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盛錦的傷一養就是好幾個月,最後一學期盛錦拒絕去學校上課。

傷筋動骨一百天,她這傷說輕不輕,說嚴重也不算嚴重。

金茉莉知道她吃軟不吃硬,和她談條件,沒套出她的話,連威脅帶勸的讓她接受了安排來家裏講課的老師,另外至少在今年生日之前,她得返校,否則今年的生日禮物打水漂。

金茉莉搞不定青春期的倒黴孩子,納悶自己十項全能怎麽就生出這麽一個祖宗。

以前把夏末搬出來還能管點用,現在簡直油鹽不進。

金茉莉想到這,奇怪起來,“感覺好些天沒見末末過來找你,你是為這事跟我鬧脾氣?”

盛錦哼了一聲,把頭扭過去,“誰稀罕她來找我。”

金茉莉端詳女兒傲嬌的側臉,調侃道:“這就怪了,我當你要跟末末做連體嬰兒。”

她跟盛如誠偶爾閑聊,開玩笑說将來夏末要是想結婚,都得盛錦先同意了才能成。

盛錦一回頭就看到她媽在笑,頓時不耐煩地伸手趕人。

夏末也不知道在忙什麽,整天不見人影,盛錦沒想到自己不主動聯系她的時候,她就真的聽話地不來煩自己。

距離考試不到半個月,盛錦幽幽地回到學校旁的公寓。今天是她的生日,雖然她依舊對夏末的态度感到惱火,但看不到夏末的身影,聞不到熟悉的氣味,總覺得不像個生日。

夏末下課回來,看到客廳放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屋內立刻變得熱鬧起來。

不确定盛錦現在是否留在公寓,夏末輕手輕腳來到她的卧室門口。

卧室的門虛掩,裏面傳來盛錦說話的聲音。

夏末敲門進去,盛錦停止講話。

夏末臉上流露出的輕松愉悅的神情十分明顯,盛錦埋頭盯着游戲屏幕都能瞧得一清二楚。

桌上地板上課本作業本考卷散落得到處都是,作為這間淩亂房間的主人,盛錦正在專注手上這局進行到關鍵處的游戲。

夏末和她打完招呼,見她忙得顧不上自己,并不奇怪,順手幫她把那堆散落四處的作業本整理起來。姿态認真而專注,似乎對每一件本該枯燥的事情興味盎然。

盛錦瞟她一眼,戴上耳機,和游戲裏的隊友吵起來。

夏末翻着手上的這張試卷,下意識計算起盛錦的正确率。

那頭盛錦和人吵架的聲音平靜下來,夏末于是和她分享起自己的好消息。

“盛錦,我好像考上美院了。”

盛錦的眼睛沒離開游戲界面,仿佛随口應付:“什麽美院,學校不是早就推你去清大嗎。”

“我去試了一下離安美院的美術校招,沒想到過了。”

夏末說着說着就忍不住笑起來:“我錯過了集訓,本來就想幹脆去清大算了。真的很意外。”

盛錦的目光從游戲界面離開,并拉下一邊的耳機,一動不動地盯着夏末。

夏末今天連話也變密了,眼睛閃爍着晶亮的光,本來就很漂亮的一雙眼睛,頓時變得更加光彩照人。

“對了,去離安市的時候還在機場遇到星梵姐姐了,她剛好出差回來。”

盛錦的臉上瞧不出喜怒,只是直直地盯着她那雙顧盼生輝的笑眼。

夏末繼續分享自己的喜悅:“星梵姐姐說我的專業分排名很靠前,說不定可以申請到全額獎學金,還有星梵姐姐說我如果願意的話,這個暑假就可以去她的畫廊實習。”

她微微垂首,唇角揚起,白皙冷淡的臉頰浮着淡淡的紅暈,一頁一頁翻看盛錦龍飛鳳舞寫完的練習冊,嘴裏繼續不緊不慢地說:“本來我還在想要不要再去試試另一座南方的學校,但是星梵姐姐這麽說了,我還是去她的學校吧,這對我來說,應該是最好的選擇了。”

她看起來确實很高興,就連話都比平時要多。

也因為确實很高興,連盛錦越發陰沉的臉色都沒有發現。

盛錦沉着臉,拉下耳機,重重地扔在鍵盤上。

發出的巨大聲響讓夏末猛然愣住。

盛錦盯着她:“什麽叫最好的選擇?”

夏末收起笑容,看了她一眼,埋頭接着收她散落在四處的卷子。

盛錦站起身,從她手上扯回自己的試卷,“我說怎麽都不稀罕搭理我了呢,背着我自己去考美院?夏末,你拿我當什麽了?”

