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清晨的顧府蒙了層水汽,幹淨濕潤的空氣裏飄着桃花的味道,打開門就看見了芬芳的恬靜。
藍色碎花小襖的女孩頭上別着同色的小花,未脫稚氣的臉頰帶着羞澀,将手中的竹籃交給偏門的管家,輕聲細語的解釋,這是她娘親準備的春禮,希望顧夫人不要嫌棄。
雖然已經春分,但薄霧的早晨仍然有些清寒,若是湊巧,顧曦和和顧兔經常能在自家宅子的小門邊上看見這個柔軟溫吞的女孩,她是茶攤老板娘的女兒,常在某些日子裏送來自家釀做的糕點或者酒品,若是被顧家兄妹撞見了,也會臉紅紅的微笑。
他們幾乎同齡,顧家兄妹稱呼這個女孩叫小梅子。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還是梅花飄香的時候,白梅香雪海,顧曦和一個人躲在角落怄氣,因為顧兔兔一到冬天就犯懶,死活不起床,顧曦和數着枝桠上的梅花瓣獨自犯悶。
踩雪的聲音輕輕,顧曦和被驚動,慌忙的從冰涼的地上站起,拍掉身上濕漉漉的雪渣。小梅子穿着嫩綠的棉襖,鼻頭凍得紅彤彤的,看着一臉戒備的顧曦和顯得十分局促。
“你、你好,我是來送梅花糕的。”小梅子雙手遞出竹籃,嘴巴卻埋進了圍巾裏,“娘親說,只要從這扇門進就好。”
“恩。謝謝。”顧曦和接過籃子,“然後呢?”
“什麽?”小梅子眼珠黑白分明,“還有什麽?娘親沒有告訴我。”
顧曦和暗暗懊悔,耳根沒由得燒起來,這也不是在鋪子裏和大人打交道,自己到底在說什麽:“沒事沒事,我是說謝謝,我會把它們都吃掉的。”
于是小梅子揚起笑臉,讓顧曦和想起剛剛數的梅花瓣。
後來,冬天走了,春天來了,再次看到小梅子的時候,顧曦和總會想到梅花,飄着清涼的香氣。而重又勤快起來的顧兔則會欣喜的跑上前,她雖不喜歡隔壁的老板娘,卻一直覺得小梅子乖巧可愛。
“你好啊。”顧曦和起得早,心情愉快地向同樣趕早的姑娘打招呼。
小梅子垂落目光,笑容溫和:“你好。”
顧曦和略微一愣,随後又有些想笑,若不是今天見着小梅子行禮,他都忘了女孩子還會乖巧地拎着裙角俯身,顧兔可從未這麽做過。
小梅子并不了解顧姓的人家,雖說只在隔壁,但這座高深的院牆将人們的喜怒哀樂都隐藏起來,只是透過那些伸出院牆的枝條花朵,小梅子仍然覺得娘親口中時常提起的顧夫人,顧少爺,還有顧小姐應該都是善良美好的人。
顧小姐并非娘親口中的好孩子,每每想到她,小梅子卻總會露出笑容,雖然娘親總說女孩子不該像顧家小女兒那樣頑皮淘氣,但她一直很羨慕她的開朗,愛笑的人總會有好運氣,這是婆婆告訴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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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見過端莊典雅的顧夫人,也見過俊秀挺拔的顧少爺,甚至常常與活潑的顧兔聊天,但仍然不了解他們。相隔幾尺的籬笆和院牆将他們的距離分割開來,彼此的生活是不同的圓圈,圈住了情感和關系。娘親一直努力的想讓兩個圓圈靠的更近一點,但小梅子反而明白,靠的再近也絕不會相交,她清楚事實,卻不會點破,因為沒有必要。
“這是小梅子送來的甜酒,怎麽樣,好喝麽。”
顧兔兔滿足喟嘆:“我又不是你,半杯倒不了。”
顧曦和忽笑:“從前老叫人家老妖婆,現在喝酒倒一點都不客氣。”
顧兔小口的品着甜酒,臉色如常:“好幾年前的事了,我哪有那麽小心眼。何況她一直給我們送些小點心,是個好人。好久沒見小梅子了,她還好嗎?”
