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兩條藕節似的的小短腿勉力爬上小矮凳,唐加加搖搖晃晃站好,大力拽開窗簾,畢竟只有四歲半,用盡全力也只開了手掌大小的口子……卻足夠把窩在床上的某人刺得驚醒。

唐梨啊得叫了一聲,眉心驟然鎖住,扭頭把自己埋進被子裏。

不用看也知道肇事者是誰。

“唐加加,我淩晨四點才睡!”被窩裏傳來郁結煩躁的悶悶聲。

唐加加圓嘟嘟的小臉緊繃着,眉間多了幾條原不屬于小孩的皺痕。他默默從小矮凳上爬下來,一聲不吭背上小書包,然後再默默站到床邊。

唐梨在床上滾了又滾,實在不想把自己從床上扯起來。

過了好一會她突然覺得房間安靜地不像話,頭一擡,發現唐加加好整以暇地站在她面前,安靜俯視着她。

小孩漂亮黝黑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盯着她,像是能把她盯出個洞。

唐梨:“……”

要不是現在外面光線刺眼,這憑空出現的小孩會吓得她魂飛魄散。

不,她已經經歷過一次。

不靠譜的爹娘在她出國求學工作期間瞞着她,給她生了個弟弟,前段時間兩人中了90天南極游大獎,在她家門口撇下唐加加便潇灑地“駕鶴南去”。

完全不給她任何緩沖時間,一瞬間她成了“姐姐”,一瞬間她成了“保姆”,一瞬間她成了不需要任何知會的“外人”。

彼時,一大一小站在門口,大眼瞪小眼了半天,同時消化彼此的存在。

唐梨居高臨下,唐加加仰頭默視。

好死不死,兩人年歲雖相差十八,怎麽看都像同廠生産的同款産品,只是性別相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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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頭發和她一樣濃密微卷,不用打理便羨煞旁人。

他的眼睛和她一樣光簇明亮,像卧在泉水裏的兩條魚。

他的耳朵和她一樣與眼齊平,微微向前,從不會安分地躲在頭發後。

唯獨不同的是,唐加加的眉毛像兩把小斧頭,帶着些微怒氣沖向鬓角。唐梨的眉毛則優雅地彎着腰,像喝醉了的上弦月。

兩人像是瞪了一個世紀,直到對門“方圓百裏八卦門兒清”的羅阿姨出來撞見他們,脫口追問:“唐小姐,這是你兒子?”,唐梨這才清醒過來。

她心中惱火,正要回怼過去,卻見唐加加面無表情地轉身朝羅阿姨深深鞠了一躬。

“奶奶,您知道母雞為什麽要孵小鴨嗎?”

羅阿姨自诩年過半百風韻猶存,被一個小屁孩叫奶奶已然不爽,但唐加加長得太過可愛讨喜,忍了忍擠出笑意問:“為什麽呀?”

唐加加淡淡道:“因為母雞多管閑事!”

羅阿姨:“……”

唐梨:“……”

羅阿姨當場氣得摔門縮了回去,唐梨至此不得不更加确信這是她親弟弟。

唐家祖傳嘴毒,從此後繼有人。

此時,外面陽光燦爛,應該又是美好的一天。

可唐梨并不覺得。

“7點30分!”唐加加舉起小手,指着電話手表。

唐梨:?

唐加加眉頭一皺,“今天周一!”

唐梨:?然後呢?

唐加加微微嘆氣,晃了晃身後的書包,“我要上學!”

唐梨瞬時想起來。她一個單身女性實在沒法帶孩子,便把唐加加以插班形式送進閨蜜謝曼琪供職的一家國際雙語寄宿制幼兒園。有閨蜜照看,只需周末把人接回家,好歹把這事對她的影響降到最低。

今天周一,是上學日。

8點20分,是入校時間。

開車過去只需20分鐘。還有50分鐘。

唐梨一個激靈猛地掀開被子,邊下床邊問:“尿尿刷牙洗臉了嗎?”

唐加加跟在她身後,一字一頓地回答:“尿了,刷了,洗了……”

唐梨沖到餐廳,剛打開冰箱拿出牛奶,回頭發現餐桌上擺好一杯牛奶和兩片面包。面包中間夾着一根小小的雪魚腸……那是之前唐加加來的時候自帶的。

“早餐,我也吃了。”唐加加靜靜站着,低頭看了眼電話手表,已經7點35分。

唐梨頓了下問:“這是你給我準備的?”

