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舉世皆濁

日落月升,夜風吹到身上已經有些涼意。

呂布動手絲毫不留情面,袁紹袁術狼狽的摔在外面,臉上帶着如出一轍的錯愕,他們記憶中的大哥溫柔和善,連重話都沒怎麽說過,怎麽會如此不留情面?

袁紹艱難的站起來,若有所思的看了眼緊閉的大門,無視呆呆愣愣的袁術,走到大門前面低頭跪下。

他來中山之前已經做好了被責罵的準備,不管怎麽說,族人慘死都有他們的錯,再怎麽辯解也沒有用。

大哥還活着,之前做的一切打算都得推翻重來,他不可能放棄袁氏子弟帶來的利益,無論如何不能讓大哥對他視若仇雠。

冀州如今已經在他的掌控之中,大哥沒有回汝南,反而來到中山郡的封地,究竟是想幹什麽?

袁術愣愣倒在臺階上,就算袁紹就在旁邊也沒有任何打架吵架的欲望,被冷風吹了半晌,也不敢相信他被親哥趕了出來。

大哥這是……不認他了?

角門處,張遼和趙雲蹲在門裏盯着外面的兩個人,在他們腳底下,袁紹袁術帶來的那些護衛橫七豎八的躺着,沒比外面倆人好哪兒去。

兩個人一個是冀州牧,一個是加封假節的後将軍,所謂假節,乃是天子以符節借與臣子,令臣子威懾一方所用,都不是随随便便能消失的人,可以讓他們吃點苦頭,但是人不能死在他們府上。

夜風卷過臺階,侍女帶着食盒過來給他們送飯,張遼拍拍衣服站起來,招呼趙雲先吃飽再說,“這幾天有的忙,袁紹來了府上,中山境外沒準兒會大軍壓境,今天晚上我在這兒守着,你回去睡覺,明天派人加強戒備。”

趙雲點點頭,扭頭看看外面仿佛石像一樣的兩個人,有些擔心的問道,“不用給他們送飯嗎?”

張遼撇撇嘴,“沒事,一頓不吃餓不死。”

兩人正說着,就看到呂布臭着臉拎着一個更大的食盒過來,以為這人要和他們一起吃飯,咬着餅子趕緊給他騰位子,結果人剛挪到一邊,還沒來得及說話,人就邁過門檻出去了。

張遼:???

出去吃獨食?

荀彧不急不緩跟在後面,看張遼和趙雲都要站起來笑道,“二位繼續,我和奉先出去看看。”

那兩位畢竟身份不一般,不能扔在門口不管不問。

張遼和趙雲對視一眼,兩個人拎着食盒從門內轉戰門外,角門不起眼,他們偷偷躲在門口不會被發現,萬一袁紹袁術突然發狂,他們也好趕緊過去救人。

呂布不情不願的把食盒放到地上,粗手粗腳的把倆人身上的繩子解下來,然後抱着胳膊站在旁邊,防賊一樣防着他們使壞。

荀彧無奈的看了他一眼,走上前來規規矩矩行禮,“袁氏遭逢大難,主公心中郁郁,略有失禮,還請二位莫要心生嫌隙,反壞了兄弟之誼。”

袁紹活動着筋骨,上下打量了這人一番,扯扯嘴角問道,“你是荀家文若?”

荀彧攏袖又是一禮,“正是在下。”

“難怪。”袁紹似是而非吐出兩個字,移開視線開向別處。

他麾下謀士荀谌荀友若,是他得到冀州的最大功臣,颍川荀氏在朝中勢力不小,和袁氏亦是姻親,他們家大哥之妻便是荀氏八龍之一的司空荀爽之女,有這一層關系在,他對荀氏的關注并不算少。

荀氏一族人才濟濟,荀氏八龍名聲顯赫,荀悅、荀衍、荀谌、荀彧、荀攸等年輕一代也是各個不凡,他們二族有姻親關系,想把人招攬到身邊并非難事。

董卓麾下兵馬與山賊劫匪無異,颍川被戰火波及,韓馥是颍川人士,因為荀谌在他麾下做事,不止一次派人去颍川接人,只是人接到了,冀州也易主了。

他對這被譽為“王佐之才”的荀氏文若很感興趣,荀友若已是大才,若能得荀氏兄弟共同輔佐,他以冀州為根基圖謀天下的路或許能更順暢。

只是沒想到人的确到了冀州,卻沒有去找他。

袁術還沉浸在被親哥扔出府邸的震驚之中,身上繩子解開了也沒有什麽反應,只是想着方才的場景靜靜發呆。

荀彧喚來侍女将這兩位扶到主宅旁邊的空閑宅院裏打理儀容,好聲好氣替他們家主公描補,倒不是認錯,他們家主公做的沒有錯,不需要他來幫主公認錯,只是以後還要相處,關系不能太僵。

