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休憩!漫長的一夜
回到自己的房間躺倒在柔軟的大床上後,克雷恩終于有了點精神來回憶之前都發生了什麽。
離開了臉色鐵青的斯托納,他們直接去了舊城區最近的郵驿所。
克雷恩從沒寫過信,不過他當然知道寫信是怎麽回事。按他的計算,能在裏面耗費半個鐘頭差不多就頂天了。
所以蠻牛有點扭捏的請他在郵驿所陪同直到把信寄出去的時候,他很幹脆的就答應了下來。
他那時候還在猜是不是蠻牛沒怎麽學過寫字有的字不會寫需要他幫忙,于是對琳迪說如果先寫完就稍等他一下,蠻牛寫完他們再一起去購物。
沒想到瑪莎直接翻了個白眼,告訴他明天再說吧,今天下午不再安排別的計劃了,沒事的随便逛逛就好。
那時克雷恩還沒太明白,為什麽瑪莎和蘇米雅會一起用“就算有安排你也不會有時間參加”的憐憫眼神看着他。
不過,半個小時後他就知道了。
最先寫完的是瑪莎,她手下的筆尖揮舞的和短劍一樣迅速流暢,當然,寫出來的字也和用劍尖在樹皮上劃出來的差不多。最多十分鐘,她就幹脆利落的粘好了信封,交給郵驿所的工作人員扣上了指定簽收人的魔法印章,然後擡高手臂舒暢的伸了個懶腰,說:“好了,我和蘇米雅去逛了,琳迪,一會兒你要是等煩了,往附近的服裝店找我們。”
琳迪點了點頭,然後有些不解的瞪大眼睛看向轉身出門的瑪莎,接着看着克雷恩這邊說:“怎麽會等到煩?我再有最多一頁紙就寫完了。蠻牛你呢?”
蠻牛認認真真的移動着筆尖,頭也不擡的說:“我可能會慢些,你要是等不及就先走。小野豬在就夠了。”
“啧。”琳迪很不滿的看了蠻牛的信紙一眼,跟着皺了皺眉,臉色有些發紅的拿起自己的紙筆,換了張桌子。
克雷恩也沒想到,蠻牛的字竟然是他們三個中最漂亮的,不誇張的說,直接去中心廣場寫公告板都毫無問題。
而且蠻牛斟酌詞句的認真程度也到了有些讓人難以理解的地步,光是開頭的稱謂,他就對着空白的信紙考慮了快五分鐘,嘴巴裏喃喃念叨着“親愛的”“許久不見的”“我最挂念的”“最璀璨的”“這世上獨一無二的”等備選。
坦白說,裏面有些前綴克雷恩光是聽了都覺得臉上發熱,他就是給芙伊寫信也不好意思用上。
于是,蠻牛寫滿半張紙的時候,琳迪也完成了自己那邊的任務,坐到了克雷恩身邊,她遠遠地看了一眼之後,有點好奇的想湊過去看看詳細內容,結果被蠻牛難得一見的怒瞪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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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是寫給誰的情書。”琳迪哼了一聲,小聲嘟囔了一句。
即使是這種速度,一個小時也足夠蠻牛磨蹭完那幾張信紙了,克雷恩還是不太明白這麽點時間有那麽難等嗎?
