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車裏坐不下這麽多人, 最後只能再叫輛車過來。
為了避免孩子們跟家長在一塊兒又鬧出什麽來,這次回去是李聞華開的車,師樂跟三個孩子還有戚宴坐在他舅舅的車上。
一路上, 師樂都沉默着。
好半天,後座的劉水陽才低聲道:“老師,我們書又讀得不好,在學校裏待着也是白待,不如早早出去打工, 還能給家裏掙點錢。”
“反正我爸也是這麽說的。”
師樂問其他兩人:“你們呢?”
王兵和趙康道:“我們也是這麽想的。”
師樂都氣笑了:“既然這麽想, 為什麽要偷着跑?”
幾人一哽:“那家裏人也不同意啊,只能偷着跑了。”
“你們有沒有想過為什麽家裏人不同意?”
三個孩子一時沒了話, 對啊,既然老是說他們讀不好書就別讀了, 不如早點出去掙錢,為什麽又不同意他們出去?
“我聽老師說了, 你們上課也沒聽。”師樂回頭, “所以沒聽課, 為什麽會覺得自己讀書會讀得好?”
劉水陽小聲:“那也聽不進去啊。”
師樂:“周而複始,無限循環。”
車裏突然就安靜下來了。
可能是覺得已經走到了這個地步, 劉水陽也破罐破壞,他道:“老師, 我就是不想讀書了,您也別給我灌什麽雞湯,這些我都聽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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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識改變命運。”他老成地苦笑,“我他媽哪來的改變命運的機會。”
“我要是待在那個家裏, 那才是周而複始, 每天看着他喝酒, 回來發脾氣,他總有出不完的氣,酒醒了,又當做什麽都沒發生。”劉水陽抹了把臉,“我他媽還不如個撒氣娃娃呢!”
“我出去,就是去改命的,我不樂意跟他一樣。”劉水陽嗚咽着,“跟他一樣,把自己活成一條臭蟲。”
開車的戚宴舅舅嘆了口氣:“他爸就是那個性子,喝了酒腦子就不好使了。”
師樂有過這種想法,從劉水陽怕他爸那裏就看得出來,但沒想到會這麽嚴重。
她愣了半晌,一時竟不知道要說什麽。
車很快就到了餘坪。
三個孩子跟連體嬰似的,怎麽都不願意回家。
一行人僵持着,師樂再怎麽想,其他兩個孩子還好,但這時候劉水陽都是不合适回家的,至少得等着他爸酒醒,這事兒才能好好說一說。
趙媽媽不可置信地看着孩子:“康子,你還不回家?”
“媽你先回去。”趙康看了眼身邊的劉水陽:“我今天陪他。”
王兵也道:“我也陪他。”
王爺爺杵着拐杖直嘆氣:“牛脾氣都拐到天邊去了!”
一直沒說話的戚宴開口:“去我那吧。”
所有人都回過頭。
戚宴看着幾個長輩:“叔,姨,爺爺,今天讓他們去我那,我明天給你們送過來,你們看行不行?”