“你一不串門,二不早起,上哪兒見人。她越發乖巧安靜了,你怎麽不學着點。”
類似的批判從小到大聽得太多,顧兔毫不在意:“酒甜甜的很好喝,顧曦和你說你為什麽酒量那麽差勁。”
“……”
“心境!”
顧兔自問自答,紅口白牙咧嘴笑道:“還記得上次那個大師麽,說你心有邪念,而我清靈純淨如仙子下凡——”
“他就是個江湖騙子,分明是給的那錠銀子晃瞎了他的眼睛。”
顧兔突然振作起來:“銀子是萬能的。傅聿生辰就快到了,我得想想這回該送些什麽。”
“你送什麽他都說好。”
“那我這回就送他一個驚喜。”
傅聿十六歲那年的生辰,顧兔穿着正式,喜氣洋洋,給傅聿八擡大轎送了一個姑娘。
她一手持扇為轎夫開路,一手拎了一串鞭炮,炸的傅府門口雞犬不寧,來者聞風喪膽,抱頭鼠竄。轎子裏的姑娘紅布蒙頭,懷抱長卷,順着顧兔分撥引流之勢就要往大門的臺階沖,結果被姍姍來遲的顧曦和一把攔住。
只聽聞傅家德高望重的老爺當場捏碎了一個茶杯,而傅夫人捧着佛珠念叨碎碎平安。
後來,紅蓋頭的女子臉都沒露就被塞回轎子連同顧兔打包回家,只留下一長卷從轎中抛出,不偏不倚正好砸進立在一旁的傅聿懷中。
卷中寫了姑娘的衷心:“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
聽顧曦和說,那是他頭一回看見傅聿身上展現出堪稱束手無策的窘迫。
“今年送什麽好呢。”
又是一年好時節,眼瞅着傅府的請柬又遞到了顧家門口,顧兔躺在院子的搖椅上曬太陽,一邊仔細考慮堪稱人生大事的計劃。
頭頂落下一大片陰影,顧兔掀開眼皮,果不其然是放大版的顧曦和:“擋着我曬太陽了,邊兒去。”
“桃花樹下曬得哪門子太陽。”顧曦和配合的挪開腦袋,朝重新阖眼的顧兔懷裏丢了一包東西,“天香樓的點心。”
“天香樓?”顧兔抱着點心乍然起身,“不是叫飄香樓嗎,天香樓哪裏冒出來的!”
“昨天改的名。”
“無恥!”
“這就叫無恥?你把老板如花似玉的寶貝女兒一個轎子擡到傅聿家門口,敲鑼打鼓放鞭炮,還有專人在前面撒花瓣……”顧曦和回想了當時一幹人等臉色如土的壯觀景象,“一年了還有人把飄香樓當成豔湖上的青樓花坊,老板昨天終于換上了新匾額,對着菩薩拜了好幾拜。”
顧兔有些打蔫,這都去年的事了,怎麽還拿出來颠來倒去的,長街的婆子們就是改不了那副得性。她可是被揪着耳朵登門謝罪的,在那個石頭人一樣的伯父面前磕了好幾個頭呢,母親下手就是重,要不是自己反應快用手墊一墊,腦門得破了皮。
人家傅聿聿也沒說不要啊,還是靠他求得情,就瞅顧曦和那一副恨不得把自己拷上的架勢自己還不得就交待在那兒了。
顧兔當時猶在信誓旦旦的辯解,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我問過了女兒家歡喜極了,打小就心心念念傅府的公子哥,及笄之後隔三差五就往府上送東西,沉甸甸揣的都是姑娘的心意。而且,人家講明白了,自知傅家高門大戶高攀不起,所以就做個侍妾也是成的,我心想這也太沒脾氣了,怎麽着也是長街上有名的漂亮姑娘,城裏數一數二的,廚藝還是一絕,我就當個媒人,牽個線,搭個橋,豈不是美事一樁。
顧曦和一個暴栗敲上去,你問過傅聿意見了沒。
這還用問,送上門的,還能不要。
