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入夏後, 帝京便沒下過幾場大雨, 便是有雨,也只如牛毛般綿綿細細,下不了幾時便又停了。

今日卻是個例外,早上太陽正高高懸挂, 突然便有驚雷聲響起,不多時烏雲滾滾,下起了傾盆大雨,将整個帝京都籠罩在雨幕中, 久等不來的大雨,一下便下了近一個時辰。

帝京寶成寺。

已近午時,和尚們做完功課排隊去食堂吃飯, 暴雨過後,石板凹陷處積了一層亮亮的雨水,和尚們踩着木屐, 木屐踢踏石板敲出有韻律的聲音。

小院裏, 不過半年光景,早已變了副模樣。原先滿院子的花都被移了出去,獨獨留了一朵殷紅的滇山茶。

山茶花前,紅衣少年舉傘而立, 明明大雨已停,他手中的傘卻不曾放下。

“少爺, 您進屋換件幹淨衣裳吧。”主子下了命令, 誰也不許靠近他的花, 折柳不敢過去,只能遠遠沖他喊。

溫束一身衣服早就濕了個透,暴雨時,他舉着傘全遮在山茶花上頭,自己淋成了個落湯雞,雨停已經有一會兒了,他身上的衣服卻依舊往下淌着水。

溫束好似沒聽見折柳的喊聲,面無表情地盯着眼前搖曳生姿的山茶,好像在透過這朵花,看那個騙了他的小騙子。

其實他早就應該察覺到不對勁了,只是不願意深究罷了,這小花妖知道的東西未免太多,一點兒都不像靈智初開。

他活了兩世,又走遍大江南北,且經歷傳奇,才有如今的眼光見識。但是這小花妖,與他談話從不曾露怯,便是有不知曉的知識,也吸收的極快,光論見識,倒像個積年的老妖精,但是性格卻又像初生的小花妖,單純好哄,心軟愛笑。

以前溫束選擇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他是個好主人,自家養的花妖有點小秘密無關緊要,反正作為一只花妖,他的本體在自己手中,總不能拔出根跑了去。

誰曾想,今日雨水太大來勢又急,他撐了傘跑過來時,小花妖已經被大雨點砸了好幾下。溫束擔心小花妖被砸壞了,心急如焚地等到雨停,看着小花妖曬了會兒太陽,便迫不及待地揉了揉花瓣。

結果呢?呵,真是個大驚喜。

溫束閉了閉眼,努力壓抑住胸口翻騰的怒氣,他活了兩輩子,還不曾被人這樣耍弄過。要不是擔心打草驚蛇吓跑了對面的小騙子,他剛才便已經發作了。等他抓到那個膽大包天的小兔崽子,非得讓他好好收拾他一通。

随手扔開舉了許久的竹傘,溫束揚聲吩咐:“折柳,拿個花盆過來。”

起先他擔心自己随便移植,會傷了小花妖的根,硬是移走了其他所有的花朵,免得其他花跟他的小花妖争奪營養。

後來還打算給小花妖蓋個小亭子,又怕遮了他的太陽,他千萬般打算,現在想來,簡直像個笑話。

折柳動作很快地找了個花盆過來,他們主仆雖然被發配到寺廟中修養,但是溫束還頂着國公府小公爺的身份,手上又握着他娘大筆嫁妝,吃穿用都是頂好的,從不曾有所短缺。

因為主子突然對種花有了興趣,小院庫房裏便提前準備了一批花盆,個個皆是精品。

折柳是大家族裏的家生子,該有的品味還是有的,他挑了一個胎白瓷花盆,表面暈染了片片紅色花瓣,配少爺那株寶貝山茶,再好不過。

誰知溫束看了花盆一眼,眉頭一擰:“用得着這麽好的花盆嗎?不過一朵普通山茶而起,去拿個破泥盆,再拿把花鏟來。”

折柳腳步一頓,很想說少爺咱家沒有泥盆,更沒有破泥盆,但是作為一個優秀的貼身下仆,應該完美的完成主子交代的所有任務。

于是折柳跑回庫房,翻找了一會兒,才找到一個燒成土褐色的花盆,他想了想,把找出來的花鏟在花盆邊磕了兩下,硬是把好好的花盆磕出兩個豁口,才抱着花盆拎着花鏟去交差。

看見折柳懷裏的新花盆,溫束眼中劃過一絲嫌棄,最終卻什麽都沒說,拿過花鏟,埋頭挖了幾鏟子,卻在将将要挖到山茶花附近時,又停了下來。

“少爺?要不我來?”折柳試探道。

他家少爺不知道怎麽回事,突然把這株山茶看得跟寶貝似的,不讓別人靠近,每晚睡前都要過來看好一會兒,有時候折柳還看見他家少爺對着花說話,還笑,笑得特別溫柔。

今個兒好像又跟花置起氣來,折柳作為局外人,看得挺明白,他家少爺這脾氣就是一時的,過了這會兒就好了。要是真生了氣,這花早就屍骨無存了,就比如他們家作死的大少爺,現在還在吃着藥呢,據說在水裏撲騰久了,肺裏進了太多水,治不好怕是要得痨病。

“不用你。”溫束把花鏟扔在一旁,抿唇蹲下,直接用手輕輕刨開泡了太多水變得濕軟的泥土,一直到山茶的根系完全暴露出來,才小心提起來。

折柳識趣地把破花盆放到溫束手邊的位置,甚至早就墊了一層土,方便溫束把花直接移植進去。

溫束捧着他的山茶,看着灰突突的豁口破花盆沉默不語。

折柳偷偷瞥了眼他家少爺不愉的臉色,試探道:“這花盆太破了,少爺賞玩要是劃傷手就不好了,要不還是換一個?”

