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解釋一下。”
“她平時不這樣的。”老陸窺着池漁的臉色,“跟人一樣嘛,吃飽了發飯困。”
“飯困?”
“是啊。”老陸翕動鼻翼,眼眶微微發紅,“這孩子好久沒吃飽過肚子。”
池漁語氣平平:“哦,那可真是太可憐了。”
“都不容易。”老陸沒聽出話裏的譏諷,自顧自發完世道艱辛的感慨,環顧四周,“別的不說,咱們陶吾這活兒幹得漂亮吧。”
空氣中嗅不到鹹腥,反而有股花草果木的自然清香。
燈光照亮的地方,水槽幹幹淨淨,絲毫不見空置多年的積灰。
池漁表情松動了一分。
跟“咱們陶吾”活幹得漂不漂亮無關,毛球正在她眼前飛。
确切地說,是一層薄霧裹着毛球飛。碰到前方有障礙,還會像掃地機器人那樣慢慢悠悠地調轉方向。
淩晨兩點半,距眼刀男墜樓已過去一個小時。
距白絨絨的毛球一睡不醒已有五十五分鐘。
迅速消化了一系列奇人異事,池漁電話打給王姨。大約三刻鐘後,老陸來到屠宰場。
這期間,池漁找到了控制中心,操作說明和注意事項一應俱全,順利地打開了電源總開關。
不知是否因為空置太久,線路接口之類的接觸不良,燈光時明時暗,閃爍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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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合的是,她看到老陸身影出現在水槽邊的瞬間,光線突然穩定,整座屠宰場猶如沉睡多年的巨獸,緩緩睜開眼睛,煥發出澎湃的生命力。
雖然只是一眨眼,但池漁把那奇特的感覺記得很清楚。
為此,她感激了池億城一秒鐘,然後回總控室關掉了多餘的燈,留下水槽和東樓的電。
回來以後,紅毛變黑毛的老陸還是沒能叫醒毛團,轉而跟她算起了工錢。
“……工時總計7分鐘,清潔費一口價240,算上出工費,一共446。”
池漁涼涼道:“抹去零頭500是嗎?”
“哪能。”老陸笑呵呵道,“咱們一回生兩回熟,你也認我伯伯了,我替陶吾給你打八折,抹零350。”
池漁假笑:“謝謝您呢。”
老陸拱手:“別客氣,以後還靠你多多照顧。”
黑頭發的老陸樸實無華。池漁左看右看不習慣,伸手捏了撮黑毛。質感和人類毛發無異,細看,還有幾根符合外表年齡的白頭發。
但他有呼吸,能清晰感覺到體溫。
毛球變成毛球前也有投影。
不是鬼。
老陸被她一番動作弄得沒頭腦,自己也摸,“怎麽了?”
池漁:“頭發弄得挺自然的。”
老陸謙虛地說:“一般般,圖個低調。”
池漁問:“染的嗎?”
是染的才有鬼。聞不出一點兒染發劑的氣味。
“不是。”老陸抓抓頭皮,發絲間隐約有白色皮屑落到肩上。
池漁皺眉,不動聲色地後退了步,随口道:“我覺得你白天的紅色挺好,有辨識度。剛才看臉我都沒認出來你。”
老陸轉轉眼珠,恍若了然,“你喜歡紅的?好辦。”
說着,腦袋左右晃了兩下。
眨眼間,朝陽般的燦爛紅發再次讓老陸散發出蓬勃朝氣,而且發色不受燈光影響,紅得均勻穩定。
池漁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她沒必要跟老陸兜圈子。
人跟人尚且有千回百轉的隔閡,更何況跟非人。
池漁在水槽邊坐下,不着痕跡地踢開了一直繞着她打轉的霧狀毛球,“你們是……妖怪?”
看老陸略顯遲疑,她咬了咬後槽牙,補充選項,“神仙?”
