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凝香閣

嚴嫣并沒有顯現出與以往有其他什麽不同,陪着嚴陌在園子裏散了兩刻鐘的步,姐弟倆才回到屋裏。

嚴陌回屋後,先喝了一碗熬得濃濃的紅糖姜湯,出了一身汗便被董媽媽抱進一大盆淺褐色的浴湯中泡着,按蕙娘所說的泡夠兩刻鐘換清水洗幹淨,為他穿了一身綿軟的中衣才将他放進松軟的被褥裏。

到這個時候,嚴陌已經極累了,挨了枕頭便陷入香甜的睡鄉。

嚴嫣過來看了下嚴陌,吩咐丫鬟們夜裏注意些,便回到自己屋。

她有些心神不寧,以往按這個點,她應該沐浴後上床打坐的,此時卻沒有這個心情。蕙娘也說過了,心神不寧的時候,不要練功,容易出岔子。

她在屋中來回踱步幾番,便說去後面小院子。

見此,梅香幾個丫鬟也沒敢跟上去。

三姑娘習武是不允許有丫鬟在身側的,嚴嫣護短對下面人和善,也并沒有什麽架子。但她從小極有主見,渾身富貴氣派不怒而威,雖年紀不大,但實質上她身邊幾個貼身丫鬟都對她充滿了敬畏感。

小院中有一方石桌,石桌周圍有四方石凳,嚴嫣并沒有如丫鬟們預想中那般是在習武,而是坐在石凳上,手裏飛快的轉動着一根峨嵋刺,面色有些怔忪。

蕙娘出現在她身側,蕙娘的住處在這座小院裏唯一那間廂房裏,嚴嫣剛踏入院中,她便察覺到了。出門便見到三姑娘一臉若有所思的模樣,甚至她走了過來,她也沒有察覺。

蕙娘來到桌前坐下,輕聲道:“姑娘心中有事?”

嚴嫣側首看她一眼,點點頭。

“關于夫人的?”

蕙娘并不是個傻子,她平時在凝香閣雖悄無聲息,很少在人前露臉,但這院子裏什麽事情她都知曉。有時候人耳朵太靈敏,也是一件非常讨厭的事。聽得多,想的就多,煩惱由此滋生。

無知是福,這句話并沒有說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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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爹回來了,我娘她……”

蕙娘一笑,“姑娘有些茫然?”

嚴嫣一愣,緩緩點頭。

“姑娘會感覺無所适從是正常的,既然茫然,便什麽也不要做,靜觀其變吧。姑娘現在還小,大人的事,讓大人們自己去操心。”

“可——”嚴嫣也不知該說什麽,就如同她複雜的心。

蕙娘斂眉一笑,望着天上的弦月輕聲說道:“其實剛開始到姑娘這裏,蕙娘是不慣的。我們是跑江湖的人,一輩子刀口舔血,只為了掙一口吃食。來了富貴人家,所見之處,錦衣玉食,富貴至極,無憂無慮,那是以往從來不敢想象的。”

嚴嫣靜靜的聽着。

“剛開始真的不慣,覺得人與人之間真是差別太大,可是久了,卻發現哪裏都是有煩惱的,人生哪裏有真正的安樂鄉?!這裏的人,為人處事與我們當初所生活的圈子差異太大。以前那裏,一言不合,大打出手,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快意恩仇。而這裏的人卻是說一句話繞十幾個彎,每一句話背後都是藏着一個不同的目的。”

“這就是蕙姨剛來時,不願說話的原因嗎?”

蕙娘莞爾一笑,“也許吧,那會兒茫然四顧,不知未來的方向在何處,不想說話也不知道說什麽。在這裏呆久了,生活久了,卻是不愛說。”

那時候,蕙娘還跟着嚴嫣住在錦瑟院,周遭的一切都與她以前生活截然不同。而蕙娘這個宛如鄉野村婦的婦人卻是有些格格不入,尤其聽聞她是來教導三姑娘武藝的,一些丫鬟婆子覺得她是異類,都排擠于她,蕙娘也總是不聲不響,只在嚴嫣需要她時候出現,平時總是足不出戶。

那時候,沈奕瑤對嚴嫣習武很是不滿,可不知為何卻又縱容了。明明在家中總是訓斥小嚴嫣沒有女孩子樣,在鎮國公府卻是當着鎮國公的面,笑着說女兒習武真有天分。

那時候,嚴嫣不懂為何,之後卻是慢慢懂了。人長大了,總會面臨各式各樣的問題與無奈,那到底是什麽讓心思簡單的沈奕瑤如此言不由衷的呢?

對自己父親的猜疑,就是從那時候升起的。

而今日見到她爹歸府,還是那麽容易就牽動了她娘的情緒,嚴嫣的心情很複雜。明明已經計劃好了,明明已經開始了,明明這個匣子是她打開的,她居然開始矛盾起來。

“姑娘在糾結、矛盾?”

