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唐梨接到醫院邀請時, 并不奇怪。以李哲為主唱的藍粉先生根據醫院的需求調整了表演方式和歌曲演藝,以輕快抒情為主調,适合在醫院環境中演出。

這事她第一時間告訴程廬。反正随便一查也知道這些醫院大股東都是封雪蘭。

程廬很淡定, 只回了一個字:好。

這裏面到底是怎樣的好,唐梨沒深究。她總共見了封雪蘭兩次,第一次見面這位傲嬌端莊的封女士壓根沒多看她一眼, 明明意圖找她麻煩, 卻什麽話也沒說。第二次見面是在病房。封雪蘭對唐加加偏愛極了, 放下姿态,哄着小家夥開心。除了讓她幫忙找歌、放歌、錄像外,也沒多看她一眼。

唐梨明白。不管是借着她或者唐加加的理由,封雪蘭最終想見的和在意的還是程廬。

封雪蘭的眸光時不時掠過程廬, 她僅有的幾句話, 除了哄加加開心外,就是針對程廬。

在程廬跳完小兔子乖乖, 她說出那句:業務能力還湊合吧。

明明語調嫌棄, 可以她的性格, 這已經是難得可貴的誇贊。尤其她從前極其讨厭程廬沾染和音樂的一切。

程廬顯然也頗為震驚和別扭,不然也不會大半夜跑到花園裏吹冷風。

封雪蘭有自己的驕傲, 自己的原則, 以及自我保護式的愛意表達。

比如, 她主動提出讓旗下醫院嘗試音樂療法, 便是這樣隐秘地對程廬以及她的承認。

唐梨很聰明, 明白卻沒點出來。

最後一場表演安排在市中心醫院, 這家醫院婦科、兒科最為出名, 不論工作日還是節假日, 醫院裏到處擠滿了病人, 其中不乏大着肚子的待産婦以及哭唧唧的小孩。

表演舞臺設置在醫院大廳正中央。柔和舒緩的吉他聲飄散着,被從天窗投射下來的冬日陽光包裹着灑進所有人的心裏。唐梨站在臺下,忍不住眯起眼睛。

現在回想起她是如何走到樂隊經紀人這條路,大概轉折點就是,某天,她再一次被父母放鴿子,實在不願意呆在冰冷的家裏,漫無目的地走到大街上,在一個拐角處,不知名的音樂從街角的另一邊随着風撞擊而來,沖進她的心窩,炸起來朵朵煙花……她像是溺水時終于學會抓住救命稻草,讓音樂包裹着她全身,變成堅硬的外殼,以此抵擋外面的寒冷。

這些不願意進醫院的人們,想必也會被某首歌詞、某段旋律擊中,從此再回憶今天時,便有了別樣的溫暖。

Advertisement

曲終人散,唐梨轉身離開。

人群湧動中,她突然怔怔愣住。

醫院出口處兩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劃過眼波。

周遭全是聲音,唐梨嘴巴張了張,想喊什麽,卻又發不出一點聲音,雙腳像是灌滿了鉛,挪都一毫米都極為艱難。

原本應在從南極返回路程中的父親母親竟然出現在了這座城市的醫院。

母親依然纖瘦小巧,長發飄飄,只看背影也會認為這是位被寵大的公主。即便轉過臉來,唐梨也知道母親比她長得更讨人喜歡,且看起來并不比自己大多少歲。

從前偶爾她和母親站在一起被同學看到,會被認為是親姐妹。這樣的稱贊,旁人或許會高興,但她不會高興,母親更不會高興。

母親不高興,她想了想,應該是母親從根源上就不想和她有任何關系。

畢竟,在她的眼裏,父親才是她唯一能看到的、依賴的,以及掌控的人。

這時,母親轉過身來,唐梨看到她向來漂亮溫柔的臉竟緊緊皺着,甚至有些猙獰。她全然不顧旁邊來往的人,自顧自地朝父親大吼着什麽。

隐隐約約飄來幾個字。

“你走!”

“不要回來!”

“是我不要你了!”