馬上他就知道了答案。
蠻牛在信紙最下方非常潇灑的簽下自己的名字之後,把信排好順序,從頭到尾默念了一遍。
越看,他的臉色就越是奇怪,到最後,他竟然紅着臉抱着頭嗚呀呀的低吼了一聲,起來大步走到焚紙爐邊,把他将近四十分鐘的心血毫不猶豫的丢了進去。
紅光一閃,火焰盡責的吞噬了客人的隐私。
“大笨牛,你……要重寫?”看蠻牛去領了新的信紙過來,克雷恩有些不敢相信的問。
“是啊,寫的太不滿意了,那樣的東西寄出去還不如殺了我。”蠻牛有點煩躁的抓了抓頭,繼續開始和信紙戰鬥。
琳迪恍然大悟一樣的長長哦了一聲,拍了拍克雷恩的肩膀,很沒義氣的站起來說:“再見,我去找瑪莎了。”
“呃……”克雷恩正想起身跟着出去,就看到了蠻牛扭過來的臉上,那和形象有些不太搭調的祈求眼神,他只好坐了回來,鄭重其事的帶着有些認命的口氣說,“沒事,我……等你。”
幸好平時克雷恩就一貫有胡思亂想打發時間的習慣,鍛煉的時候腦子裏不停打轉的話,時間過得飛快,肉體也不會感到太過疲憊。
比如現在,就可以在心裏猜測一下蠻牛寫信對象的身份。
說不定,那是哪個城鎮的貴族家的千金小姐,與蠻牛自幼相識青梅竹馬……克雷恩樂滋滋的把故事自行運轉下去,開始構想各種各樣充滿戲劇沖突的橋段。
當他腦內的蠻牛第一次上門拜見對方父母大人,結果被對方嫌醜破口大罵的時候,現實中的蠻牛默默的起身,燒了第二次。
當他腦內的蠻牛帶着冒險中結識的同伴,站在城牆下與曾經的愛人隔空相對,一個沉默一個流淚的時候,現實中的蠻牛開始重寫第四次。
到最後,克雷恩也不知道蠻牛到底浪費了郵驿所多少張免費提供的信紙,因為他睡着了。
不過從工作人員扭曲的微笑來看,蠻牛估計離被列為不受歡迎顧客也就一步之遙了。
擦了擦嘴角的口水,克雷恩跟着蠻牛走出到門外,暮色已經降臨,眼看就是吃晚飯的時間了,瑪莎似乎很了解該在什麽時候來接人,不遠處的街角,另外三個同伴恰好從那邊走來。
趁還沒會合一處,克雷恩壯着膽子終于還是忍不住把心裏憋着的問題問了出來:“那個……大笨牛,你到底是寫給誰的啊?”
妻子?情人?真有那樣的人存在的話,你怎麽還每到一個地方都要先打聽當地妓女的價格呢?後邊的一串話克雷恩就等蠻牛的回答起頭了。
結果蠻牛沉默了一下,笑着說:“是我弟弟。”
像是在誇耀什麽全天下最少有的珍貴寶物一樣,蠻牛驕傲的挺起胸膛,接着說:“他是全世界最優秀最棒最了不起的人,能成為他的哥哥,我一定在輪回之前做了不知道多少好事。不然像我這樣的家夥,有什麽資格與他共享一個姓氏?”
呃……這難道就是蠻牛一直堅持讓大家用綽號叫他的原因嗎?為了避免被人稱呼比爾瑞先生?
克雷恩的心裏有些不太愉快,他認真的說:“怎麽會沒資格,你是我見過的人裏最可靠的夥伴,什麽時候你都永遠擋在大家前面,就算是羅特蒂亞的王子,你也夠格讓他喊你一聲哥哥。”
蠻牛并沒反駁,但顯然也沒有認同的意思,他笑了笑,勾住了克雷恩的肩膀,用不帶諷刺的口氣小聲說:“笨蛋,那是因為你見過的人太少了。”
雖然平時蠻牛就是衆人中情緒比較高昂的那個,但今晚他更是格外高漲,就像本來就總是在天上飛來飛去的鳥兒這次一頭紮進了雲裏。
應該是早就知道會有這種情況,蘇米雅把用餐地點直接定在了金號角對面的醉人薔薇。
老板娘珊拉·青葉不在,多半是在照顧那個鼻青臉腫的酒鬼,酒館裏只有一個高大豐滿的女侍應在匆忙的應付着前面客人的催促和後面廚師的怒吼。
幸好酒上的很快,第一桶大麥酒就像水一樣咕咚咕咚進了蠻牛的肚皮,他黑裏透紅的寬闊面孔上,顯而易見的興奮就這樣被酒精點燃。
但和克雷恩猜想的有些不同,蠻牛并沒有興高采烈的來講述他那個優秀的弟弟,也沒提到半點他信上的內容,琳迪好奇的拐着彎問了幾句,還都被他迅速的岔開話題,即使後來醉的連酒杯都端不穩了,琳迪都沒能問出他弟弟叫什麽名字。