“什麽叫‘背着’,我之前跟你提過,我以為你知道。”

夏末想不出盛錦能有什麽忽然發作的底氣,關于以後要讀哪所學校,她們從未做過任何約定,嚴格說起來,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盛錦已經很久沒有和她好好說過話,盛錦一直缺乏耐心,她并沒有多想,然而眼前這個憤怒而委屈的女孩讓她覺得自己是個無情無義不念舊情的壞人。

盛錦聽到夏末的解釋,想起夏末以前提到的話。

她不夠專注,不夠耐心,夏末不知多久前随口說的一句話,怎麽會當真。

可夏末偏偏就是認真的。

她亟待發作的氣焰被澆滅大半,心裏依舊火冒三丈。

“星梵姐姐,星梵姐姐,你改口倒是很快,離安市就那麽好!”

她絮絮叨叨,抓着那張從夏末手裏搶過來的卷子揉成一團。

踩着地上的作業本和試卷在房間徘徊,她終于忍不住似的,将手中的紙團砸在牆上,憤憤地喊出聲:“陳星梵算什麽東西!?離安市就那麽好!?你要獎學金幹嘛!你缺錢花嗎,你缺錢不會找我嗎?”

她将夏末剛整理好的書冊又扔得到處都是。

她還要瘋下去,将心裏所有的不滿意都發作出來。

夏末轉身就要走,“你需要冷靜一下。”

盛錦停下扔東西的動作,急匆匆追到了隔壁夏末的房間。

她在夏末關門的一剎那伸手攔在門縫。

夏末及時停止關門的動作,放棄将她隔絕在門外的計劃。

盛錦擠進房間,攥緊她手腕。

夏末單薄清瘦的身體被她禁锢在牆角,盡量緩和着自己的語氣:“盛錦,你不能不講道理。”

盛錦堵着一口氣,咬牙切齒地開口:“好,那我們講道理,你這麽不喜歡冬天,你應該去南方的,你學習成績那麽好,你應該和我一起去一所南方的大學,你為什麽一定要去美院。”

盛錦都想好到時候去了南方要住個比現在大上幾倍的房子,聽說大學不像中學這麽忙,到時候她們還要養只狗,最好長得像小滿。

可是現在都白想了。她又不會畫畫,考不上和夏末一樣的學校,說不定連同一座城市都去不了。

夏末搖了搖頭,“我的人生不能被‘應該’這兩個字綁架,我有權利,也有能力去追逐。”

盛錦心中升起一股難以名狀的恐懼,有什麽東西正在消失,變得如煙如霧,讓她抓不住。

她甩開夏末的手,不知不覺帶上哭腔:“你答應過我要一直依賴我,永遠都不離開我的!你怎麽能說話不算話!”

她言辭鑿鑿地罵夏末是個騙子,辜負她的信任,戲弄她的真心。

她的眼淚不值錢,這麽多年時不時洶湧落下,幾乎熟悉的人都知道她表面呼風喚雨私下裏是個沒出息的哭包。

不過此刻她硬生生把淚意憋回去了,只要表情夠憤怒,悲傷就會落于下風,沒出息的淚水就沒機會從眼睛裏溜出來丢人現眼。

夏末安撫她:“我只是去一個和你不一樣的大學,又不是永遠分開,我們不是連體嬰兒,沒必要時刻守在一起,過去這些時間我們連說話都很少,你看起來不也過得很好。”

盛錦大口喘着氣,“這都是你的借口,你都不肯親自來我的心裏看一看,怎麽知道我到底過得好不好!”

夏末眼中閃過疑惑,沒有說話。

盛錦像頭困獸在夏末房間轉圈,一腳踹翻她的畫架,顏料灑了一地,她将夏末房間所有的畫具都砸了,又去撕她的畫。

“既然這樣,那就誰都別想好過!”

夏末去攔,被她一把推開。

她依舊像金茉莉評價的那樣,一身蠻力,由裏到外散發着畜牲氣,夏末被推得狠狠跌到一邊,額角撞到桌子,當場就流出血來,一直流到眼皮上,一閉眼,眼淚就攙着血水滾下來,白皙的臉上頓時狼狽。

盛錦看了她一眼,只停頓數秒,繼續。

原本井然有序的房間很快變成一片狼藉。

金茉莉過來接盛錦和夏末出去過生日,捎帶着盛如誠的禮物。

剛打開門,就有嘈雜的聲響伴着女孩的哭泣聲從裏面的房間傳來。

走進房間後就傻眼了,夏末可憐得蜷縮在牆邊,滿臉血污的樣子讓她心頭一顫。

她幾步走過去,抱住女孩,查看傷口,“怎麽了末末?”

盛錦看樣子打算把房子給拆了,金茉莉的表情逐漸凝重。

盛錦對自己母親的到來置若罔聞,仿佛有發洩不完的怒火,将夏末的畫燒成碎屑,畫具接連砸下,像是故意恐吓,大部分落在夏末身邊。

夏末抓着金茉莉的手,眼淚流得更加洶湧,“阿姨,我的畫……”

金茉莉幾乎也算是看着夏末長大,除了很多年前那個冷得出奇的寒冬,夏末母親死在病床那天,她從沒再見過這個孩子落淚。

她把夏末擋在身後,大聲斥責:“盛錦!你是要毀了她才甘心嗎!”