“小晏。”趙媽媽勉強露出個笑來,“這多麻煩你啊。”
戚宴是村裏每個家長的理想孩子,現在孩子都被帶回來了,有了他自然不會不放心。
戚宴搖了下頭:“不麻煩。”
師樂覺得這是個好辦法,這三個孩子一遇到戚宴就變成了鹌鹑,他壓得住他們,也能讓家長們放心。
把三個家長送走,李聞華開車去還給人家,師樂轉頭看向戚宴:“我跟你們走。”
戚宴點了下頭:“好。”
戚宴舅舅繼續開車把幾人送過去。
經過學校,師樂也沒喊下車,她手機上給李聞華彙報了情況,然後跟着大家一起到了戚宴家。
他媽媽好像也不在,虎子已經放學回來了,他站在門口,看看這個看看那個,滿臉茫然。
三個小孩站在他家院子裏,沒有戚宴的話,誰也不敢動。
戚宴摸摸虎子的頭:“去給老師倒水。”
虎子忙應聲進了家門。
戚宴只拿了一張凳子,他回過頭:“自己拿凳子坐。”
三人齊齊點頭:“好。”
乖得不行,一點也沒有發型上的嚣張。
師樂挑了下眉。
戚宴把那凳子給了師樂:“姐姐坐。”
師樂笑笑,不客氣地過去坐了下來,戚宴視線落在她手上,然後轉身又進了屋子,沒一分鐘,又拿了瓶藥出來。
他彎腰遞給師樂:“姐姐的手腫了。”
三個剛拿凳子坐下的孩子唰的一下擡頭,劉水陽首當其沖,他幾步過來,看着師樂的手:“老師,對不起。”
師樂接過戚宴拿過來的噴劑,沒去看劉水陽:“現在不太想聽。”
她往手上噴了點藥,然後擡起頭:“謝謝。”
戚宴彎了下唇,把藥拿走:“你們聊,我去做飯。”
他走進家裏,等虎子來送完水,他一只手把虎子按了回去,然後帶上了門。
師樂失笑,她靠在戚宴家堂屋的大門上,看着面前的三個孩子:“好了,現在我們談談吧。”
她也是第一次遇見這種事,在車上那會兒也是被劉水陽堵得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這會兒思路終于清晰了一些。
劉水陽有些不自在:“談什麽?”
師樂問:“你們今年十四了吧?”
“嗯。”
師樂點點頭:“十四歲,語文老師應該給你們布置過作業了,關于以後的夢想?”
三人愣了許久,沒想到師樂問的居然是個這麽俗氣的問題。
說什麽,說夢想就是考上A大,B大嗎?那是每個孩子小時候的夢想,現在說未免也太過虛僞了。
劉水陽搖頭:“沒什麽夢想。”
師樂反問:“你想離開你爸,不是夢想嗎?”
劉水陽張了張嘴,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麽反駁,好半天才勉強點了下頭:“那就算吧。”
師樂又看向另外兩個人。
兩人對視一眼。
王兵:“就不說那些不現實的了,我就想掙錢,我爸媽也不用一直在外面打工了。”
趙康:“我想掙錢起棟房子,再娶個媳婦兒。”
其餘兩人齊齊發出嘲笑:“出息。”
師樂擡眸看着他們:“說完了?”
“完了。”
師樂又問:“你們為什麽這個暑假會來學校?”
三人老實道:“不想在家,也不想給家裏幹活。”
師樂冷笑一聲:“倒是給你們一個可以逃避的地點了。”
“所以……”師樂指着他們三個那裝不了幾件衣服的包,“你們就拿着那點不知道能吃幾頓飯的錢,撐不到秋天的幾件衣服,帶着一腔一夜之間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勇氣,就想浪跡天涯?”
“不知道社會會吃人嗎?”
劉水陽咬着牙:“又不是闖不過去。”
“闖過去?”師樂反問,“用什麽闖,你們這種一頭熱的任性,還是農活不想做就想着逃避的毅力?”
“……”
師樂沉下臉來,厲聲道:“你九年義務教育都沒毅力讀完,你哪來的自信覺得自己能夠去面對外面的兵荒馬亂?”
“不想做農活,家裏人就讓你來學校,縱容你,外面哪有那麽多人縱容你?”
“不做就沒錢,沒錢就沒飯吃,沒飯吃就餓死!”她說,“沒有誰會同情你,你甚至沒有別的選擇,因為你沒有資格,你只能像個貨物一樣,被人挑來撿去,最後還逃脫不了被一腳踹開的命運。”
三個孩子怔怔地看着她,被她這一番話給弄懵了。
最後,劉水陽低着頭:“我們只是,只是不想被現在這種環境困住。”
“但那不是你正确的選擇。”師樂緩下聲音,“你在用一種自我摧殘的方式,來從這個環境裏跳出去,然後陷入另一個泥沼,一個你拼了命都有可能掙脫不了地泥沼。”
三個人都有些蒙。
這番話跟以前老師說的有點像,卻又不太像,具體在哪裏不同他們也說不出來。
“你們才十四歲。”師樂微微坐直了身體,“你們還有很多年的時間去提升自己,多好的年紀,你們還會遇到很多人,經歷更美好的事,去見識更廣闊的世界。”
“而不是一早就把自己埋在這個社會的洪流裏,迫不及待地去成為那個為生活掙紮的人。”
“你們以後會考上一個好的高中,離開這裏,遇到那些跟你們一樣,對未來有無限美好憧憬的人,還會考上一個好的大學,選擇一個自己喜歡的專業,做一件自己喜歡的事,甚至,還會遇到一個讓你們覺得怦然心動的人,然後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
“而不是像現在一樣,擠着擁擠的火車,去一個陌生的城市,拿着為數不多的錢找到一個狹小的出租屋,每天早起貪黑,幹着最累的活,提前去迎合那些虛僞又讓你不得不面對的社交,甚至都沒時間去想自己的未來在哪裏。”
“你們的十四歲,應該是青春,而不是掙紮。”
師樂說完,喝了一口水,看着已經徹底傻掉的三個人:“你們會選哪一個?”