吃飽喝足之後,蠻牛的雙腿大概只剩下負擔他體重三分之一的能力,剩下的三分之二,理所當然只能交給克雷恩。
于是,回到房間後的克雷恩,一直到回憶完這些,才有精力爬起來洗澡。
在巨大的木桶裏泡熱水,對于總是在池塘裏用草葉擦身子的克雷恩來說已經是新奇而奢侈的享受。至于琳迪在樓下向那個老板詢問的那種可以從上方把熱水灑下來的東西,他見都沒見過,根據琳迪的描述,他只能想象到一個同樣是裝滿了熱水的木桶,不過是挂在上面底下打滿了小洞。
初到大城市的興奮感漸漸過去,身體的疲憊也已經徹底的浮現,洗過澡後,渾身上下的每一個毛孔也都暖洋洋的放松下來,沒有什麽狀态比這更容易入睡,但克雷恩把頭陷在枕頭裏很久,卻依然無法閉上眼睛。
芙伊被次元裂隙吞沒的噩夢他已經有幾天沒有做了,最近入睡後,他反倒又開始夢到那個呼喚他的女性。
這讓他感到不安,甚至……有些恐懼。
瞪着眼睛看了半天天花板後,他終于受不了的坐了起來,小陽臺外的夜色看上去很不錯,月光比起在迷霧森林的時候能看到的更加清澈透亮,仿佛可以輕輕披在身上。
他開門走了出去,這才發現小陽臺上還放着一張躺椅,也許躺在這裏享受着夜風的安撫,是很多客人的選擇吧。
他躺在上面試了試,的确很舒适,實在不行,不如拿張毯子在這裏睡覺吧。被格魯之心這樣溫柔的照耀着,一切恐懼說不定都能煙消雲散。
正在猶豫的時候,隔鄰的小陽臺上傳來了琳迪略帶疲憊的聲音,“克雷恩,你也睡不着嗎?”
克雷恩連忙坐了起來,“你怎麽了?又做噩夢了嗎?”
琳迪的精神看起來不太好,大大的眼睛裏布滿了血絲,最初相識的時候她身上那種充滿自信的驕傲仿佛被什麽锉刀狠狠地磨掉了一截。
她有些沉重的點了點頭,雙手扶着欄杆,把面孔埋進了雙肩之間,很小聲的說:“我只要一閉上眼,就會做噩夢。”
克雷恩猶豫了一下,試探着問:“你到底夢到什麽了?我之前問你你也不肯說,是什麽很難啓齒的事情嗎?比你前幾天來那個還難受嗎?”
琳迪被他追問的最後一個問題氣得擡頭瞪了他一眼,跟着遲疑了一會兒,小聲說:“其實并不能算是噩夢,那不過是我親手做的事,不斷地在我腦海裏重現而已。一遍又一遍……”
她的聲音變得有些哽咽,“我從不知道……原來殺人是這麽痛苦的事。父親教會我的時候,我就明白我學的本來就是殺人的技巧,拼命地鑽研鬥氣的使用,學習元素的附加,磨練瞄準的精度,并不是為了讓我去成為一個獵人。我也一直以為自己準備好了,用鬥氣誘導那家夥的喉嚨的時候,我根本沒有什麽感覺,我知道我不殺了他他就會殺了我,我知道我不努力殺死他們大家就都會死。可等到一切過去,我才恍惚發覺,我殺人了,我第一次……殺了人。”
你殺的明明是個火精靈啊。
克雷恩差點就從嘴裏蹦出這一句來,幸好他馬上就想到,人這個單詞并不僅僅可以作為人類的簡稱,在通用語中也可以泛指一切由創世天使創造的人形智慧生命。
不太懂得該怎麽勸慰,克雷恩猶豫着說:“當時确實是逼不得已啊,你也……呃……不是故意的。”
琳迪擡起頭,突然轉過身,雙手一撐倒坐在了欄杆上,她低頭看了一眼欄杆外離她很遠的地面,哆嗦了一下,把視線轉向上方,說:“怎麽會是無意。我當時可是絞盡腦汁用出了渾身的本事,就算我射完了所有的箭,我也會毫不猶豫的沖上去用匕首和他拼命。至少在那時,那個火精靈對我來說還和森林裏的白毛猴子沒什麽區別。但事後,一切都不一樣了。我漸漸意識到,他是和我差不多的生命,他也許也有家人,有自己的生活,而他所有的一切,包括未來的可能性,都被我終結掉了。我反複告訴自己,那是他應得的,鎮上那麽多人,都是因為他們而死,對這樣的家夥我根本不需要感到愧疚。可是……可是我不知道為什麽,就是感覺難受,害怕,一夢到他最後那張驚恐、絕望和不甘心的臉,我就會尖叫着醒過來。我……是不是太沒用了?”