老陸麻利地否認了,“不是。”
池漁松口氣。
出工費150,工時費8塊,神仙混到這地步怪不得會被打進封建迷信。
老陸不緊不慢地補充:“……按人類的定義,我跟陶吾算是神獸。”
池漁松的那口氣被毛球掃過來的尾巴堵在嗓子眼。
她面不改色地放毛球進水槽,拿出手機看了下,起身道:“我去打個電話。”
打電話不是托詞。
林鷗一直給她發信息問在哪兒,是否安全,她一直沒顧上回。
三分鐘前,林鷗發了最後一條信息:漁寶兒,再不回信息我真的報警了。
池漁搞不準林鷗的關心是真情還是假意,池家家庭事務向來內部解決,從不走官方渠道。
但林鷗要是報警,對她來說徒增麻煩。
于是池漁回:安全。
[林鷗]:哎喲我的乖乖,你總算回了。
[林鷗]:等等,你真的是漁寶兒本人嗎?發條語音。
池漁想關手機,轉念一想,又往深處走。
她出生之前,池億城認回了從她往上十二個未成年的哥姐,統統改了名,按年齡大小依次為:子、醜、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
林鷗恰巧排行第二,原名池醜。
出身改不了名字真醜,林鷗年滿十六歲果斷離家出走。
四年後回過一趟,是池漁給她發信息:我媽死了。
沖着林鷗千裏送主母的情誼,池漁發語音:“是我”。
林鷗“啊啊啊”了滿滿一屏幕,問:那你現在在哪兒啊?
不等池漁回,發來語音通話請求。
池漁回頭,老陸正好奇地探頭探腦東張西望。
迎上她的視線,老陸舉高了毛球。
奶白色的毛球尾巴很長,從老陸胸口一直垂到地面,遠遠看,比受地心引力拉長的身體至少長兩倍。
——神他媽吃飽了發飯困的獸。
池漁揿掉語音請求。
林鷗打字飛快,一條又一條信息浮上屏幕。
[林鷗]:整個晚上我就幹兩件事,罵那幫癟犢子不得好死。等你回信息。
[林鷗]:你在哪兒啊?
池漁回:屠宰場。
[林鷗]:好的,那我就放心了,再怎麽說是你自己的地盤。
[林鷗]:我記得那邊有配套住宿,王姨還在嗎,要不要我過去幫你收拾?
[林鷗]:你是一個人住嗎?我過去陪你吧。
池漁感覺狀況有點分裂,一面是傻不愣登和長睡不起的神獸,一面是好像特別關心她的同父異母的姐姐。
穿堂風拂過發絲,池漁心有所感地擡頭。
老陸手上的毛球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穿着灰撲撲工裝的搬運工……陶吾。
她依舊很困頓的樣子,腦袋一點一點,眼看要歪到老陸肩膀,被老陸及時扶住。
池漁回林鷗:再聯系。
收起手機,往回走了幾步,她又停下來。
老陸正絮絮叨叨地跟陶吾說着什麽。
“咱們現在不比從前,識海傳音靈耗那麽大,離得遠,我一天最多能跟你說兩分鐘……手機到現在都沒買,有點事兒,都找不到你人……”
“你這回也太不小心了,今天還好是小漁兒,換個人,萬一報警了,把你抓進去,我想撈都沒得法子撈。”
“……還有啊,工錢都不記得要。徐工頭那活兒下個月就結束了,眼看都快梅雨季了,找工不好找。唉……”
“……一會兒工錢要到手,你別再亂給這個那個的,先顧好你自己,過兩天得給老葫蘆房租,差的那點我想辦法再給你湊湊。”
池漁聽了一會兒,發現老陸的主題主要圍繞“日子多艱難,陶吾你可長點心”。
結合老陸說話的語氣,以及陶吾耷拉腦袋的小沮喪,十分聞者傷心見者落淚。
池漁咳了聲,“我能不能問幾個問題?”
老陸扭頭時眼裏隐約泛着淚花,“問完能把工錢結了嗎?”