父親臉色鐵青,雙手緊緊攥着,嘴唇哆嗦着,拼命壓低着聲音回應着,俨然沒有了五好丈夫的溫潤表情。

唐梨覺得自己像在看一部啞劇,一部從來沒看過的啞劇。

父母最大的愛意和浪漫給了彼此,她是多餘的産物,無所謂的零部件,是狗糧的忠實被投喂者。可這次他們竟然用最讨厭的面孔對着彼此。

疾風勁雨後,父親甩手而去,毫無留戀。而母親終于忍不住蹲下,蜷縮着抱住自己哭了起來。

唐梨最終還是沒有走過去,轉身從側門離開。

唐梨果然沒有在約定的時間見到父母。唐加加問了幾次,她都用蹩腳的理由搪塞過去。時間長了,小家夥好像明白了什麽,再也不提這件事。

程廬也猜到了,他什麽話都沒問,每天但凡有時間就會事無巨細地發微信給她。

他會說今天中午在操場的草坪上發現一只小螞蟻在倔強地爬牆,爬上去又掉下來,掉下來又爬上去,很有趣。

他會說今天突然聞到了被風夾裹着的淡淡香味,想必是哪裏的花開了,卻沒發現到底是什麽植物,真遺憾。

有時候幾個字,有時候又是一段話,層層疊疊地占滿了對話框,也占滿了唐梨空蕩蕩的心。

除了程廬,程興安也時不時發來微信。

老爺子很有趣,總愛發一些他過去的獎狀、做過的研究、治好的病例。每次像是回憶一個夢,帶着歲月的斑駁,卻又十分溫柔。

唐梨最擅長彩虹屁,變着法誇贊。老爺子越發高興,有時候不用他發,唐梨也會主動說:爺爺,上班好累啊,您教教我,怎麽才能像您一樣保持持續的奮鬥精神?

程興安回她:奮鬥個屁啊!我要是能找像程廬這樣的男朋友,我直接躺平。

唐梨:……

她截圖發給程廬。

程廬回她:第一,除非爺爺轉性。第二,這世界上只有一個程廬,屬于你。

唐梨:……

這天程廬接唐梨下班。車內,暖氣缭繞,等紅綠燈時,唐梨瞥見程廬細長的手,忍不住撫上去,細細地摩挲着手掌的每一處細節……摸着摸着,她突然停住,擡頭說:“我感覺我像個變态!”

程廬目不斜視,“嗯。”

唐梨瞬間炸毛了,咬着牙,“程廬!”

程廬轉臉睨着她。

“是誰變态地逼我聲情并茂地念小黃文?”

“是誰變态地逼我跳可愛的小兔子乖乖?”

“是誰變态地逼我穿貓咪圍裙?”

唐梨:“……”

她噎了噎,眼波一轉,“咱們去看電影吧。”

程廬抿了下唇,小聲說了句,“變态!”

唐梨睜大眼睛,“看電影怎麽也變态?”

她迅速眨了眨眼,突然笑得咯咯的,“在漆黑的電影院,我們坐在角落裏,确實可以幹很多事哦。”

程廬不理她。

唐梨湊過來,“比如,我的程老師一邊正經地看着前面屏幕,手卻從不老實……”

程廬:“……”

“要麽,我的手悄咪咪伸過去,各種試探……”唐梨眯着眼睛幻想。

程廬:“……”

唐梨嘿嘿笑起來,“我只說去看電影,是誰已經在腦海裏想象好了各種變态畫面?”

恰好又是一處紅綠燈,程廬把車停穩,伸手把某人攬過來,狠狠親下去。

“小壞蛋!”

唐梨嗚嗚哼唧起來,“下次程老師穿上貓咪圍裙親我好不好?”

程廬:“……”

唐梨被親得渾身發軟,才堪堪回到家。

坐定穩了片刻,她發了條微信:【周四爺爺生日宴,我想參加。】

同時,她收到一條微信:【周四爺爺生日宴,不知道唐小姐可否撥冗賞光?】

唐梨盯着這兩條微信,眉眼彎起,順便有點嘲笑自己方才冒出來的小膽怯。

【好!】

【好!】

程廬又補了句:【爺爺讓我邀請你,但我本來就打算邀請你。】

這些字眼帶着蘇暖的風刮向唐梨的心間,撫慰着她不為人知的膽怯和擔憂。有時候真是奇怪,明明在自己眼裏是天大的事,可對方但凡多說幾個字,就能被掃蕩地幹幹淨淨。

為此唐梨把謝曼琪整整騷擾了三天。買衣服、試妝發、買禮物,她如此果斷的人從來沒有這麽糾結過。謝曼琪被煩得吐血,恨不得把唐梨敲暈,直接送到程家去。

程家老宅在南郊的明月山下,門前松柏挺立,時不時有小鳥從深深庭院中飛出。

程廬覺得唐梨在抖。

“緊張嗎?”

唐梨扯了扯唇角,“怎麽可能?”