空氣裏安靜了幾秒。
王兵和趙康紛紛低頭:“選一。”
“你們前面那些日子,不要拿家庭在做借口,你們只是不想學。”師樂一針見血,“你們破罐破摔,任由着自己堕落下去,覺得這樣過着就很好,遇到點挫折就覺得自己承受不住了,但是以後呢?沒有人會一直停留在原地等着你們的。”
“你們的父母會老,也會有他們無能為力的一天。”
“趁着這天還沒到,早點回頭。”
劉水陽緊緊捏着手,眼睛有些紅:“可是,老師,你說我要怎麽辦,我能怎麽辦?”
師樂看了他半晌,然後起身,拍了下他的肩膀,道:“靠近不行,就保持距離。”
劉水陽擡起頭。
“你不是在學校住校嗎?”師樂說,“那就住校。”
劉水陽:“那放假呢?”
“總會有很多地方可以去的。”師樂笑了下,“你可以去任何你能去的地方,但是只要記住一點,你的學習不可以丢下。”
劉水陽愣愣地問她:“老師,你怎麽不勸我好好跟我爸一起生活?”
“你不是不喜歡麽?”師樂看着遠處的山,“老師管不了家長裏短的。”
“他做的不對,那就是不對。”師樂說,“他縱然愛你,也不是能傷害你的理由。”
“你也可以愛他,但靠近他,忍受着這一切,并不是愛他的唯一方式。”
師樂把杯子裏的水一口喝完:“好了,今天的談心就到這裏。”
她伸手敲了敲戚宴家的房門:“小晏。”
門很快打開,戚宴垂眸看着她。
師樂拿着空水杯,笑着道:“想再讨杯水喝。”
戚宴彎着唇笑:“好。”
師樂跟着他進了家門,戚宴給她又倒了一杯水,這次總算看了下後面那三個孩子。
“進來吧。”
師樂倚在牆上,看着這他們三個規規矩矩地從門口進來,又規規矩矩地坐下,歪着頭笑了:“你是不是打過他們?”
戚宴回頭:“怎麽會。”
師樂說:“那他們怎麽看到你這麽老實。”
“不知道。”戚宴看了他們一眼,輕聲問,“你們怕我?”
“不怕。”三人整齊劃一地搖頭,又強調着,“是尊敬。”
戚宴:“……”
師樂忍俊不禁,她拍了下手:“小晏不錯。”
她喝完水,把杯子放下:“行,天也聊完了,我就回去了。”
戚宴動作一頓:“姐姐不吃飯嗎?”
“哪能一直吃你們家的飯。”這會兒也不是特殊情況,師樂事情做完了,就該回去了,“多不合适。”
戚宴默了下,然後放下手裏的菜,回過頭進了房間,過了會兒又走出來:“我送姐姐。”
他這還有四個嗷嗷待哺的小朋友,外面天氣也不錯,天也沒黑,師樂實在想不到有什麽是可以送她的理由,于是她道:“不用送。”
戚宴沒說話,還是擡腳走了出去。
師樂跟在他身後,看着後面蠢蠢欲動的幾個小孩:“老實坐着。”
她又不是什麽人,不必這麽興師動衆的。
出了門,戚宴沒騎車,他扭頭問:“姐姐手好些了嗎?”
