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風消餅

初次遇見顧希言時,沈瓊英十歲,顧希言十二歲。

沈瓊英的父親沈德清是金陵有名的鹽商,沈瓊英是家中獨女,自幼生長在人間富貴鄉,少年不知愁滋味。

顧希言之母楊文俪與沈瓊英之母謝小鸾是手帕交,幼時曾有疾病困窘相扶之誓。楊文俪的夫婿顧清舉原出身江陰世家,祖輩不乏出閣入相之才,但到了顧清舉父親這一輩,顧家便漸漸沒落,聲勢大不如前。

好在顧清舉書讀得好,在縣學謀了個教習之職,楊文俪與顧清舉伉俪情深,琴瑟和鳴,獨子顧希言又聰明伶俐,一家三口的日子過得十分圓滿。

只是天有不測風雲,在顧希言十二歲那年,顧清舉得了痨病不治身亡,顧家為了給顧清舉治病,原本不豐的積蓄也消耗殆盡。顧家幾世單傳,族中人口零落,在江陰已是舉目無親,加之顧希言要來金陵參加鄉試,楊文俪便帶着兒子投奔顧小鸾。

“英英,今天我們家要來一位神童了。”謝小鸾笑吟吟道。

“什麽神童?”沈瓊英好奇地問:“比大表哥學問還好嘛?”

沈瓊英口中的大表哥,即是謝小鸾兄長的兒子謝臨,比沈瓊英年長八歲,去年在府試中考了案首。

謝小鸾笑了:“你大表哥固然學問不錯,但今天來的這位小哥兒,剛剛十二歲便已是院試的案首,這次是來金陵參加鄉試,你說這不是神童是什麽?看來江陰謝家後繼有人了。”

然而沈瓊英見到傳說中的顧希言,卻還是有些失望。

原來神童也是兩只眼睛兩只耳朵一張嘴,與平常人家的少年并無二致。那時顧希言身量還未長成,頭戴秀才方巾,身着寬大的圓領襕衫,實在是不合身,有一種孩童強充大人的滑稽。

顧希言向謝小鸾請安問好後,便靜靜地坐在那裏一言不發,沈瓊英總覺得他是故作老成。

謝小鸾與楊文俪少時分別,時隔多年再次相遇,自是悲喜交集,有好多體己話要說。沈瓊英被晾在一邊百無聊賴,給一旁地顧希言使了好幾個眼色,他只是不理,就好像抛媚眼給瞎子看,只好抓起碟子裏的風消餅吃來消遣。

沈瓊英之父沈德清精于飲食之道,府上廚子技藝高超,母親謝小鸾亦擅長烹饪,沈瓊英自幼得以嘗遍各種美味,但還是對風消餅這道點心情有獨鐘。

風消餅的做法并不複雜,用糯米、蜂蜜、酒醅和麥芽糖和面,擀成薄薄的圓餅下油鍋炸制,出鍋後撒白糖、面屑和少許熟芝麻即可。關鍵要将餅擀得像紙片一樣薄,又要把握好火候,所以極考驗人的廚藝。

剛出鍋的風消餅晶瑩剔透,散發出誘人的芝麻香和酒香,咬一口又酥又脆,清甜不膩,很快在口中化開,不多一會兒,沈瓊英便将一張餅吃完了,控制不住的,她又開始吃第二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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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這時,沈瓊英看到小大人一樣坐着的顧希言略微動了動,朝她這邊好奇地轉過頭來。

被客人看見吃獨食實在失禮,沈瓊英頓時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向顧希言招手笑道:“你要不要也嘗一點兒,可好吃了。”

顧希言很快便恢複了少年老成的神色,擺擺手道:“我不餓,世妹自己吃便好。”

沈瓊英撇撇嘴正要說話,卻聽母親提高了聲音道:“顧家大哥兒不要拘着,在姨姨這裏,便同在自家一樣。”一面又嗔着沈瓊英:“你怎麽光顧着自己吃,還不快讓讓大哥兒。”

“哎。”沈瓊英點點頭,把拿碟風消餅推到謝希言旁邊。“別客氣,還請用一些吧。”

顧希言且不吃點心,擡起頭看母親楊文俪的臉色,見母親笑着點了點頭,這才起身道了謝,拈起一片風消餅,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

真好吃!這餅不知是用什麽材料做的,像紙一樣潔白透明,入口酥酥脆脆,還帶着甜甜的酒釀香,這比母親在三山街買的油酥餅好吃多了。

顧希言畢竟是小孩子,這些日子跟着母親一路舟車勞頓,沒吃什麽像樣的飯食,早已是饑腸辘辘,他的眼睛頓時亮了起來。

看到顧希言露出孩童本性,謝小鸾笑了,看向對楊文俪道:“你看我這記性,你們遠道而來,原該擺酒接風的。”忙吩咐一旁的仆婦:“時候不早了,你們快去準備酒宴。”

顧希言聞言起身:“姨姨不必費心張羅,家常便飯就好。”

