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中人陸陸續續離開之後,陳耀文和董氏借口要去董營陪玉和,也跟着溜了。
如今陳富貴被許大人壓着分了家,必定憋着一股火,再加上等一會兒高氏和陳嬌娘回來,這家裏必定要有一番翻天覆地的大鬧,他們還是先出去躲幾日的好。
停了多時的雨又下了起來。
陳富貴坐在正房堂屋裏吸旱煙,滿屋子的煙從門裏湧了出來,即使在院子裏也能聞到旱煙刺鼻的氣味。
陳耀祖知道這是陳富貴爆發前的暫時平靜,便拉了玉芝低聲問道:“許大人怎麽還沒放你奶和你姑姑?”
玉芝抿嘴笑了:“我奶和我姑姑已經在回來的路上了!”
她轉念一想,道:“要不,我出去看看去!”
陳耀祖将信将疑,心事重重去正房向老爹解釋去了。
玉芝交代王氏守在東廂房看着,自己拿了一把銅錢打着傘出了門。
如今東廂房裏正在鹵肉,還擺着腌好的小筍雞,可不能離了人。
披着舊蓑衣的阿寶正在陳家附近玩耍,見玉芝出來,忙“踢踏踢踏”踩着水跑了過來,低低叫了聲“玉芝姐姐”。
玉芝見阿寶髒兮兮的小臉被雨水沖得黑一道白一道,露出了裏頭白皙的肌膚,忙把手裏的銅錢都給了阿寶:“拿去先買點東西吃!”
看着阿寶濕漉漉垂下來的頭發,玉芝低聲問道:“你晚上睡在哪兒?”
阿寶指了指西邊:“就在西邊荒廢的碧霞觀裏!”
玉芝想了想,凝視着阿寶黑白分明的眼睛:“過幾日我需要雇傭一個小工,一個月三百個銅錢,包吃住,你願不願意試試?”
阿寶盯着玉芝,眼睛幽深似深潭。
玉芝知道阿寶流浪久了,跟野狗一般,自然警惕性比較高,因此也不急,打着傘罩着她和阿寶,笑微微等着。
阿寶一瞬不瞬盯着玉芝的眼睛。
片刻後,他抿嘴笑了,眼睛亮晶晶的,輕輕說了聲“好”。
玉芝見他答應了,便道:“你且等一等,我進去拿些東西!”
阿寶乖巧地“嗯”了一聲,待玉芝進了門,便站在玉芝家門口的樹下,一邊用赤腳踩腳下濕漉漉的泥地,一邊等着玉芝。
玉芝進了東廂房,見王氏坐在明間門口就着外面的光線做針線,便蹲下來,低聲問王氏:“娘,我小時候的衣服還在麽?”
王氏笑了:“都在呢,就在你屋子裏那個黑漆快落完的衣箱裏,那時候原想着再給你生個妹子,這些衣服還有用……”
想到當初的打算,她的笑容有些勉強,聲音漸漸消失了。
玉芝笑着道:“娘,待天晴了,咱們尋個機會去尉氏縣城看看吧,看有沒有合适的房子!”
王氏如今一切都聽女兒的,當即點了點頭:“我都聽你的。”
她開始計劃以後離了西河鎮的日子:“院子可不能小,房子得潔淨……”
玉芝見王氏的注意力被自己成功轉移,不禁笑了,起身去了北暗間自己的卧室。
她打開那個黑漆斑駁的衣箱,在衣服裏找了半日,終于找出了一件阿寶能穿的青布夾襖。
這件青布夾襖幹幹淨淨的,散發着淡淡的皂角氣息,只是打了好幾個補丁,不過也不算明顯,而且最妙的是這件青布夾襖款式男女皆可。
玉芝又翻了翻,最後又找出了同款的夾褲,另有一件深藍色的夾袍和一套白粗布中衣。
這些衣服雖然舊了,也小了,還有補丁,卻都潔淨齊整。
把這些衣服用包袱包好之後,玉芝出去和王氏說了一聲:“娘,我挑選了幾件舊衣服給阿寶!”
王氏:“……阿寶是男孩子啊!”
玉芝抿嘴笑:“我選的都是男孩子也能穿的款式和顏色!”
王氏心底善良:“去吧去吧,阿寶這孩子着實勤謹,是個好孩子!”
玉芝又夾了一塊今日沒賣完的鹵肉用油紙包了。
她都走出去了,卻還聽到王氏在嘀咕:“這麽好的孩子,爹娘居然把孩子給丢了……”
阿寶正自得其樂地玩,聽到大門打開的聲音,忙擡頭看了過去,見是玉芝,眼睛裏頓時滿溢出笑來。
玉芝走上前,把油紙包遞給阿寶,見阿寶眼睛裏滿是驚喜,便又笑着把裝着舊衣服的大包袱給了阿寶:“裏面都是我的舊衣服,雖然是舊的,卻都很幹淨,你若不嫌棄的話,先對付着穿,等你開始上工,我再想法子給你做兩套新衣服!”
阿寶手裏握着油紙包,懷裏抱着大包袱,眼睛濕漉漉的笑着道:“姐姐,我穿女孩子的衣服,會不會很怪啊!”
玉芝擡頭在他腦袋上敲了一下:“有的穿就不錯了!”