程廬低頭看着她笑。

“現在的熱島效應太嚴重了吧。誰能想到南郊比市中心冷成這個鬼樣?!”唐梨別開臉嘀咕着。

程廬笑着把她攬進懷裏,将她脖頸處的圍巾攏了攏,“我心目中的梨姐,可是牛逼哄哄的,誰都不怕!”

唐梨仰起頭,“是嗎?”

程廬嗯了一聲,俯身湊到耳邊,“你不是想看我穿貓咪圍裙嗎?”

唐梨眼前一亮。

“今晚穿給你看!”

唐梨搗蒜點頭,方才還充斥着胸腔的緊張全丢到了後腦勺。

“只穿貓咪圍裙。”

程廬頓了下,捏了捏她的臉蛋,“得寸進尺!”

說是生日宴,其實也就邀請了家人參加。

難得程廬回家,還帶着女朋友,即便遠在國外的二哥程簡也飛回來出席。姐姐程霜也推了約好的會診,從醫院趕回來。

唐梨踏進客廳,大嫂師冰立馬迎上來,不動聲色地打量着,嘴裏熱情地說着歡迎。

唐梨笑着說打擾了,并奉上禮物盒。她這次給全家人都準備了禮物。爺爺生日禮物是重頭戲,唐梨知道爺爺最近又開始研究黃帝內經,專門找人去了好幾所圖書館影印了各種版本,供爺爺對比研究。要知道爺爺不缺錢,尋常物件入不了他的眼,像這種又戳心又細心的禮物才更貼心。

至于未來婆婆封雪蘭的禮物則是唐加加的相片冊,從出生到現在,萌的帥的出糗的傻笑的,張張都透着小可愛氣息。

唐梨研究了大哥程磁的履歷,知道他曾經在日本求學多年,便托人連夜從日本帶回來一套手作清酒。她給大嫂買了一件定制套裝。師冰相當驚喜,問唐梨怎麽會知道她喜歡這個牌子?

這也沒什麽,細心研究罷了。稍微扒拉了下她陪程磁出席活動的照片,就會發現她偏愛這個品牌。

至于二哥程簡,她偶爾聽程廬提及他曾經真心喜歡過一個女明星。對方不知為何草草嫁了人,現在又秘密離婚了,這件事她恰好知道。所以她略略整理了信息,将女明星動向告之二哥。

果然二哥打開信封時,還賤兮兮地說是不是要送錢賄賂我?結果看到女明星的照片以及背後的寥寥數語,他沉下臉來,過兒又嬉皮笑臉地說:“小廬,你女朋友……有點東西。”

程廬倒是想保持淡定笑容,可扯大的唇角還是出賣了他。他伸手捏了捏唐梨的手背,俯耳輕聲說:“謝謝!”其實他可以說那些不用帶禮物的話,然而這種話顯得太過客套,從唐梨的角度,這些禮物表面上是為了讓所有人開心,其實還是她标明自己在乎程廬的象征物。

唐梨回頭笑了笑,“大家開心就好。”

至于姐姐程霜的禮物,倒是讓唐梨大費了一番周折。從醫院網站上看,程霜的預約已經排到了春節後,像她這麽繁忙,所有的重心都放在工作上,吃穿用度這些也沒時間追求什麽等級品牌。

唐梨最後決定送接程霜“□□”服務。她已經約好了時間,并把相關按摩內容和功效制成冊子雙手奉上。

程霜長得不像母親封雪蘭,卻與她如同一個模子出來的冷清淡漠。她微微皺着眉,從唐梨手中接過冊子,打開一眼,挑眉道:“你知道我什麽時候休息?”

唐梨不好意思地說:“我去醫院打聽了下您的休息時間。如果不方便,上門時間可以調整的。”

程霜眉間皺紋瞬時放松,扯了扯唇角,對着程廬說:“小廬,你眼光倒是不錯。”

這時,封雪蘭陪着程興安從內廳走了出來。

“你們一個個全在沾我的光,”老爺子冷哼一聲,“小梨,你費心了!他們一個個難伺候着呢,下次可別累着自己。”

唐梨笑着起身,“爺爺好,阿姨好。”

封雪蘭萬萬沒想到她竟然收到唐加加的相冊,翻看了半天才頗為不滿地說:“加加怎麽沒來?”