謝小鸾眼中的笑意更濃,情不自禁上前摸了摸顧希言的小腦袋:“大哥兒真是穩重伶俐的孩子,我一見就喜歡。”又轉頭對沈瓊英道:“你看看你,明明只比大哥兒小兩歲,人家可比你懂事多了。”

楊文俪嘆道:“自大哥兒父親去世後,他是比從前沉穩懂事了好多。不過孩子嘛,還是要天真爛漫一些才好。我還是喜歡英英這樣的,她就跟你小時候一模一樣。”

謝小鸾不願勾起楊文俪的傷心事,忙笑道:“我瞧這兩個孩子挺投緣的。我們大姐兒只有個弟弟,比她小六歲,平常玩不到一起未免孤單,不如兩人認作兄妹,日後一塊兒讀書玩耍也有個伴兒。”

楊文俪亦笑:“如此最好不過了。”

國朝素重男女之防,雖不至于七歲不同席,但像沈瓊英、顧希言這個歲數,也該分隔開了。母親卻讓他們認作兄妹。大概從那時起,便動了兩家結親的念頭了吧。

只是沈瓊英當時還懵懵懂懂,與顧希言相處日久,倒也覺得他不像一開始那樣刻板不近人情。沈瓊英本是熱心腸的孩子,因自小沒有玩伴,便真心把顧希言當兄長看待,自家得了什麽好吃食、好玩具,都不忘給顧希言留一份。

日子一長,沈瓊英的弟弟沈均益看不下去了,忍不住向她抱怨:“阿姐有什麽好東西,都給你那顧哥哥留着,風消餅日日都往他那裏送,怎麽就不記得分給我一些?太偏心了!”

沈瓊英振振有詞地反駁:“你還小,吃那麽多點心不好消化,顧哥哥正在長身體,人又瘦弱,不吃點好的補一補怎麽行?”

沈均益當時年紀小說不過沈瓊英,氣得找大人哭訴,此事在沈家傳為笑談。

呵,一晃十七年過去了,少時種種便如那風消餅一樣風消雲散。夜深了,沈瓊英尚在床上輾轉反側,橫豎睡不着,索性走出了艙門。她下意識向顧希言那側船艙望去,燈火猶明,原來他也睡不着嗎?

沈瓊英看到有人提着風燈向她這邊走過來,心下一驚,下意識想要在被發現前回到自己艙房。卻被人叫住:“沈小姐,您還沒有歇下嗎?”

原來是顧希言的老仆陳伯。

沈瓊英收回腳步,勉強露出笑容:“大概是茶喝多了,我睡不着呢。老伯怎麽也不睡呢?”

陳伯嘆了口氣:“少爺不睡,正在連夜處置公務,老奴自是不敢先睡。再者心裏也惦記着沈小姐,多年不見,沈老爺和夫人身子可好?”

沈瓊英面色一黯:“家父家母已于九年前相繼辭世了。”

陳伯看向沈瓊英的目光多了幾分憐憫,歉然道:“顧沈兩家為世交,夫人少爺卻未能前去吊唁,的确失禮,望沈小姐原諒。此事夫人和少爺實在不知情啊。”

“不怪你們。”沈瓊英的語調已是不帶任何波瀾:“是我不讓下人通知的。都是往事了,老伯不必介懷。”

陳伯沉默片刻,忽又問道:“沈老爺和夫人辭世後,您的日子過得很辛苦吧?”

沈瓊英笑容中有幾分辛酸:“便是再難不也過來了。如今我身為醉仙樓的掌櫃,這日子在衆人看來,應是不錯吧。”

陳伯露出欣慰的笑容:“那便好,夫人那裏,雖然面上不顯,卻一直都惦記着您呢。今天……您也別怪少爺,這麽些年來,他實在心裏苦。與您分手後,少爺着實消沉了一陣子,即使後來高中探花,老奴看他也還是不開心,鎮日裏和幾位舊友飲酒買醉,仕途也不留心經營,直到後來任職地方,才稍好些。”

沈瓊英心裏澀澀的,記憶中的顧希言一向冷靜自持,年複一年、日複一日卯時即起窗下苦讀,為的是有朝一日金榜題名,恢複江陰顧氏的榮光。沒想到他竟然會放浪形骸,飲酒買醉,可見自己當初傷他至深。

“沈小姐,”陳伯的話音忽然有些激動,低咳了幾聲道:“您和少爺都是老奴從小看着長大的,說句倚老賣老的話,您和少爺的為人,老奴是最清楚不過的。當年您離開少爺,是有苦衷的吧。”

沈瓊英忽然打斷陳伯的話,沉聲道:“陳伯,都十年過去了,物是人非事事休。我現在一心只想經營好醉仙樓,不願與顧府丞再有交集,您又何必執着于往事呢?”

陳伯怔了一下,半響方嘆息道:“是老奴造次了。老奴先回去了,秋夜風涼,沈小姐也早些歇息吧。”

陳伯提着風燈,轉身回去,那一抹亮色漸行漸遠,最終消失在蒼茫的夜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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