這紅毛果然是在賣慘。
池漁眼光沉了沉,卻挂起溫和而真誠的笑容:“談錢之前咱們先聊聊細節。”
老陸極其配合:“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池漁問的第一個問題是:“你們是怎麽知道我這邊情況的?”
這題老陸答:“小王姑娘。”
天池山腳下老陸和王姨分別時,給了她兩顆小豆子,主要作用是向老陸發送警報以及沿途留下痕跡。
這痕跡只有陶吾能看到。
第二問:“你用什麽辦法讓那男的跳樓的?”
池漁問的是陶吾,但陶吾仍在打呼嚕。
老陸恨鐵不成鋼地彈了一個腦瓜崩。
看來力道不輕,又快睡得仰過去的陶吾猛地坐直,一手捂着腦袋,擰起眉頭瞪老陸。
老陸:“問你話呢。”
陶吾這才注意到池漁,聽她重複了遍問題,懶洋洋回答:“他知道自己在做壞事,悔悟了,就自己跳下去了。”
人顯然是沒睡醒,聲音細弱,帶了點悶悶的鼻音。
池漁克制住嘲諷的沖動,進入下一問:“殺人算清潔嗎?”
因為暫時摸不準這兩位“神獸”的邏輯,聽老陸算得上詳細的報價項目,她覺得這結論合情合理。
兩位非人反應出乎意料。
老陸連連擺手:“你別誤會,我們幹的是正經營生,絕不接傷天害理有違天地正氣的活。而且陶吾是驺虞,驺虞你知道嗎?那可是數一數二的仁獸。”
仁獸陶吾比老陸更誇張,先前還看不出異樣的瞳孔驟然縮為細長一條,喉嚨發出細微的咕嚕聲。但她的厭惡并不是對池漁,而是話裏的字眼。
“不殺生。”陶吾咬重了每個字,“陶吾不殺生。”
池漁指了指樓梯,“上去吧。”
她其實還有些問題,比如什麽是驺虞,驺虞既然是仁獸,不能殺生為什麽生啖人肉。
但這一天經歷了太多事,信息量洶湧如潮水,精神難免不濟。
老陸以為她問完了,快走兩步,問:“小漁兒,工錢是不是可以結了。”
池漁恹恹地回:“別急。”
池漁帶他們來到東樓伏擊殺手的房間。
四架定制連弩仍保持原樣,室內亮了燈,二十四只利箭鋒芒畢現,直指最前面的老陸。
老陸前腳還沒放下去,後腳忙不疊往回跳。整個人以狼狽且不失滑稽的姿勢靠在另一面牆上,垮着臉問:“小漁兒,這是做什麽的?”
池漁沒理他,自顧自走進去,調整了兩只連弩的方向,讓它們對準房間的隔斷牆。然後,按下機關。
十二只利箭呈一條直線釘進對面牆壁,箭頭沒入牆身三寸有餘。
她朝目瞪口呆的老陸挑了挑眉:“我沒叫你們來保護我,我不需要。”
老陸喃喃地說不出話。
“你說過陶吾飛……唔,跑的很快,所以我猜她去天池山應該沒打車,但畢竟路途遙遠,車費我給她折一半,208.5加工費和出工費576,一共784.5,四舍五入785。晚上這趟出工費我不出,清潔費240,工時對半算28。一共1053。”
說到這裏,池漁伸出右手,掌心朝上,“王姨白天給了你們2000,所以現在你們要還給我947。”
陶吾剛才困得神智不清,又被池漁提到名,這麽一長串下來也不禁睜大眼睛,澄黃的眸子閃着某種奇異的光。
池漁沖她笑笑,目光轉向老陸。
老陸一頭紅毛飄搖不定,嗫嚅嘴唇還想說什麽。
池漁左手從口袋掏出手機按了幾下,屏幕對向老陸,報警電話赫然在目,“947,給我,不然我報警。”
作者有話要說: 池漁:對不起,我很窮。
陶吾:給你給你,都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