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李玄度擺弄好蔔骨回房的時候,趙珩還保持着剛才的姿勢坐在炕沿上。聽見門響方才回神過來,将目光落在一瘸一拐進門的李玄度身上。
趙平都在軍中多年,手上力氣不小,這半死不活的病秧子也是遭了大罪了。
快到吃晚飯時候,屋中有些昏暗。李玄度點了燈,燭火如豆。他扭頭去看趙珩:“怎麽沒睡一會兒?”
“想事情。”
李玄度細細打量着他,驀地察覺這人身上的氣息不太對。他上前去探他脈搏,卻反被趙珩捉住手腕。
趙珩傾身上前,鼻息間的苦藥汁兒味噴薄在李玄度臉上,他目光凝在李玄度微垂的眼眸上,輕笑道:“你是巫。”
李玄度身份早已被識破,他倒也沒什麽好隐瞞的了,一臉坦然的點了點頭:“沒錯,所以我可以為你治病。”
他迎上趙珩的雙眼,發現那雙原本如死水一般波瀾不驚的眸子裏翻湧着驚濤駭浪,幽深不見底的漩渦簇擁着鬼眼一般的猩紅,呼嘯之間盡是攝人的戾氣。
“收攝心神,別被體內陰氣操控!”李玄度低聲吼道。
趙珩嘴角彎起涼薄笑意:“我自幼便與惡鬼共舞,十四年間,我在數不清的黑夜裏看盡無數黑暗。很多時候我都在想,也許我才是那只惡鬼。”
李玄度掙紮兩下,發現自己這點力氣連趙珩都掙不脫,沒由來的生出一抹無力感。當年巫族最有天分的巫,文韬武略,受萬人敬仰。他這雙手也曾是執過刀拉過弓的……
他嘆息一聲,道:“你所看到的只是陰邪之氣呈現給你的幻象,你越是沉迷這些,就越容易讓自己癫狂。”
“那我該怎麽辦呢?”趙珩放開李玄度的手,将雙手撐在身後,歪着頭笑看他:“你信誓旦旦的說可以醫治我,所以你對我身上的巫術很了解,對麽?”
李玄度眉頭微蹙,猶豫了一下,道:“你所中的巫術是巫族禁術鬥轉星移術。我對這種巫術并沒有深入的了解,所以眼下我只能做到阻止巫術繼續蠶食你的氣蘊,但還尚不敢保證可以徹底解除它。”
“為什麽會選擇我呢?”趙珩問。
李玄度嘆道:“因為你身上的命格和氣蘊是有些人需要的,他們用這種巫術偷走了你的天命。花費這麽大力氣去偷,你身上的氣蘊已非王侯将相可比拟,或許可改天換地。”
趙珩撐在身後的手猛地蜷縮起來,周身戾氣更濃,目光也變得陰鸷起來,他聲音泛着冷:“你應該知道是誰種下的巫術吧。”
李玄度将手掌覆在胸腔下空落落的位置上,苦笑一聲:“實不相瞞,我心中确有懷疑的人選,只不過這些年我遭遇了些不好的事情,很多年都在攝魂獄中度過,對外面發生的事情并不算了解,所以我不敢貿然回答你。”
“但不管怎樣,你身負我巫族禁術,這件事情無論如何我都要弄清楚。巫族規矩,禁術有違天意,有悖人倫,凡用禁術為禍世間者,巫族人人皆可清理門戶。”
趙珩沉默良久,在最後一抹天光隐去的時候,他擡起猩紅的眼眸,用近乎懇切卻又不容拒絕的語氣道:“李玄度,我想活着。”
十四歲的瘦弱少年,自有記憶起便被巫術帶來的惡鬼纏身,經年都沒有睡過一個安穩覺,甚至會在不自覺中傷害到自己的親人。他被迫承受着世間所有的惡念,單薄的肩膀上扛着的是那些人的貪念。
他或許不甘,或許憤恨,在無數個夜晚也曾質問蒼天憑什麽!但當晨間熹微的日光灑下來時,他依然用最溫和的面孔對待親人。
可少年人肩上擔着的本該是草長莺飛,是鮮衣怒馬啊。
“好!有我活一天就保你一天。若此生醫不好你,我定給你陪葬!”李玄度認真道:“巫族人,最守信諾。”
他微垂着頭,将并攏的食指和中指抵在額上,口中念念有詞,都是些趙珩聽不懂的話。而後便見他将手指印在趙珩額上,目光虔誠道:“這是我許給你的諾。”
微涼的指尖,帶着些許煙熏味兒,像沾了人間煙火的谪仙。趙珩仰頭看着李玄度,這一瞬間他竟對眼前的人産生一種莫名的親近感。仿佛只要靠近他,就可以填補心中那潭深不見底的黑暗……
房門被拍的砰砰響,趙琰在門外喊道:“大哥吃飯啦!娘做了好多好吃的!”
“就來!”趙珩略顯倉促的垂下頭,胡亂理了理衣衫,再擡起頭時眼中又恢複了以往的清明,絲毫不見半點陰郁之氣。
李玄度:……合着這股陰邪勁兒都留着給他看呢!