唐加加沒點頭也沒說話。

唐梨有些不自在。父母忙于生意,她從小到大常年住在寄宿學校直到留學國外。一個人獨立慣了,還是頭一次有人給自己準備早餐……雖然不怎麽豐富,還來自于一個突然冒出來的小豆丁。

“來不及了,不吃!”唐梨轉身進了衛生間,順手把門鎖上。

唐加加的眸光落在餐桌上,抿了下唇,轉身走到玄關處坐下來默默穿鞋。

唐梨急沖沖刷完牙洗好臉随意拽了件外套就往外走,瞥見唐加加穿好鞋子站在門口等她。

她愣怔了下,發現自從他住進家裏,好像從沒有哭過鬧過,甚至連說話都極少,安靜得……像是在極力消除自己的存在感。

唐梨有些煩躁,推門而出,“我這周五晚上五點來接你放學。”

“真的?”唐加加仰頭看着她,漂亮的眼睛一瞬不瞬。

唐梨皺起眉頭,“不然你能去哪?”

唐加加的眸子暗淡下來,低着頭哦了一聲。

唐梨突然有些後悔,不過也只是一瞬間。

鎖門,下樓,唐加加自己爬上安全座椅,自己鎖上安全帶。

唐梨從後視鏡看了他一眼,“第一天上幼兒園,你不該又哭又鬧嗎?”

唐加加本該一年前就上幼兒園,只因他不足月出生,體弱多病,上幼兒園又容易感染病毒,由此在家多養了一年。

唐加加以超乎同齡人的淡定神色道:“沒必要。”

唐梨也覺得沒必要。哭鬧皆無用,該發生的還是會發生。

一路疾馳,唐梨車技極好,在早高峰的車流裏穿插自如。等紅燈時,她瞥見唐加加的一雙小手緊緊握着安全帶,小臉蛋繃得像快要到達極限阈值的氣球……她眨了眨眼睛,再次啓動時,老老實實地跟在車流後。

到校門口時,唐梨生猛地別了一輛保時捷搶走一個停車位。

唐加加下車時雙腿一軟差點摔倒,幸好站穩,握着書包的雙肩帶不遠不近地跟在唐梨後面,往大門默默走去。

說是插班,其實距離九月份開學只過了一個月。每逢周一,尚未适應幼兒園生活的小屁孩們還要上演“瓊瑤式”離別戲碼。寶貝們哭天抹淚喊爸爸媽媽,爸爸媽媽傷心欲絕喊寶寶貝貝。

在哭聲的海洋裏,唐加加是一朵奇葩的無聲浪花,唐梨則是一塊身硬心也硬的海邊岩石。

謝曼琪走過來時,一眼便看見這對與衆不同的姐弟。

她擠過人群拍了下唐梨的肩膀,“梨姐!”

唐梨看到熟人,瞬時松了口氣。眼前這種場合真是讓人窒息,這麽多小肉坨哭成一團,耳膜都快震裂了。為此她不得不給唐加加點個贊,不說其他,至少沒逼着她在這表演“生死離別”。

謝曼琪只看了一眼唐加加便哎呦哎呦地叫了起來,立馬蹲下來忍不住道:“天啊,小可愛你叫什麽名字呀?”

特有的膩人腔調讓唐梨雞皮疙瘩起一身。

唐加加熟練地躲開謝曼琪試圖揉他卷毛的手,冷靜地說:“你知道的。”唐梨說過幼兒園有熟人會照顧他,應該就是面前的這位小姐姐。

謝曼琪笑眯眯地縮回爪子,“呀!比你姐姐還有個性。”

姐姐這兩個字,炸得唐梨腦靈蓋發麻,她立馬別開臉。

唐加加仰起頭,瞧着唐梨臉上淡漠的表情,繃緊嘴巴默不作聲。

謝曼琪拉住唐加加的小手,“都安排好了。有我在,你放心哈。”

唐梨點點頭,“改天請你吃飯。”

唐加加來她家只帶了一個小書包。書包裏除了小零食和一套換洗衣服外,還有一張銀行卡。卡裏是父母留給他的生活費,足夠支付這所昂貴寄宿幼兒園的費用。

既然昂貴,條件自然是極好的。唐梨沒什麽不放心的。

就好比當年父母對她也是。

錢管夠,其他的,別想。

上課鈴聲響起。生離死別的戲碼到達高潮。有被強行抱走的,有兩個老師一起擡走的,還有保安把哭得昏頭的爸爸狠心扯開的……

有個臉上還挂滿淚珠的小女孩走過來,見到漂亮的唐加加立馬擦幹眼淚說:“你叫什麽名字呀?”