二哥程簡和姐姐程霜又懵又驚訝,母親竟然用親昵且情緒化的語氣說話。

唐梨解釋說加加在上學,但他有給爺爺程興安打視頻電話,說過生日快樂。

封雪蘭抿了下唇,立馬給唐加加打去電話。

二哥和姐姐再次大跌眼鏡,默默聽母親說:吃飯飯了沒?睡覺乖不乖?有沒有想她?

兩人紛紛把目光投向程廬和唐梨。

唐梨淡定地說:“加加是我弟弟。馬上五歲。我比他大18歲。”

程興安嘿嘿笑了笑,“你們趕緊造個孩子讓加加當小舅舅啊。”

唐梨的臉咻的一下紅起來。程廬咳咳兩聲,十分受不了爺爺的生猛。

程簡委屈巴拉地湊過來,“爺爺,你怎麽只催小廬,不催我啊?!”

程興安懶得理他,呵笑一聲,“你不是喜歡男人嘛?造屁啊!”

程簡:“……”

誤會大發了!他不過是沒結婚,不代表喜歡男人啊。

唐梨發現,生日宴全程中只有程簡、大嫂師冰在說話,其他人默默吃着飯,也沒人覺得不适應。原來每個家庭都有自己特殊的氛圍。

唐梨倒也适應,她一個人慣了,家裏永遠安靜。即便唐加加和她住一起後,小家夥喜歡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也可以長時間不說話。

吃完飯,所有人坐在一起吃水果。

又是寂靜一片。

唐梨默默盯着地毯,忽然聽到封雪蘭說:“我給你們看個視頻。”

唐梨忽然有種不好的預感。

“媽,剛吃完飯不合适看太血腥的視頻啊。”程簡無奈道。家裏人除了程廬都是醫生,平時吃飯總會讨論行業內容,其中不乏手術場景。他身為整容醫生,非常不喜歡在非工作時間讨論這些。

封雪蘭冷冷看他一眼。

“好好好,請您播放視頻。”程簡趕緊低頭認錯。

封雪蘭讓師冰操作,要把視頻投放到雪白的牆壁上。

“小兔子乖乖,把門打開!”

“不開不開就不開,媽媽不在家,誰來也不開!”

歡快的童音響徹整個房間,程廬豎起手指,扭着腰蹦蹦跳跳,可愛地一塌糊塗。

所有人:“…………”

封雪蘭:“知道你不願意再跳一次,這就算是你送爺爺的生日禮物吧。”

程廬:“……”

程興安笑得合不攏嘴,“雪蘭,快轉發給我,我要發朋友圈。我要顯擺,大大地顯擺。”

程廬:“……”我想離開地球可以嗎?

程家司機送程廬和唐梨回家。

程廬握住唐梨的手,手指交纏,低頭輕輕碰了她額頭,“謝謝你。”

唐梨回握着他,笑道:“幹嘛啊,今天第二次說這三個字。”

程廬嘆了口氣。以前母親的過度強勢讓他覺得自己不快樂,所以他關閉了所有觸感,封閉了所有通道,即便哥哥姐姐們想靠近他,表達關心,他也以為這是一種變相的炫耀。

他不是別人家的小孩。

可現在他才發現,母親依然讓他很不适,好在她也并沒有試圖用所謂的母愛來洗白自己。而哥哥姐姐們即便多年沒見他,也像是他從未離開似的,調侃他,逗弄他。是他關閉了感知親情的通道,而他們從未這般做。

他原本并不想讓唐梨和家人有任何接觸。這是他的事,與旁人無關。

但是,鬼使神差的,他竟然回到了多年不曾回來的家,和兩看相厭的母親吃了頓飯,哥哥姐姐們夾來的菜堆滿了他面前的小碗。雖然話沒說幾句,可莫名地有溫情在空氣中彌漫。

而唐梨,她孤單着,卻又渴望着濃烈的親情。她耐心地挑選禮物,若是送到對方心裏,她會露出開心的笑容。

她自己尚且沉溺在不被父母愛的旋渦裏,卻又貼心幫自己。

程廬笑了笑,什麽也沒說,只是把唐梨緊緊摟在懷裏,像懷揣着最珍貴的寶石。

就在這時,車內音樂響起。

“狼成群,我獨行。

佛光閃閃的高原上,我剝掉名聲,甩掉金錢,扔掉虛假的溫柔。

欲為刀,刀刀斬。

佛光閃閃的高原上,我踏破鋒芒,踩破腳趾,喊破虛僞的喉嚨。

……”

《刀鋒》!

程廬皺起眉頭,“這歌從哪裏來的?”

司機笑着說:“封女士最近很喜歡這首歌,上下班都會讓我為她播放。”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