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金茉莉趕來時,樓裏樓外站了不少人。
她有一肚子責備的話想說,看到盛錦憔悴的臉色和脖子上鮮紅的掐痕,只剩心疼。
盛錦和夏末被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摟在懷裏,輕聲安撫。
鐘以柔已經被擡上救護車,金茉莉只來得及瞧見一片沾滿血污的白色裙角。
整個屋子混雜着濃重刺鼻的氣味,血腥,酒精,中藥,以及一點點似有若無的花香,所見之處一片狼藉。
金茉莉看得心驚肉跳。
三個高大的救護車員工在卧室,低聲齊念“一、二、三”,費力搬動躺在地上的男人。
盛錦睜開眼,小心翼翼地問:“媽媽,我是不是又在莽撞?”
金茉莉聽着她有些喑啞的嗓音,将淚意憋回去。
“乖,我們先去醫院。”
夏雄傑和鐘以柔都在急救。
金茉莉付了所有費用。
社區的人趕過來,要将鐘以柔的手術費用還給她。
本來今天鐘以柔就是要來醫院做手術的,他們家情況困難,社區幫助籌的錢,誰想到夏雄傑聽聞了消息,打上這筆錢的主意,要拿了去和外面的狐朋狗友繼續喝酒鬼混。
夏雄傑長期酗酒,早就産生了輕微腦出血,盛錦砸的那一下不痛不癢,沒那一下,也是時候出事了。
應該說多虧盛錦砸的那一下,讓他及時被送來醫院,有機會搶救下一條命。
關于這個千瘡百孔的家庭,他們不好評判太多,金茉莉卻也不難聽出其中數不盡的糟心事。
盛錦躺在病床上,并沒有什麽睡意。
她在偷聽金茉莉和別人說話。
“孩子父母現在情況都比較危險”
“是啊孩子還這麽小,如果沒有母親陪伴着長大,太可憐了”
“等孩子醒過來不知道會不會難過”
“孩子父親也太不是個東西了”
盛錦聽得很苦惱,更加不想乖乖躺在床上休息。
金茉莉說完話,進了病房,悄悄拉開簾子,想看看盛錦情況,正對上盛錦睜得圓溜溜的一雙眼睛。
“不舒服嗎?”她壓低聲音。
又輕輕掀開另一邊隔簾看了看。
夏末還在睡着。
盛錦很低落地問她:“為什麽夏末媽媽不能陪夏末長大,她是要死掉了嗎?”
金茉莉沒想到她都聽到了,微怔片刻,俯下身親親她的額頭:“不會的,夏末這麽乖,她和她媽媽都會一直好好的。”
盛錦從來沒被金茉莉騙過,金茉莉總是說到做到,所以她很快放下心來。
她又問:“那個壞蛋真的是夏末的爸爸嗎?”
金茉莉越看女兒這股傻勁兒越覺得可愛,忍不住伸手捏捏她肉乎乎的小臉蛋,“小傻子,你怎麽還在糾結這個問題。”
盛錦親昵地蹭了蹭她的掌心,又憂愁起來,“我把夏末爸爸打暈了,夏末會讨厭我嗎?”
金茉莉想了想,說:“那你就好好地、誠懇地和她道歉。”
盛錦期盼地問:“道了歉,夏末就不會讨厭我了嗎?”
金茉莉思考了很久才柔聲回答:“不知道,不過我們可以先試試。”
醫生在确認盛錦沒有任何問題後,金茉莉準備帶着盛錦出院。
盛錦不願意這麽快就走,她想等夏末醒過來。
剛好盛如誠死活不放心,非要把盛錦帶着去裏裏外外做檢查。
金茉莉這時候也不好像平時那樣阻止他溺愛盛錦的行為,由他去了。
她把盛錦交給盛如誠,一個人先行離開。
盛錦做完一整套檢查,回到病房,乖乖坐在夏末床邊,支着下巴看她。
夏末的睫毛忽閃忽閃的,像兩只煽動翅膀的小蝴蝶。
盛錦忍着手癢,不敢亂碰,唯恐碰壞了她。
過了不知道多久,夏末睜開了眼睛。
盛錦連忙在椅子上坐好,不安地撓了撓下巴。
夏末的目光有些渙散和恍惚,她好像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裏時間是倒退的,經歷完全部的這些不快樂,最後她回到了很小的時候,在媽媽充滿乳香的懷裏睡覺。
她以為自己還睡在媽媽的懷裏。
直到看見脖子上帶着傷的盛錦坐在自己床邊。
這裏不是媽媽柔軟馨香的懷抱,是冰冷的病房。
“盛錦謝謝你。”
她望着盛錦,低聲開口。
盛錦的眼睛亮了起來。
太好了,夏末沒有讨厭我。
她非常小心地伸出手,輕輕碰了一下夏末脖子上變紫的指痕,問:“你疼不疼?”
夏末搖搖頭,頓了頓,又點了下頭。
盛錦的嘴癟了癟,鼻子有點發酸。
夏末摸摸她的脖子,也問她:“你疼不疼?”