唐加加不吭聲。

對方伸出手指試圖戳他的臉頰,“你好像洋娃娃哦。”

唐加加再次熟練躲開。

小女孩仰起頭看着唐梨,“你媽媽怎麽不哭?”

唐梨:“……”

唐加加面無表情地沖唐梨揮揮手,“保姆阿姨,再見!”

唐梨:“……叫小姨!”

接下來的一周,唐梨安排了手上兩個樂隊的全國巡回演出,安排場地,訂機票,拉贊助,督促樂隊及時排練,諸如此類的事情,細細碎碎多如牛毛,卻又不得不一一核對,務必保證萬無一失。

另外,手下其中一個樂隊主唱一直暗戳戳地想跳槽單飛,她得未雨綢缪,及時應對。

暗地裏面試了很多人,但一直無果。

唐梨幹脆住到公司,忙到天昏地暗,直到周五下午兩點,一通陌生電話打來。

她看也沒看號碼,肩膀夾住手機就接,嘴裏還咬着根筆,雙手騰出來在電腦上瘋狂敲擊計劃表。

“喂,請問您是加加的媽媽嘛?”。

唐梨一愣,肩膀松動,手機啪叽一聲掉在桌子上。

她眨了眨眼睛,趕緊把手機撿起來,放到耳邊。

午後,秋日的陽光溫柔地投向幼兒園貼滿童趣畫作的玻璃窗上。光線穿透,落在繡着兩只可愛貓咪的圍裙上,貓咪一白一黑,相互摟抱着,毛茸茸的,雙雙滿足地臉貼着臉,尾巴相對而卷,還卷出了個半黑半白的“心”。

圍裙的主人身形颀長,濃眉下的雙眸裏盛滿柔和的光,睫毛纖長濃密,微微眨動中專屬于幼兒園老師的年輕氣息流淌出來,讓人看着賞心悅目,心生希望。

程廬單手插在圍裙前面的口袋裏,許是聽到話筒裏重物掉落的聲音,他皺起好看的眉,把右手從口袋裏拿出來,捂住話筒,小聲地問:“您現在不方便嗎?”

原諒這位年輕男士的冒犯,唐梨拼命忽略那句加加媽媽帶來的沖擊。僅僅讨論他的聲音,就像無數條魚在她心尖尖跳舞,一簇簇,一叢叢,歡樂又可愛。魚尾濕潤柔軟,輕輕撩動着她,沿着四肢八骸,從腳底直沖頭頂。

身為樂隊經紀人的她,對優秀的聲音總無法拒絕。

“你說什麽?”她緩緩又問了一遍。

“加加媽媽您好,我是加加的老師,我叫程廬。加加說您今天大概率會忘記接他回家,讓我提醒您一下。”這位自稱程廬的男老師耐心地解釋道。

這次他說了好長一段話,唐梨的腦子裏瞬時出現一幅有聲音的畫面。

深山古寺後院有座八角攢尖紅亭,有潺潺泉水從亭下古井沿着長滿青苔的溪溝歡快地往外湧動,遇到卵石它唱出“嘭嘭”聲,繞過落葉它吟出“索索”聲,淌過蜻蜓落腳的地方它劃出“咕咕”聲……抑揚頓挫,細節滿滿,生動活潑,充滿趣味。

“哦。”唐梨深吸一口氣,“還真是稀有品種。”

“?”程廬怔了片刻,看了一眼手機屏幕,确定沒有串音。

“那您會準時來接加加的,對吧。”

“首先,我不是唐加加的媽媽,”唐梨踟蹰了下,“我是她小姨。”

程廬睫毛一顫,突然感覺有人碰到他的腳,低頭看,看到了唐加加漂亮的後腦勺。小家夥雙手插兜,把頭耷拉着,正有一沒一地用腳尖蹭着他的鞋子。

一般來說,小寶寶記不清事情很正常。但別說唐加加這樣的早慧小孩,即便是普通小孩也不會以四歲之齡認錯媽媽。可加加分明說這個電話的主人是她媽媽……

唐梨明顯感到話筒對面那人停頓了下,她在心裏盤算了下工作量,“其次,我可能會遲到半個小時。”

程廬伸手揉了揉唐加加的頭,唐加加沒躲,像一座小山,沉默着。

“最後,程老師,您幾點下班?我想約您吃個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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