阿寶輕笑一聲,抱着大包袱往西跑了。
這時候天色越來越暗。
玉芝一想到分家成功,心裏就滿是歡喜,也不急着進去,立在門口想着心事。
她如今攢了十兩銀子了,須得再攢一些,才能夠去尉氏縣城租賃一個帶門面帶院子帶菜地的房子……
正在這時,東邊有兩個黑影扶将着跌跌撞撞走了過來。
玉芝定睛一看,認出是高氏和陳嬌娘,眼珠子一轉,忙探頭往院子裏大聲道:“爺爺,爹爹,我奶和小姑姑回來了!”
她的聲音清亮之極,在正房堂屋說話的陳富貴和陳耀祖父子倆聽得清清楚楚,忙起身出來迎接。
玉芝趁機回了東廂房——等一會兒高氏和陳嬌娘回過神來,怕是要一場大鬧,她和王氏娘倆須得做好迎戰準備!
王氏正在着急,見玉芝進來,忙道:“玉芝,她們都回來了,咱們怎麽辦?”
玉芝眼睛亮晶晶的:“把門闩上,以逸待勞!”
她從來不主動找事,卻也不怕事!
見陳耀祖陪着高氏和陳嬌娘去了正房,一直不肯出來,王氏和玉芝母女倆便不再等待,她們把明間門從裏面闩上,然後安安生生回到南暗間,闩上窗子,開始各自忙着自己的事——王氏做針線,玉芝用石臼磨大料。
果真沒過多久,陳耀祖就來拍門:“王氏,起來給咱娘做飯!”
王氏沒應聲,玉芝道:“我娘和我都睡下了,明日再說吧!”
陳耀祖還沒開始,高氏高亢的叫罵聲就響了起來:“死不了的賤蹄子!挨千刀的臭婊子……”
接着便是用腳踹門的聲音。
玉芝揀了最鋒利的兩把刀在手,給了王氏一把,自己拿了一把,雲淡風輕道:“娘,若是真進來,等一會兒就好好吓吓她們!”
王氏臉色蒼白接過刀,半晌方道:“明日賣完鹵肉,咱們早些尋房子先搬出去吧!”
玉芝“嗯”了一聲,依偎進王氏懷裏,低聲安撫王氏。
陳富貴如果夠聰明的話,不會放任高氏和陳嬌娘瘋太久的,她就等着好了。
果真沒過多久,陳富貴刻意壓低的聲音就在外面響起:“大半夜的發什麽瘋?還不嫌丢人麽?難道還想再被關幾日?”
高氏和陳嬌娘的叫罵聲戛然而止。
待陳富貴、高氏和陳嬌娘都離開了,玉芝這才打開了明間門放陳耀祖進來,低聲道:“爹,明日咱們尋房子搬出去吧!”
陳耀祖半日沒說話,最後“嗯”了一聲。
方才他娘和他妹子的這一番大鬧,把他最後一點愧疚也給弄沒了,必須得走了,不然這日子沒法過了。
商量完家事,玉芝鋪設好床鋪,舒舒服服睡下了。
外面雨聲淅瀝,屋內溫暖馨香,她很快就睡熟了。
此時許靈、周長青一行人還在雨中迎候信任甘州節度使林玉潤。
許靈和周長青早命人預備下了大桌面酒席,帶着尉氏縣的大小官員出郊五十裏到運河碼頭迎接。
尉氏縣的運河碼頭甚是簡陋,連個遮蔽風雨的草棚都沒有,許靈和周長青各自帶着軍衛官員和吏典生員打着傘在碼頭上迎候。
一直到了深夜子時,節度使的船隊才在軍船的護衛下行駛了過來。
衆人行罷禮,便有錦衣小厮從船內出來,引了許靈和周長青上船。
許靈原本在碼頭上凍透了,此時一進大船,便覺氤氲着清淡異香的融融暖意撲面而來,很是舒适。
他和周長青踩着柔軟錦氈,随着錦衣小厮沿着長廊走了一段,轉過長廊,進入一個廳子。
廳子內很是雅致,全套的黃花梨木家具,多寶閣上擺着名貴蘭草和正盛開的瓊花昙花,四壁嵌着無數夜明珠,令廳子裏光線柔和。
進了廳子,許靈這才看到堂上黃花梨木交椅上坐一個穿着大紅蟒衣的少年,想必便是當今陛下的親侄子、甘州節度使林玉潤了。
他定睛一看,發現這少年約莫十五六歲,生得極好,氣度高華,只是看上去隐約有些熟悉,不禁心裏一動:似乎在哪裏見過這位林大人,瞧着莫名地熟悉……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許靈面上依舊恭謹,與周長青齊齊行禮:“見過大帥!”
林大帥雖然身份貴重,卻甚是和藹,道:“請坐下吧!”
小厮引着許靈和周長青在一旁的黃花梨木寶椅上坐了下來。
許靈坐下之後,才想起來為何覺得這位林節度使看着熟悉了——這位林節度使生得與西河鎮陳家那個會做桶子雞的小姑娘很像,只是林節度使生得更好,氣度更高華。
他不禁暗暗感嘆:這世上的事就是這麽無常,生得這麽像的兩個人,身份卻有雲泥之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