“好了。”師樂今天還換了一張創可貼,“這不是還有你創可貼的加成麽?”
戚宴看了眼,然後道:“感冒還沒好。”
其實好了,只是現在後遺症,嗓子還有些啞而已,師樂忍住笑:“我在你心裏是不是特別柔弱?這裏不好那裏不好。”
戚宴搖頭:“不是。”
他目光下移,看着師樂的手:“但是姐姐不注意自己的身體是事實。”
師樂把手放到身後:“我發現了。”
戚宴步伐緩了下,問:“發現什麽?”
“年紀不大。”師樂悠悠道,“管的還挺多。”
戚宴壓下那一點點慌亂,從兜裏把那瓶噴劑拿出來:“姐姐這個帶回去噴。”
師樂凝着視線看他的手半晌,忽的問:“我是不是,拿了你很多東西?”
但仔細一想,好像也沒拿什麽,是手上這個創可貼嗎?
“沒拿。”戚宴把那個噴劑放到她手裏,“姐姐記錯了。”
師樂:“那就是承了你很多的情。”
戚宴:“姐姐一定要算的這麽清楚嗎?”
“我是怕自己還不了。”師樂看着手裏的噴劑,短促笑了一聲,“你太好了。”
戚宴站定,沒有再往前走,他只把師樂送到了這個拐彎的地方。
他輕輕道:“姐姐也很好。”
師樂側過頭想了下,也沒想出來自己哪裏好,不過還是道:“你要這麽說,姐姐也是信的。”
戚宴淺淺一笑:“嗯。”
“不過,還要麻煩你一件事。”師樂說。
“嗯?”
“我雖然跟他們聊了會兒,但始終有些事情,也是站着說話不腰疼。”師樂轉頭看着他,雖然那時候門關着,但戚宴這家裏的隔音她是知道的。
說話時也沒特意去掩蓋過音量,屋子裏聽是能聽到的。
她說那些話時,雖然沒特意避着,但這時候也有些不好意思:“怎麽說呢,畢竟我也是第一次當人家的人生導師,經驗不足,話說的冠冕堂皇,但有些話說出口也有些語無倫次。”
“小晏你聰明,跟他們也更熟悉,就麻煩你給他們再上一課。”
戚宴看着她:“姐姐這麽相信我,不怕我把他們帶歪了嗎?”
“或是他們會理我嗎?”
“你會嗎?”師樂笑着問,“他們怕你,說不了就做,把他們關在家裏打一頓也沒關系。”
戚宴垂着眸低低地笑:“嗯好,我把他們打一頓再送回去。”
師樂聞言,知道他是答應了。
她伸出手來:“小晏握個手吧。”
戚宴看着她纖細的手一時沒動,略微擡了一下眉,有些疑問。
“嗯?”
“很高興在這個地方遇到你。”師樂說,“因為現在處境關系,也沒能給你什麽,支教結束,請你吃個飯。”
戚宴指尖動了動,隔了半晌,伸出手,輕輕搭在她的掌心。
他不敢用力,也不敢主動握上去,只感覺到女生的手很暖,卻不潮濕,比他白許多,指尖圓潤,嫩得不行。
這鄉下毒辣的陽光似乎沒有格外的眷顧她,沒把她曬黑。
他忍不住想,這只手會不會也很軟。
下一刻,纖細修長的指尖合攏,輕輕握住了他,在空中輕輕一晃。
戚宴恍惚了下,是軟的。
師樂道:“那就說好了。”
“嗯。”被握住的手有些隐隐發麻,很怕自己會忍不住入捏一捏,捏她的指尖,再往下,看看她的手腕,再仔細感受下那份柔軟。
但他只是木着手沒動,不敢動。
師樂最後晃了一下手,嘴角勾着笑,像個妖精:“小晏,姐姐很高興遇到你。”
她只晃了這一下兩人握在一起的手,就松開了。
戚宴把手收回來,喉嚨微滾:“我也,很高興遇到你。”
師樂眉眼間都露着笑,她擺手:“回去吧,再見。”
看着女生的背影離開,戚宴才微微攤開自己的右手,輕輕蜷起來,虛虛握住。
自言低語:“真的,很高興。”
遇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