盛錦搖搖腦袋,想起來什麽,站起來,俯下身去,學着金茉莉的樣子,親了親夏末額頭。
夏末愣了一下。
盛錦有點不好意思,眼神飄向一邊:“因為我很強壯,所以我不痛。媽媽說親吻能給人力量,但是不要随便親吻,只有虛弱的時候才有用。”
她又摸摸夏末臉上的傷痕,“我也想讓你變得非常有力量。”
夏末睜着一雙大眼睛,安靜地看着她。
兩人都只是皮外傷,很快讓出了病床。
盛錦又被盛如誠帶去做最後一項檢查,先一步離開。
夏末和她說再見,由護士牽到鐘以柔的病房。
“小朋友,你爸爸就在隔壁病房,看完了媽媽,你也可以去看看爸爸哦。”護士說完,轉身離開。
鐘以柔的手術很成功,暫時脫離了危險,病房裏有社區的一名義工在照看着。
夏末踮起腳尖,朝裏面看了一眼,轉過身,朝旁邊的另一間病房走去。
這間病房躺着依舊昏迷中的夏雄傑。
溫柔甜美的護士姐姐蹲下來摸摸她的頭,安慰道:“小朋友,別怕,爸爸會很快好起來的。”
夏末沒說話,看向夏雄傑臉上戴着的那個透明的罩子,還有病床邊很複雜的儀器。
護士姐姐順着她目光看去,“那邊的設備不能亂碰哦,不然爸爸就再也醒不過來了,你留在這裏陪爸爸,有事就按床邊那個按鈕,好嗎?”
夏末點頭,乖巧地應了一聲“好”。
護士離開後,四周一下子安靜下來,
夏雄傑躺在白色的床上,經過清潔的身體變得很幹淨。
夏末隔着一段距離,一動不動地盯着他看了很久。
即便人事不省,那塊巨大的身體依然給人帶來壓迫。
很長一段時間內,他都要靠旁邊的器械維持生命。
醫生說,夏雄傑可能永遠都醒不過來了。
也可能下一秒就會睜開眼睛,痊愈過來。
像以前一樣,像昨天一樣。
夏末的腦子裏特別吵鬧,夏雄傑在她的腦子裏摔東西、發酒瘋、嘔吐出惡臭的髒污,扇她和媽媽耳光……
她擡腳,一步步朝儀器邊走過去。
“你在做什麽?”
一道熟悉的聲音從門口傳來。
夏末縮回手,朝身後望去。
門推開一道縫,盛錦站在外面,表情有些嚴肅,很狐疑地看着她。
夏末把手背到身後,問:“怎麽了?”
盛錦的視線越過她,在病房裏搜尋一圈,落在牆腳,“你是不是想拔掉那個插頭?”
夏末臉上閃過一瞬間的慌張。
盛錦更加确信自己的猜測。
“我爸說不能亂碰醫院裏的東西,會有人死掉!”
她瞪起了眼睛,壓低聲音,煞有其事地告訴夏末這件非常嚴重的事情。
“你知道死掉是什麽意思嗎,死掉就是再也不能吃巧克力和薯片,再也不能玩小木屋,而且你知道不能說話有多難受嗎,死掉了就再也不能說話了!”
盛錦雙手并用,不停比劃,竭盡所能地向她說明這件事的嚴重性。
夏末垂着眼睛,一動不動地盯着自己的腳尖。
她不知道死掉的人是什麽感覺,但是有好多次她在夏雄傑的手中都感覺自己快要死了。
夏雄傑一只手就能掐住她的脖子,她呼吸不過來,整個人都開始發燙又開始變冷,應該下一秒就會像五歲那年被夏雄傑從八樓窗口扔下去的那只小狗落到地面那瞬間一樣,從心口炸開,變成一灘血泥。
媽媽說壞人死後會在一個叫地獄的地方一直一直受折磨,過得非常非常痛苦,而善良的人不必害怕死亡,因為死亡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延續,不是消失和痛苦。
但是很多次夏末明明都感覺到了痛苦。
她想她可能其實和夏雄傑是一樣的人,都很壞。
“死掉,會很痛苦。”
她看着盛錦,輕輕地說。
盛錦撓頭:“啊?”
“痛苦。比難過還要難過。”
夏末也不知道該如何解釋這個詞語,她看向了呼吸機的開關。
盛錦不是很明白,她順着夏末的視線看向呼吸機,然後又看向失去意識的夏雄傑。
夏雄傑手背上有一塊牙印,是下午掐住夏末脖子的時候,她憤怒地撲上去咬的。
夏末垂着眼睛,嘴唇緊緊地抿着,病房裏慘白的燈光從她頭頂照下來。
盛錦想了想,改口問她:“你真的想拔嗎?”
