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腌芥土布魚羹+香露米飯

顧希言出任金陵府丞已有一個多月時間了,雖然之前有地方任職的經驗,但以應天府之大,庶務浩繁,處理起來也頗費功夫。這一天他直忙到掌燈十分,才得以小憩。

恰巧韓沐來找他:“快到酉時了,公務是永遠做不完的,我們還是先出去用過晚飯再忙吧。”

顧希言活動了一下有些酸痛的肩膀,正打算起身,卻見應天府推官江文仲匆匆忙忙跑了過來,官帽亦有些歪了。

“顧府丞、韓治中,出大事了,李府尹請二位過去商議呢。”

顧希言看了江文仲一眼,低聲斥道:“慌慌張張成何體統,是什麽事?”

“顧府丞恕下官失儀。”江文仲喘息略平:“前不久致仕的張侍郎,突然于昨日晚間暴亡。府上亂成了一鍋粥,李府丞讓您趕緊去查明死因呢。”

江文仲口中的張侍郎,即刑部侍郎張允中,今年尚未過花甲,因素有咳喘之疾,先後向皇帝上了幾道辭表,終被加封為通議大夫,允其返原籍金陵養老。

誰知剛剛不到兩個月,就出現這樣的事,顧希言與韓沐也見過他幾面,縱然他咳疾久治不愈,但身體還算康健,怎麽突然就一暝不視了?

顧希言和韓沐對視一眼,快步向應天府尹李公弼所在“夙公堂”走去,行至半路,顧希言忽又停下腳步問江文仲:“你去過張府沒有。”

江文仲忙道:“下官便是剛剛從張府回來。”

顧希言随即問:“可知張侍郎去世那一天,都見了什麽人?”

“下官問過了。”那小吏略一思索道:“張侍郎那天見的人不少,據府上管家說:“張侍郎當日申時曾與蔣禦史、謝通政赴明月樓茶坊飲茶,其後便獨自前往醉仙樓用餐。”

顧希言陡然變色,只略一停滞,便與韓沐匆匆向夙公堂走去。

夙公堂內,推官江文仲先開口,向長官簡單陳述張侍郎一案。

“根據線報,張侍郎去世那天晚上,曾獨自前往醉仙樓飲酒,醉仙樓女掌櫃沈瓊英親自掌勺做下酒菜招待。當晚張侍郎在三山街附近的小巷倒地暴亡,附近茶坊的夥計最先發現了屍體。”

應天府尹李公弼略一沉吟問道:“仵作驗過屍了沒有,具體怎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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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文仲忙道:“已經驗過了,屍身并無傷痕。看上去像是因病身亡。”

李公弼松了口氣,随即道:“即是如此,當是張侍郎酒後咳喘之疾發作導致,讓仵作填個驗屍格,以病亡上報朝廷好了。”

江文仲嘆了口氣道:“下官原意亦是如此,可一則張侍郎的夫人方氏一口咬定丈夫是為人所害,定要官府徹查。她是有诰命在身的,其兄長方為仁現為左副都禦史,亦是個難惹的人物。二則張侍郎屍體是在府外發現的,坊間想必早已傳得沸沸揚揚,若坐視不理,事情就更麻煩了。”

李公弼頓感頭大,沉吟片刻道:“既然這樣,就從張侍郎暴亡的地點查起吧。對了,他去世那天曾去醉仙樓飲酒,無論如何,醉仙樓的沈掌櫃是脫不了幹系的。”

韓沐實在沒想到沈瓊英竟然與張允中之死相關,皺眉問道:“張侍郎平時與沈掌櫃過從密嗎?”

江文仲笑笑道:“據下官了解,沈掌櫃可不是一般人物,身為青年女子,短短幾年內把醉仙樓經營成金陵最有名的酒樓,定然手腕非常。據說她與金陵幾大高官顯爵皆有交往。”

顧希言面色一直淡淡的,看不出什麽神情,此時突然開言道:“既是如此,下官願負責張侍郎一案的調查。”

“好好。”李公弼知道顧希言辦事一向穩妥,這幾年在地方興文教、修水利、斷疑案甚有政聲,當下如釋重負:“有伯約盯着,我就放心了。”

第二天一早,顧希言和韓沐提前來到張侍郎死亡現場調查。

那是一條十分隐蔽曲折的巷子。張侍郎便是在巷子內一所宅院的後門倒地身亡的。門口放了兩口大缸,裏面并沒有水。後門西側有一口井,再向西一拐,便是金陵城熱鬧的三山街,向東折去,便到了秦淮河。

最先發現張侍郎屍體的是附近茶坊的夥計,名叫李豐年,此時亦被傳喚過來問話。

韓沐首先開口問道:“十月十六那晚,你是何時發現張侍郎屍體的?”

李豐年看上去頗為沮喪,愁眉苦臉答道:“亥時一刻。兩位老爺,前日小的去報案時,江推官已經問過小的了,小的保證不敢欺瞞官府。”

韓沐接着問:“那麽,你可記得當時張侍郎的屍體是什麽樣子?”

