這一塊裂開了,我試圖修複,卻發現無論如何都修複不了,只好原封不動把心塞回去,那一道裂縫時不時會咯到我的胸腔,令我疼痛難忍,可是咯得久了,我竟然也習慣了。

大唐公主:

九月,我收到柳大人的來信,告知我将軍後事順利,已着人送骨還鄉。父皇氣惱将軍不僅十年前戰事失利,如今經歷十年放逐仍然任性自我,擅自前來治水、又不能做出成就,故而沒有給将軍任何慰問,将軍沒有官職,只能以庶人身份行喪禮,吊唁人數只有冷清數人。

柳大人還說,他和崔使君的朋友正在追剿流寇,試圖搶回将軍籌集的錢款;同時朝中有人摸到了同僚貪墨的蛛絲馬跡,正在收集證據準備彈劾;将軍的舊友得知将軍遭遇,接二連三派人趕來江左追悼,并表示願靜待時機,為将軍争一個該有的身後排面……

我合上信,頹然嘆口氣,開口喚譚晟,她應聲上前,為我奉上湯藥。我擺擺手,說今天不喝了。見她詫然望着我,我有氣無力地說:“不僅今天不喝了,以後都不喝了。”

我穿着單薄的衣服走到室外,讓秋季蕭索的冷風吹過我的身體,讓它一點一點帶走我身上的熱度,讓自己在秋風中冰涼。

譚晟拿着一件鬥篷跟出來,想要給我披上,卻被我一把推開。

她氣急敗壞,大喊:“公主!”

我閉上眼,張開手臂,對她說:“将軍浸入冷水中的時候,大概也是這種感覺吧,寒氣逼人,寒心又絕望……”

我用餘光看到譚晟眼角閃了閃,而她用袖口輕輕擦拭,之後勸我:“公主,當心身子!”

我搖搖頭。不重要了。

總有些事是做不到的。将軍成不了凱旋而歸的大将軍,我做不成受人敬重的和親公主。三年後使團回返的日子,就是我在屈支無依無靠、被大唐放逐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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