府上幾個人,志才身份不合适,奉孝只會火上澆油,公達不适合做這種事情,數來數去,只能他來當這個和事老。

月色如水,不點燈也能看清路,夜裏的風漸漸變大,衣袂袖擺被風吹的飒飒作響。

荀彧站在院子裏等那兩位梳洗,似是想起了什麽事情,走到呂布跟前低語幾句,随後接過食盒,讓侍女将食物送去屋裏擺好。

呂布揉着胳膊,咧了咧嘴快步出去,不一會兒,過來守着的就換成了匆忙吃完飯的趙雲趙子龍。

議政廳裏燈火通明,郭嘉從主院出來,腳步不停立刻趕回來,看到荀彧不在也沒有感到意外,以他們文若那力求穩妥的性子,這會兒應該去安置袁紹袁術那兄弟倆了。

荀攸和戲志才坐在各自的席位上,面前的書案上幹幹淨淨,需要處理的公務已經處理完畢,還順手将郭嘉桌上的那些一起處理了,看到郭嘉神采煥發到幾乎亢奮的模樣,挑了挑眉交換了視線,放下手裏的筆等他開口。

只去找奕兒不會耽擱那麽長時間,方才定是被主公留下說話了,不知道在主公那裏聽了些什麽,以至于激動成這個樣子。

郭嘉被他們兩個直白的目光看着,擠眉弄眼故作玄虛,“二位為何如此反應?”

荀攸:……

戲志才:……

兩人看他還是如此的不正經,心中稍稍松了口氣,明了他們家主公那邊沒什麽要擔心的了,打哈欠的打哈欠,伸懶腰的伸懶腰,竟是直接站起來走了。

郭嘉:???

你們兩個這麽不給面子的嗎?

郭奉孝氣的直拍桌,他打着看兒子的名義別別扭扭跑去主院,想着讓天真活潑的小娃娃來安慰心情不好的主公,雖然最後事情的發展和他預想的不太一樣,但是也不是沒有收獲。

這倆人不說給他端茶倒水也就算了,竟然還無視他?

這能忍?

郭嘉氣哼哼的追上去,一手一個把人拽回來,然後木着臉問道,“你們不想知道主公說了什麽?”

“主公願意說,自然不會瞞着我等。”荀攸收回衣袖正跽而坐,擡眸看向郭嘉,一如既往的四平八穩寵辱不驚。

郭嘉以前最看不慣的就是這種鋸嘴葫蘆一樣小心謹慎、多說一個字都像能要了他的命的家夥,奈何這人就是比鋸嘴葫蘆還鋸嘴葫蘆,他想抱怨都不知道該怎麽說。

府上除了主公,權力最大的就是這家夥,他要是把人惹惱了,回頭能拎着他念叨兩個時辰。

戲志才饒有興致的看了會兒好戲,郭奉孝嘴皮子功夫厲害,難得碰到能讓他張不開嘴的人,看他吃癟比處理公務有意思多了。

不過看戲不能太明顯,該捧還是得捧,萬一讓他下不來臺回頭生悶氣,怕是得疾醫多熬幾碗湯藥才能消氣。

有戲志才遞的臺階,郭嘉終于找到理由說話,從書案下的暗格裏拿出一疊紙,提筆蘸墨寥寥幾筆勾勒出冀州幽州并州的輿圖,“主公欲取冀州,你們覺得勝算有多大?”

荀攸和戲志才臉色皆是一怔,袁紹袁術兄弟兩個進府的時間不長,加起來沒有說幾句話就被趕了出去,從他們家主公的态度來看,他們可以猜到這次見面的結果好不到哪兒去。

以他們如今的實力奪取冀州,難度不小,卻也不是不行。

戲志才沉吟片刻,指尖落在書案上點了點,“主公的意思,智取還是強奪?”