嚴嫣沒有說話。

“那你還記得當初的目的嗎?”

目的?那時候并沒有什麽目的,就是覺得不能忍受,不能縱容。唯一能稱得上目的的,就是好好的護着阿陌長大……

“那,後悔這樣做嗎?”

不後悔。

她堅定的搖搖頭。

“那不就好了嗎?”

是啊,那不就好了嗎?她又何必去想太多,只用把阿陌護住就好。其他的、外面的事情,她并不需要去管,外公曾經也是這般說過的。

那時候她能明白外公的意思,一直明白,只是突然事到臨頭,又見她娘态度急劇轉變,便生了忐忑之心。

良久,嚴嫣心中釋然,宛然一笑。

她一緊手中的峨嵋刺,站了起身。

“蕙姨,這招式中有幾處總是覺得不夠流暢,我使了,你看看?”

蕙娘微笑點頭。

***

清晨的微光從窗棂灑射進來,給未暗的室內帶來些許光亮。

沈奕瑤悠悠醒來,一睜開眼,便看到上首丈夫柔和看着她的眼。

想起昨晚兒,她臉微微一紅,“夫君。”

嚴霆拍了拍她,坐直起身,健碩的上身只披了一件中衣,衣襟半敞,露出精瘦結實的胸膛。他拿起床邊矮幾上的一只鎏金鈴,搖了搖。片刻,便有丫鬟們入了內。

丫鬟們分了兩撥,一撥服侍嚴霆更衣洗漱,另一撥則是服侍沈奕瑤。沈奕瑤坐在妝臺前,從鏡子看着正在穿衣的丈夫,芙蓉面上微赧而又挂着甜蜜的微笑。

“笑什麽呢?”

恍惚間,沈奕瑤被吓了一跳,她有些窘然,“沒、沒……”

嚴霆朗笑出聲,拍了拍她的纖背,道:“快更衣吧,呆會兒給娘請安去。”

說完便去一旁圈椅上坐下,也不出去。

雖是為人婦十餘載,沈奕瑤也是比較害羞的性子。赧然的讓丫鬟們服侍更了衣,梳了發,芳草打開首飾匣子,從裏頭拿出首飾與她帶上。還未上手,便被嚴霆拿了過去,幫沈奕瑤帶上。

一番下來,沈奕瑤面紅耳赤,嚴霆笑話她都孩子娘了還如此容易害羞。

正說着,外面有人通報裴姨娘和吳姨娘及幾位姑娘少爺來給夫人侯爺請安了,兩人相攜出去。

裴姨娘今日打扮的格外嬌豔,她身着霞影色半臂蜜色襦裙,更顯得皮膚白皙,柔美動人。嚴弘和嚴倩跟在她身邊,乖巧聽話,尤其嚴弘,一改平時的跳脫。

吳姨娘是個話少沒什麽存在感的人,她長得瓜子臉,杏目櫻唇,眉眼俏麗,身穿繡折枝玉蘭品月色素緞襦裙,腰系粉紫柔絲串明珠帶,細細的腰兒一把。五姑娘嚴婵和她姨娘一樣是個沒什麽存在感小姑娘,長相随了吳姨娘,似乎有些膽小。

幾人上前請了安,在下首坐下。

嚴霆看了看,道:“怎麽阿嫣和陌兒沒來?”

沈奕瑤正局促着怎麽說,一旁芳草笑着道:“三姑娘日日習武,有時候時間不巧,就不到錦瑟院裏來,直接去榮安堂給老夫人請安,也是日日不落下的。四少爺身子不好,人小覺多,夫人體恤,并不苛責讓少爺一定要來錦瑟院請安的。”

這算是幫沈奕瑤解釋了,她心下微安。可,這真是解釋嗎?

嚴霆半擰劍眉,面上有些不茍同,“阿嫣現在還在習武?”

沈奕瑤讷讷點頭,又為女兒解釋:“阿嫣現在很少練武的,只是偶爾為之,畢竟習了這麽多年,一時也丢不開,妾身會好好教導她的。”

嚴霆道:“阿嫣也不小了,再過幾年便要說親,女兒家的還是文雅些好。”

沈奕瑤點了點頭。

正說着,嚴嫣帶着嚴陌到了。

兩人恭敬的上前行禮問安,嚴嫣垂首斂目,“望爹娘不要怪罪,女兒和弟弟來遲了。”

“不遲不遲,今日是爹和娘起早了。”