然後她就在桃花樹下罰站了一夜,隔天病恹恹的被拖去傅府負荊請罪了。
顧兔說,我覺得傅夫人還挺心疼我的。
顧曦和心道那不是心疼你,那是心疼自己怎麽就認定你可以當未來兒媳婦的。顧曦和語重心長苦口婆心,傅老爺是朝廷命官,傅夫人還有诰命夫人的身份,你別老覺得人家跟我們家似得可以雞飛狗跳沒上沒下,別說飄香樓的大小姐,就算是你顧兔兔,嫁到傅府也叫做高攀。
顧兔不以為然的點頭,怪不得傅聿成天往京城跑呢,現在都見不着了。
傅聿現在在京城進修,十有八九回不來,他爹成天把他帶在身邊,今天見見這個誰,明天見見那個誰,喝酒聊天扯皮,就連皇帝都隔着排排的玉簾子見過了。
顧兔指着傅聿寄回來的書信問,上面寫的什麽。
顧曦和沒好氣道,今年的科考試題範圍,不是你問他的。
顧兔手一抖,密密麻麻寫滿字的紙就掉回了桌上,我就這麽一說,怎麽就當真了。
傅聿不在的日子有點點無聊,給人的感覺像是從小一起玩兩人三足的好友有一個悄悄的趕了幾步離隊,回頭在老前面大喊,前面一點也不好玩,你們別來了。可他們還得在後面氣喘籲籲的追,邊追邊難過,你跑那麽快幹嘛啊,我也不想往前走,就不能停一停,停一停。
顧兔悄悄的看了一眼挺拔的顧曦和,或許在後面長籲短嘆歲月匆匆的只有自己一個。
“唉。”顧兔搖着椅子長嘆。
“嘆什麽氣。”
“天香樓這名字取的真沒水平。”
“我取的。”
顧兔讪笑兩聲。
顧曦和手裏還拿了一張素色的帖子,在門口遇到傅府的小厮,順手就一起拿了過來,小厮眉開眼笑的走了,前天在街上看到顧兔的時候分明還恨不得一頭栽進蘿蔔筐來着。
“這什麽呀,傅聿生辰?”顧兔巴巴的探過腦袋。
顧曦和索性坐下,任她将下巴擱在自己肩上:“不是請帖,是讓我們今年別來了,也別準備什麽禮物。”
“這麽不客氣。”顧兔傻眼,“娘親不得砍了我。”
“沒,你的腦袋在脖子上好好的,傅聿在京城不回家。”
“小聿聿太難了,過生日都沒得回家。”
“還有一件事。”
顧曦和半側着臉看她,顧兔便也側過臉盯着他瞧。
眉是眉,眼是眼,嘴巴是嘴巴。越看越覺得兩人長得還是挺不同的,比如顧兔要更白一點,杏眼瓊鼻,而顧曦和黑一點,嘴唇更薄一點,連眼角都多了一點不容忽視的小痣,活脫脫一張負心薄情郎的臉。
“不要在心裏說我壞話。”
“切。”
顧曦和拍拍塵土起身,讓張牙舞爪的顧兔撲了個空:“嬷嬷找你。”
“嬷嬷找我準沒什麽好事。”顧兔倒回椅子上,搖啊搖的埋怨,“不會又是要學什麽奇奇怪怪的東西吧,什麽三從四德,什麽娉婷袅袅,我又不去選秀,整這些勞什子有什麽用。”
“……”
“你還不知道吧,我還得頭頂個花瓶在那裏走路,板起臉沖鏡子說學習當家主母的做派。”顧兔學的有模有樣,一臉苦相。
“坐立行走雍容緩和,嬷嬷總說你站沒站相,坐沒坐相,若不想再挨訓,就改掉這些臭毛病。”
“我挨訓也非一天兩天的事,大到出門為非作歹,小到女則抄漏一行。”顧兔搖起手指,卻沒有轉過臉來,“嬷嬷總是念叨興許我會嫁到傅府,所以時時打聽傅氏長輩的喜好,我并非故意惹她不痛快,只是如果真的要我行止拘謹恭順,與我之本心就南轅北轍了。”
她難得言辭冷靜懇切,顧曦和默然一瞬,道:“一個冬天都懶在榻上,我看你圓潤了不少……”
“顧!曦!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