“府上兵馬不多,主公可舍不得讓他們白白喪命。”郭嘉放下筆,将紙往前推推等着晾幹,“冀州牧是個好位子,韓馥讓袁紹,沒道理袁紹不能讓給別人。”

“袁本初不是韓文節,他不會主動将州牧之位拱手讓人。”荀攸搖搖頭,頓了一下,繼續說道,“除非主公以袁氏家主的身份聯絡冀州世族,讓冀州世族來給袁本初施壓。”

當初韓馥讓出冀州,不光是怕惹火燒身,而是冀州的世家幾乎都站在袁紹那一邊,州牧要掌握一州大權,首先要做的就是和本地世家打好關系,在本地世家全部站在地對面的情況下,這個州牧之位他不讓也得讓。

袁紹欲得冀州,韓馥沒有抵抗之力,他們家主公欲得冀州,不去想袁紹手下的兵馬,袁本初同樣沒有還手之力。

只問題是,以袁本初的野心,即便冀州的世族不支持他,他也不會輕易松手。

韓文節身為州牧才能平平,既無稱霸之心,又無馭下之能,如此才能讓袁本初輕輕松松拿下冀州,若他們想拿下冀州,便不能不管袁本初手下那二十萬大軍。

郭嘉托着臉半靠在書案上,姿态閑适好似在談論今天晚上吃了什麽,“若二位是袁本初,是選擇一意孤行和長兄厮殺奪權,還是選擇避開長兄去別處積蓄力量?”

袁紹的确兵強馬壯,但是不管怎麽說,只要他有割據一方的心思,就不能不顧名聲,以袁本初為了養名寧願多年守孝的行徑,他不可能不明白名聲的重要性。

和袁術打可以當兄弟間互相看不順眼,和他們家主公打,天下人的唾沫星子都能把他淹死,即便打贏了保住了冀州,以後怕是也沒人敢來為他效力了。

并州雖苦,但是對他來說卻是打開了新天地。

若不是主公提及,他甚至沒想過袁紹占據并州會是什麽情況。

胡人內部不是一塊鐵板,南匈奴內亂未平,烏桓為護烏桓校尉管轄,不同部落各自為政,羌人、鮮卑雜居其中,如果讓他們繼續混戰,中原這邊打成什麽樣都不用擔心并州忽然出現一股強大的勢力威脅中原。

可要是有人能鎮壓所有胡人,将他們擰成一股繩來反攻中原,以中原的亂象,能擋住胡人騎兵鐵蹄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郭嘉趴在桌上嘆了口氣,心道他這不是沒想過,他是連想都不敢想。

自古以來,但凡北方出現能統一草原的雄主,對中原來說都是災難,像匈奴的冒頓單于,稱霸草原之後險些将高祖困死在白登山,如果不是武帝一朝将匈奴打了回去,中原可能已經沒了活路。

荀攸眉頭緊蹙,雙手虛虛握着放在腿上,沉聲道,“奉孝既然知道放人離開的危險,為何還要說這些?”

“不是我要說,是主公要說。”郭嘉揉揉臉,坐正了身子看過去,“主公知道此招兇險,但是他只問了一句,袁本初可有冒頓單于那般雄才大略?”

此話一出,戲志才咳了兩聲才忍住沒有直接笑出來,“主公這麽想倒也沒錯。”

袁本初有野心,但是從關東聯盟那一塌糊塗的打法便足以看出,他的能力似乎配不上他的野心,如果他能虛心納谏不偏聽偏信,能分辨出哪些計策能采納哪些計策不能采納,再多些容人之量,讨董聯軍也不會稀裏糊塗的散了。

他們家主公往日裏脾氣極好,每日關心的最多的莊子上有沒有折騰出新東西,廚房有沒有做出新菜,如果不是時不時過問幾句政務,他甚至懷疑那人是不是想在田莊裏過一輩子。

吟風弄月,與世無争,修身養性,看破紅塵。

如此超然外物,的确像他們那不食人間煙火的主公應該過的日子。

不管主公是不是被那兩個弟弟刺激到了,他既然欲取冀州,将來必然不會只取冀州,不管袁本初能不能降服并州諸胡,他們家主公都不會露怯。

戲志才抿了口熱茶,壓下嗓子裏的癢意,笑吟吟說道,“現在只剩下一個問題,如何讓袁本初知曉主公的心意,并州左有恒山之險,右有大河之固,居天下之上游,乃武帝所言制天下之命者,袁本初心懷天下,若能帶足兵甲,北阻羌胡【1】,豈非大善?”

并州山河險要,亦能據此以圖謀天下,只是邊郡羌胡橫行,即便袁紹拿着并州牧的大印,能夠掌控的也只有上黨、太原兩郡。

憑借兩郡來收複其他幾郡,打打停停或許十幾年就過去了。

荀攸敲敲書案,将兩個笑裏藏刀的家夥敲回神,“主公取冀州,可有說如何對待袁公路?”

郭嘉:!!!

糟糕,只顧得琢磨并州局勢,竟然忘了還有個袁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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