嚴嫣看了沈奕瑤一眼,沒有說話。嚴霆也沒有露出怪罪的神色,他站了起身,又轉身輕撫沈奕瑤,夫妻二人帶着二房一大家子便往榮安堂去了。

今日的榮安堂特別熱鬧,大房二房三房每房人都來全了。大家笑意融融,相處甚洽,大人們坐在一起說着閑話,小輩兒們請了安,則去了次間裏坐着。

大房的兩位少爺,大少爺嚴嘯和二少爺嚴睿,年紀比嚴陌兩個大些,一個十三一個十二,嚴嘯肖似嚴大爺,體态圓胖,嚴睿肖似薛氏,個頭瘦小,兩人平日裏專于念書,很少能見上一面,并不怎麽愛和比他們年紀小的嚴陌嚴弘玩兒。

兩人坐在一處,一個昏昏欲睡,似乎覺沒睡好的樣子,一個無聊的坐在那裏,四處望着,也不知在看什麽。

嚴茹嚴玲和嚴倩三個湊在一起坐在大炕上,三房的六姑娘和七姑娘則坐在一邊,由兩人的奶媽陪着,并沒有頑皮的湊過去。嚴嫣坐在下面方椅上,嚴陌坐在她身邊,嚴弘落了單,就跑去大炕上和嚴倩她們湊一塊兒了。

他性子頑劣,一會兒便把嚴茹惹得小臉漲紅,作勢想打她,又顧忌着形象。

“嚴倩管管你弟弟,這麽讨厭。”

嚴倩瞟了嚴弘一眼,小嘴微撇,“我算管不了他,他啊被我姨娘慣壞了,現在連我都敢打了。”

“你再來讨嫌,小心我禀了祖母,狠狠罰你!”嚴茹掐着手絹道。

嚴弘沖她做一個鬼臉,吐吐舌頭,“我不怕啊我不怕,祖母才不會罰我呢。你不是喜歡天天裝斯文嗎,怎麽這會兒不裝了?”

這熊孩子行為舉止實在太氣人了,嚴茹漲紅着臉,咬牙切齒,眼睛轉到一旁嚴陌和嚴嫣身上,開口道:“你是男孩子,跟我們女孩兒湊一處作甚,你去和嚴陌玩兒,剛好你們兄弟倆感情好。”

典型的禍水東移,可惜嚴弘不上套,亦或是不敢上套。

他瞟了坐在嚴陌身邊的嚴嫣一眼,聲音壓低不少哼了哼,“我才不跟他玩兒呢!”

嚴茹來了興致,“怎麽?怕嚴陌欺負你了?”

嚴弘一臉鄙夷,“就他,欺負我?”

“那你怎麽不跟他玩兒,你們可是一個爹的哦,都是二叔的兒子。”

嚴弘果然經不起挑唆,看着嚴陌的眼神怨毒起來。

一直坐在那裏的嚴嫣眉眼淡淡的,見嚴弘的眼神望來,目光銳利的盯了他一眼,移開眼神看向嚴茹,“大姐你早飯吃多了吧?”

嚴茹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我還沒用早膳。”

嚴倩噗嗤一笑,嚴嫣又道:“我還以為你吃飽了撐的。”

嚴茹臉紅耳赤,瞪着嚴嫣,想說什麽又氣得說不出話來。這時,有丫鬟來禀,早膳準備好了,請姑娘和少爺們去用膳。

嚴茹只能氣哼哼的率先出去,其實讓她去惹嚴嫣,她還真不敢,這陣子二房鬧出的這些,讓她更有些怕嚴嫣這人了,并且她娘也說了,沒事不要去惹二房的三姑娘。

一家子分了幾桌在花廳那處用了早膳,之後便各自散去了。

嚴霆出了榮安堂便往前院去了,似乎有事要辦,嚴嫣則是牽着嚴陌和沈奕瑤裴姨娘等人往二房的方向走去。

到了錦瑟院,沈奕瑤叫住嚴嫣,說有話要與她說。

嚴嫣想了想,讓梅香和秦媽媽帶着嚴陌先回凝香閣,自己則跟着沈奕瑤進了錦瑟院。

自那日之後,母女兩個的關系就淡了下來,平日裏說話很少,突然沈奕瑤竟不知該如何開口。

她想了又想,神情有些局促:“你也不小了,再過兩年就可以說親了,那、那武還是不要再習的好。”

嚴嫣眼光一閃,默不作聲。

這種話她娘與她說過不下于數十次,小時候那時是以為娘不喜,後來久了卻明白還有其他。

嚴嫣看了沈奕瑤一眼,眼中看不出是什麽神色:“不要忘了,當初是你讓我習的武,怎麽這會兒主意又變了?”

沈奕瑤臉色頓時一白,面露些許痛苦,“阿嫣——”

嚴嫣沒有去看她,她此時滿心滿肺的憋屈。她想說,卻又不知如何說起,只能調頭往門外走去。

這世界究竟是怎麽了,有時候她真的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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