李豐年皺眉道:“那晚小的與友人飲酒後回家路過這條巷子,因有了酒走路不穩,猛然間被什麽東西絆了一跤,仔細一看才發現是一具屍體,當時酒都吓醒了,趕緊去報官,也顧不上留意屍體的形貌。”

“你再仔細想想。”顧希言沉聲道:“此事關系重大,你說得越細越好。”

顧希言目光淡淡掃過李豐年,雖不淩厲,卻給人予無形的威壓。李豐年心下一緊,皺眉苦思半刻,猶豫道:“小的隐約記得,張侍郎當時身着玄色直裰,上襟似乎有一大片水跡。別的,小的就實在想不起來了。”

李豐年忽然下跪,垂淚道:“兩位老爺,小的說的句句是實,絕無半句虛言。小的家裏上有八十歲老母,下有未長成的幼子,斷不敢做違法之事,此案确與小的無關啊。”

“知道了,官府自會有公斷。你且回去吧。”顧希言安撫了李豐年兩句,與韓沐對視一眼,看來這個案子越來越複雜了。

顧希言與韓沐忙碌了大半天,回到府衙已到午飯時間,二人便去公廚用午餐。

國朝初年,應天府衙的公廚照例用羊一只、雞一只,好歹材料還算新鮮,不過到了現下,份例多有克扣,飲食亦漸漸不堪。就以午飯來說,每碟肉不過數兩,而骨頭占了大半,湯飯亦皆生冷,每每令人難以下咽。所以應天府的各級官吏,大多是自帶餐食的。

顧希言和韓沐因早上出門匆忙,沒來得及帶飯,只好去公廚。今日的午餐照例是白切肉、腌芥土布魚羹,白米飯。

毫無例外,白切肉每碟只寥寥幾片,腌芥土步魚羹聞上去發腥。白米飯倒是随便吃,但顏色發黃,不知是放了多久的陳米。

單看菜肴的樣子,韓沐已是沒了食欲。皺眉夾了一片白切肉,似是不大新鮮;腌芥土布魚羹一味死鹹,因調味不當,帶了一股強烈的魚腥味;白米飯水放少了,又幹又硬。

韓沐長嘆一聲:“簡直無下箸處啊,伯約,我們還是出去吃吧。”

“今日公事冗繁,我們沒時間出去。湊活填飽肚子吧。”顧希言眉頭微皺。

顧希言雖然不抱怨,可是他卻是吃過美味的土布魚的。昔日在沈家,沈瓊英常做腌芥土布魚羹。

杭州人以土布魚為上品,可金陵人頗看不上,認為它是“虎頭蛇”,是以在金陵,土布魚價錢很賤。沈瓊英與多數金陵人不同,她覺得土布魚肉質細嫩,最适合做羹湯。

初春的土布魚最為肥嫩,切去魚嘴,斬齊魚尾,将魚身劈成兩片稍微腌制。炒鍋燒熱後倒入少許豬油,下蔥花爆香,然後倒入冷水,煮沸後加入腌芥、魚肉、少許鹽和香蔥,就可以出鍋了。

沈瓊英做的腌芥土布魚羹賣相極好,湯色澄清,魚肉乳白,蔥花碧綠,腌芥嫩黃,看上去就誘人食欲

剛剛腌好的芥菜鮮辣爽口,有效化解了魚腥,而魚肉清鮮柔嫩,滋味悠長,腌芥的鮮味和魚肉的鮮味融合在一起,喝一口魚羹,簡直鮮得連眉毛都掉下來。

這樣的魚羹和白米飯是絕配。将羹湯澆到米飯上,米飯亦沾染了魚鮮,變得滑潤适口。每次做腌芥土布魚羹,顧希言都能多吃兩碗飯。

便是簡單一碗白米飯,沈瓊英做來亦有巧思。她不知從那裏查來的古方,親手制作了薔薇露,在焖飯将熟的時候倒一小盞,等到飯完全熟時,拌勻後盛入碗中。用這種方法蒸制的米飯,米香濃郁,又帶着一絲若有若無的清香,吃起來格外香甜。

記得有一次沈家宴客,沈瓊英親自下廚煮飯,客人吃到後都贊不絕口,還以為沈家斥巨資買了名貴的稻米。沈瓊英只是在一旁微笑,待賓客散盡,便拉住顧希言咬耳朵:“顧哥哥,這個法子我只告訴你,切勿外傳。我煮飯的時候偷偷放了一盞薔薇露,所以飯才格外香甜。其實桂花露、香橼露也可以,只是不要放玫瑰露,玫瑰露的香味太濃了,客人一嘗便會發覺這不是米飯自身的香味。”

顧希言就笑:“就知道是你搞得鬼,我一早發現你在做花露,想必就是為了這事了。”

曾經滄海難為水,曾幾何時,顧希言不得不承認,他的胃口自小便被沈瓊英養刁了。

顧希言和韓沐就着白切肉下飯,草草結束了午餐,又處理了半響公務,韓沐過來提醒顧希言:“伯約,我們是不是該去醉仙樓查問沈掌櫃了?”

顧希言望向一旁的刻漏,沉默片刻終是道:“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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