溫束“嗯”了一聲以作回應。

“那剛才那個少爺您看成不成?那個花盆就看着還行,其實不值什麽錢,咱庫房裏怕是再找不出比它更便宜的花盆了。”折柳閉眼一通胡扯,把柳州最有名氣的瓷窯裏燒出來的精品花盆貶得一文不值。

“就那個吧。”溫束好像真的不知道那個花盆值多少錢,矜持地應了一聲。

把山茶移栽到折柳拿來的新花盆中,沒讓折柳動手,溫束自己抱着花盆放到自己屋中靠窗的桌子上。

折柳早燒好了熱水,溫束洗過澡換了一身幹淨的衣服,折柳端了一碗姜湯過來:“少爺淋了雨,喝碗姜湯祛祛寒氣吧。”

“拿走。”溫束被熱姜湯的氣息熏得皺眉,他身體好得很,雖然還沒到前世寒暑不侵的地步,但是莫說淋會兒雨,便是去冰水中泡兩個時辰都不礙事。

折柳見他拒絕的幹脆,知道沒有轉圜餘地,只好把姜湯端走,準備去廚房煮點兒熱湯。

溫束坐到書桌前,邊磨墨邊沉思,等墨汁夠了,取筆沾墨,一一寫下自己發現和推測出的要素。

目前已知,小花妖極有可能是人,小奶音應該是原聲,沒有經過僞裝。因為那小騙子極其擅長使用自己的聲音騙人,想哄人的時候聲音又甜又軟,像是浸過蜜汁,十分擅長發揮自身優勢。

年紀......這個溫束有點拿不準,只聽聲音,應該是只幼崽,如果是人類的話,大約七八歲左右。若只論見識,溫束覺得朝中大部分酒囊飯袋該回家去吃自己,完全比不上這個小騙子。

但是平日相處,溫束又覺得小騙子像是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性格爽朗憐貧惜弱,對“年紀比他小的且處境艱難”的自己有一種保護欲。

溫束将年齡這項空下,繼續往下寫。

如果小騙子是人,應該跟他有過相似的經歷,偏心的父親,受寵的異母兄弟,他對這些人事的反應太強烈了。

小騙子家境應該不錯,受過良好的教養,讀過書,識字,算數極好,。

小騙子有一個親近的朋友,經常用銅錢草代稱。

小騙子有可能也有一朵花,通過那朵花跟他聯系,有極大可能是喇叭花。

小騙子白日會待在一個受到管束的地方。

小騙子......

......

小騙子說他喜歡子箋,會永遠陪伴子箋。

清河村夏家。

夏二姐回娘家,把自家做了鹵味裝了不少,夏天天熱,夏夫人幹脆讓兒媳婦把鹵味都撈出來切了,反正家中兩個漢子都是能吃的,再加一個正當壯年的姚五郎,準備多少吃的都不嫌多。

眼看飯快燒好了,巧娘給聞道鹵味香氣,跑到廚房來繞着她腿邊轉的小兒子塞了一口鹵豬腸,打發他去叫人:“去把你小叔叫起來,就說要吃飯了。”

南哥兒得了一口吃的,滿足地跑出去叫他小叔。

屋裏,夏琛趴在桌子上,哭喪着臉跟夏銅板交流:“你不是說不重要嗎?”

夏銅板理直氣壯:[對我來說不重要。]

夏琛:“......”

喔豁,就想着今天還沒怼我,原來是留到這個時候了。

“你真是坑死我了。”夏琛滿臉絕望:“子箋肯定生我氣了,今晚不知道還會不會跟我聯系。他又看不見,就算我找他他都不知道。”

而且子箋這個年紀的少年,正是青春期叛逆的時候,他生理有缺陷,肯定更加敏感,若是誤會自己故意戲弄欺騙他,萬一一時激動毀了那邊的花,以後想聯系都不成了。

那夏琛得活在長久的愧疚中,已經身處深淵,還被信任的朋友踩上一腳,光想一想,夏琛都覺得自己罪孽深重。

[我當時提醒你也沒用。]夏銅板反駁。

“對不起,是我遷怒你了。”夏銅板說得沒錯,他當時改口也來不及了,子箋那麽聰明,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

夏琛長嘆口氣,抱着腦袋發愁。

“小叔,吃飯啦!”南哥兒的喊聲剛剛落下,就響起“砰砰砰”得敲門聲。

夏琛打開門,南哥兒滿臉興奮地拉着他走:“今天好多好吃的,我們快點兒。”

“這麽高興啊?”夏琛完全笑不出來。

“當然啊。”南哥兒開心道:“有好吃的當然要高興。”

夏琛想了想,停下腳步:“南哥兒,小叔問你,如果你最好的朋友騙了你,你很生氣,他怎麽做你才會原諒他?”

“我最好的朋友是誰?”

“呃......假如是我或者你哥哥惹你生氣了。”

“給我好吃的,我就不生氣了。”

夏琛苦笑,真是傻了,對于吃貨來說,沒有什麽不開心是一頓好吃的解決不了的,如果不能,那就兩頓,問南哥兒這個問題,簡直白問嘛。

似乎看出夏琛對答案不滿意,南哥兒補充道:“因為我喜歡好吃的,所以有喜歡的東西就不會生氣。”

夏琛一怔,所以他可以送子箋他喜歡的東西?可是他喜歡什麽?

他努力回想曾經跟子箋的交流,有沒有在聊天中透露子箋的喜好,結果發現,子箋好像很少說自己的事,唯一說過的一句喜歡......

“我喜歡元寶。”

哎呀這就糟了,難不成還能把自己送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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