趙家男主人回來了,雖然只是多了一個人,但晚飯卻吃的很熱鬧。趙琰和芳唯一左一右圍着趙平都,叽叽喳喳說個不停。趙琮那小子直接鑽到他爹懷裏,誰讓他是家裏最受寵的老幺呢。
孟氏一個勁兒的給趙平都夾菜,臉上笑意怎麽都壓不住。一家五口其樂融融。
趙珩臉上也挂着笑,只是這笑容看在李玄度眼裏總有那麽幾分不是滋味。他筷子舉了半天,把盤子裏誘人的雞腿夾給了趙珩。
趙珩一愣,他不解的看了眼李玄度。
“唔,多吃些肉對你的身體有好處。”李玄度盯着雞腿,眼中還有幾分戀戀不舍。
趙平都一聽這話,立馬将盛着肉的盤子往前推了推:“小……阿珩多吃些,看一會兒都給弟妹們搶沒了。”
孟氏笑着起身:“我炖了一整只雞,鍋裏還有呢,我再去盛。”
關注點突然落到了趙珩身上,反倒讓他有些不自在起來。他暗暗瞪了眼李玄度,事後又覺得這脾氣發的好沒道理。糾結着吃完了飯,天已經黑了。
李玄度站在院子裏看星星,修長的手指飛快的掐算着,最終将目光落在院子西北角的位置,拿着燒好的蔔骨走上前去。
趙珩一臉好奇的跟上去,問道:“你這是在做什麽?”
李玄度拿着燒火棍子在地上畫了個圈,圈裏是斜着的長方形,菱角很尖,長方形裏又是一個不甚規矩的圓兒。從趙珩的角度往下看,那圖形很像一只眼睛。
然後就見李玄度沿着圖形的輪廓挖了幾個不大的坑,把蔔骨和事先用朱砂寫好的符咒埋入坑中,随後又将适才畫好的圖形擦掉。
做完這一切,李玄度撐着棍子站起來道:“用這種方法可以阻斷邪氣繼續蠶食你的氣蘊,這些蔔骨需要在明天轉移到其他地方去。本來我想找個借口的,但既然你們已經知道我巫的身份,便也沒什麽好隐瞞的了。”
他指着地上的圖形:“這是按照你的生辰八字寫的符紙,鎮在這符陣下面,偷了你天命氣蘊的人就會以為你死了,我們便可以趁着這段時間尋求解除巫術的辦法。不過……”
李玄度欲言又止。
趙珩就道:“是有什麽不好說的麽?那倒也不必說了,反正我不懂你們巫族的事兒。”
聽聽,多貼心啊。
李玄度拄着棍子望了會兒天,道:“也沒什麽不能說。如果種下巫術的人是我想的那個人,那麽他一定不會輕易放棄。這也是為什麽我要把蔔骨轉移的原因。那個人雖天賦不及我,但他劍走偏鋒,巫術已有大成。他可以根據你的生辰八字确定你所在的大概方位。也許他會派人來找,來查證,這樣我們就會很危險。”
“我不知道你家中先前經歷過什麽。按說如果是那個人設下的巫術,他一定會把你抓回來留在身邊,在氣蘊沒有被完全轉移之前,他不會讓你死。但你卻在武威城生活了這麽多年……”
趙珩當然知道發生過什麽,趙平都帶着他逃命,九死一生。
他舌尖抵着唇角,眯縫着眼看李玄度:“你這樣說,是不是知道種下巫術的人在哪兒?”
這小子倒是機靈。李玄度瞥他一眼,點了點頭:“我這兩日推演了一下,他在南方荊襄一帶。”
趙珩尋思一瞬,又道:“有沒有可能不是你說的那個人,相反,下手的人就在武威城,甚至在暗處盯着我們。”
“我最初也想過這個問題,不過種下巫術容易,但經年累月的維持卻需要花費很大力氣。很多時候巫術依靠的也是天時地利人和,武威城沒有這個條件。”李玄度把棍子丢在牆根兒,撲了撲手上的灰,道:“回屋吧,今晚你會睡個好覺。”
趙珩沒再繼續追問,而是道:“你打算把蔔骨丢去哪兒?”
李玄度随手指了個位置:“往城東,我聽賣我的小夥計閑聊時說城東有條淺河。明兒把蔔骨挖出來,燒成灰,揚在河裏就成。”
這倒像是把自己火化了,骨灰揚河裏一樣,聽着似乎不大吉利。不過趙珩也沒太糾結這個。
“你把那個人引到了東方,而我們卻在西北。”趙珩如是說。
李玄度點頭。
趙珩覺得巫術之玄奧實在讓人難以理解,他問李玄度:“只有巫族人才能修習巫術麽?”
“巫族術法不外傳。”李玄度道。
趙珩可惜了一下。
李玄度以為他不高興了,不由解釋道:“巫者與天地相通,天文地理無一不曉,占蔔、占星、觀天象,行醫、問政、窺天命。若巫族術法外傳,使更多的人都具備這些特質,天地之間必将陷入混亂。即便是巫族,除嫡系可修習全部術法外,餘者皆選其一進行修習,或為巫醫,或為占士。你若感興趣,我倒可以授你醫術,想來對你會更有益處。”
趙珩不過就是随口一問,沒想到這人竟認真了。他本想拒絕,但腦子裏又不由自主的飄出那句話來,讀書人,胸中有丘壑。
“好。”他鬼使神差的點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