夏末說:“不是你告訴我的嗎,被欺負了,就要還回去。”
“我、我亂說的。”
盛錦沒想過夏末會記住那句話。
她愁眉緊鎖,眼下這情境再次超出她那顆腦袋的理解範疇,但直覺上認為夏末的做法會有問題。
“你先別動,讓我想一下。”
絞盡腦汁後的盛錦想出了一個自認為還不錯的辦法:“那我來幫你拔吧,我早就想試試了,我爸說不定是在騙我。”
夏末看着她一步步走近那裏,彎腰,伸手——
“盛錦,你過來。”
盛錦撅着屁股扭過頭,并沒立刻回到夏末身邊,茫然地問:“怎麽了?”
“我……”
夏末話還沒說出口,門口傳來一聲疾呼:“盛錦你在搞什麽!”
盛錦吓了一大跳,連忙縮回手。
盛如誠也吓了一大跳。
剛才他就去拿個檢查結果的功夫,盛錦就溜到了這裏。
他趕緊帶着這祖宗出院。
出院回去的一路上,盛如誠的話就沒停下來過。
盛如誠苦口婆心,心有餘悸,機不可失,失不再來,一路拉着盛錦循循善誘,進行思想教育。
“呼吸機也是能拿來當玩具的嗎,你真是太胡鬧了!”
盛錦提都沒提之前夏末的事,反問他:“我為什麽不能,他那麽對夏末,他是壞人,壞人就應該得到懲罰。”
“壞人有警察和法官來懲罰,你搶了別人的工作,也又不懂正确的做法,幹的就是不該幹的事,你這樣,你也會變成一個壞人你知不知道?”
盛如誠長嘆一口氣,幹脆把車停在路邊。
盛錦仰臉望着他,“做錯事就是壞人,那我每次考試都是錯的,我也是個壞人嗎?”
“這不一樣,這是生活,生活不只是學校裏的試卷,還有比這更加重要的東西,比如法律,它會讓我們生活的城市更加和諧,比如愛,壞人也需要愛,但壞人既不遵守法律,也不舍得付出愛,你要當這樣的壞人嗎?”
盛錦似懂非懂地搖了搖頭,有些走神。
過了會兒問他:“爸爸,那你說,被欺負了,到底要不要欺負回去?”
盛如誠不知她為什麽忽然思考起這個問題,沉思片刻,點了點頭:“要。”
聯系她在病房的表現和車上的話,迅速補充道:“但是有時候要學會等待,在還擊之前,要變強,還不能讓自己變壞,如果你變成了一個壞掉的人,那你的還擊就不是還擊,而是在傷害自己,這樣的人是會下地獄的,知道地獄是什麽樣子的嗎——”
盛如誠擡起雙手,拉開嘴角扮張牙舞爪的可怖姿态。
盛錦打斷他:“我知道,地獄就是一個讓人很痛苦很痛苦的地方,比難過還難過。比再也吃不到薯片和巧克力還要難過。”
一直安靜坐在旁邊的夏末擡起頭,看了她一眼。
盛如誠笑了一聲,看向後座兩個小朋友,道:“行吧,不能讓你們太難過,爸爸請你們去吃點好吃的。”
盛錦看向路邊那家常去的兒童餐廳,歡喜雀躍:“我要吃小魚丸,還要吃和上次一樣的那個小兔子!”
夏末迷茫地看向那個挂滿玩偶和氣球的彩色房子,第一次知道這裏是吃飯的地方,她還以為是一座城堡。
盛如誠帶着兩個孩子進去解決晚餐,剛一坐下,盛錦就“砰”地紮破了進門領的氣球,然後又跑去領了兩只回來,給夏末一只。
這樣夏末手上就有了兩只氣球,盛錦于是又弄破一只,“砰”的一聲響,夏末躲了躲,整個人顯得更拘謹。
盛錦終于意識到不妥,安分地坐下來,點餐。
夏末這才知道,盛錦口中的“小兔子”是一只兔子形狀的牛奶布丁。
味道沒有想象中迷人,當然也可能只是她不像盛錦這樣喜歡甜食。
回到家天已經黑透了。
盛錦邀請夏末去她的秘密基地看星星。
夏末跟随她來到後院的草坪上,看到一座比盛錦高不了多少的小木屋,斜斜的屋頂上插着一根小旗子。
盛錦按了個開關,小屋周身亮起彩虹色的小燈,裏面也亮起暖融融的燈光。
她熟練地鑽進去,然後很入戲地從門口探出腦袋對夏末小聲說:“快進來,我們快被敵人發現了!”
夏末很瘦小,幾乎沒什麽困難地走了進去,和她一起躺下來。
屋頂有塊玻璃天窗,躺下的位置剛好可以看見天空。
一盞暖黃色的小燈在角落裏亮着。
下面是金茉莉昨天趁盛錦不注意新換的地毯,又厚又軟。
除了頭頂的星星,整個世界都被這間小屋隔絕在外。
夏末正享受這難得的安逸,盛錦指着天窗大吼一聲:“不好!敵人從天上來了!”
她又入戲了,叽裏咕嚕伴着各種奇怪的拟聲詞手腳并用地演起來。
夏末看着一顆流星從天上劃過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屋頂上傳來聲響。
盛錦警覺地坐起來:“不好,我們被敵人包圍了!”
金茉莉在屋頂上又敲了幾下,提醒道:“盛錦,出來洗澡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