盛錦仿佛把自己隔絕在一個獨立的世界,對金茉莉的話無動于衷,喋喋不休地訴說着自己的難過和不甘。

“我就知道你早晚要離開我……”

“是不是就因為我和你不一樣,我也不想和你不一樣!”

“我也不想變得這麽奇怪……”

“我可以給你錢,我們家有很多錢,我可以把所有的東西都給你,你要什麽我都可以給你,我們一直像以前一樣不好嗎?”

她走過來,顫抖着捧住夏末染血的蒼白臉龐,“像你答應我的那樣,一直依賴我,永遠不離開我,不好嗎?”

她說着,俯身去親吻夏末額角的傷口。

嘴唇剛一觸碰到,夏末偏開臉,躲過去,喃喃道:“盛錦,留給我一點自尊吧好不好?”

她連自己也沒有意識到,從前的每一次妥協和依賴,都是在助纣為虐,她親手養大了盛錦的胃口,惹來今天這場體面盡失的争吵。

盛錦聞見嘴唇沾上的血腥味,愣住,緩緩站起身來,失魂落魄地離開。

金茉莉把夏末帶離這個是非之地,一句話也不想跟盛錦多講。

盛錦的做法糟糕透了,她在沒吻到夏末的那一瞬間就清醒了。

清醒了,也後悔了。

但她不想承認自己錯了。

如果她承認了,夏末就非走不可。

如果夏末非走不可,那她非要變成全世界最惡毒的人不可,她只好詛咒夏末,從明天開始,想做的事都做不成,想愛的人都得不到,處處碰壁,一無所獲,最後來到她面前,向她忏悔:我那天做了一個徹頭徹尾的錯誤決定,我,夏末,永遠都離不開盛錦。

這樣夏末就只能一身傷痕地墜落她懷裏,由她呵護和治愈。

想到這裏,她終于在黑暗裏崩潰地哭出來。

“不可以的,絕對不可以……我怎麽可以這麽惡毒嗚嗚嗚……”

她哭得淚眼朦胧,摸着黑從床上爬起來,頭昏眼花地去了隔壁夏末的房間。

夏末被金茉莉帶走的時候她是知道的,房間裏亂得像剛刮過一場龍卷風。

燈打開後,盛錦犯下的罪行更加一目了然。

她“哇”地又哭出聲來,蹲下去。

一直到陽光從東方亮起,變得炙熱,房間裏的身影依舊還在。

盛錦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趴在一片狼藉的地板上粘夏末的畫。

一邊粘,一邊嚎啕大哭:“對不起……夏末……我、我對不起你……我真是太壞了……”

她把夏末的畫撕得太碎了,又有淚珠子不停從哭腫了的眼睛裏往地上滴,打濕更多的碎屑。

她現在完全相信了她媽說她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話是真的,她能毫不費力将這些都撕爛,卻怎麽也無法把它們拼回原樣,她甚至都不知道它們原本的樣子是什麽,她從來沒仔細看過夏末的畫。

從昨天夜裏到現在,盡管她發揮了百分之兩百的聰明機智,甚至向月亮和星星忏悔,這些碎掉的紙也依然是碎掉的紙。

想到這裏她就哭得更傷心,腦子裏在嗡嗡亂響,連夏末是什麽時候進來的都不知道。

“算了,別拼了。”

夏末出現在她面前,按住她的手。

“夏末……”盛錦擡頭,從哭腫的眼縫望向她,心虛道,“你什麽時候來的,再等等,我很快就能把它們都拼回原樣,你別生氣。”

夏末用力按住她手腕,制止她:“我說了不用這樣。”

盛錦嘴一癟,又要哭,連忙忍回去,“你是不是在跟我說氣話?沒關系的你要是生氣可以直接罵我……”

“我什麽時候跟你說過氣話?”夏末露出一個淺淡的笑容,“我是認真的,這些都是我随便畫來練習的,本來就打算扔掉的。”

盛錦看了看被自己用膠水粘得斑駁的殘畫,低聲說:“夏末對不起。”

……

離安美術學院是一所完完全全的藝術院校,在該領域內全國頂尖。而唯一普通類專業是計算機,不需要藝考分,同樣,也在一堆燦爛耀眼的藝術成就對照下顯得平平無奇,暗淡無關。

在這一年的九月份,盛錦以超高的分數成為了一名在美院學計算機的大一新生。

金茉莉不是第一次見盛錦做離譜的事情,更不敢想象的是,盛錦以後還會接着做出什麽更離譜的事情,一路沉着臉,把女兒送離了生活十九年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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