“不,正是因為會對這種事感到難過、恐懼,人們才能有平穩安定的生活。”蘇米雅不知何時站在了另一邊的小陽臺上,她看着琳迪,神情有些微妙的複雜,“即使對你來說不會是什麽愉快的事,我也希望你能記住此時此刻的心情。這……能讓人少犯很多錯誤。”
“錯誤?”克雷恩有些不解的問,“你是說當時琳迪殺死那個火精靈是錯的嗎?”
蘇米雅微笑着搖了搖頭,柔聲說:“我是想讓你們明白,殺戮,是萬不得已時的手段,它對于一個人來說可以正确,可以正義,但絕不可以正常。你們一定要記住,剝奪他人的生命,永遠是件殘忍的事,即使有些時候我們不得不那麽做。”
克雷恩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跟着又問:“可那些傳奇故事中的英雄們,不都是在殺戮中成長起來的嗎?”
蘇米雅輕輕嘆了口氣,說:“但單純沉醉于殺戮的英雄,最後只會成為被其他英雄讨伐的魔王,真正的英雄,只會背負着殺戮的罪孽,為終結更多的死亡而戰。他們敢于承受痛苦,正是因為抱持着能讓更多人免于痛苦的夢想。沉醉于血的味道,永遠是一個英雄身上最危險的信號。”
看到的傳奇故事中很少會提及這種事,克雷恩有些疑惑的撓了撓頭,繼續問了下去,“士兵呢?蘇米雅你不是參加過戰争嗎?我覺得士兵應該算是把殺戮當作很正常的事了吧?”
“沒錯,”蘇米雅點了點頭,眼底浮現一抹不易察覺的痛楚之色,“所以戰争中的士兵已經不能稱之為人,他們是工具,單純為了殺戮而培養、訓練出來的工具。越優秀的士兵,就會離人越遠。”
“克雷恩,你呢?”琳迪突然插口問道,“剩下的幾個火精靈,應該都是被你幹掉的吧。你沒什麽感覺嗎?”
克雷恩苦惱的搖了搖頭,“老實說,我沒什麽感覺。因為……實在是沒有什麽真實感。我的确能清清楚楚的感覺到身體在動,但那根本不是我能控制,也不是我能理解的,我連做夢都想象不到那種出拳的速度,也不知道那可怕的烈焰之牆是怎麽突然燒起來的,就連最後拉弓射箭,都不是我平常習慣的動作,但……那動作真是美妙舒展極了,我之後還忍不住一直偷偷練習那個架勢來着。”
好像發覺說的有點啰嗦,他摸了摸頭,總結說:“簡單說,那不像是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我一直的感覺都是旁觀者。啊……不過盡管我那時候那麽生氣,看到那幾個火精靈死掉的時候,也還是有些難過。我想這種不希望看見死亡的心情,應該是差不多的吧。”
琳迪皺了皺眉,說:“那你在為什麽失眠?我記得幾天前你就說你已經夢不到芙伊姐姐了啊。我以為你也被類似的噩夢打擾了呢,還在想你這家夥怎麽比我遲鈍這麽多。”
“其實……我反倒希望能做噩夢呢。也許夢裏的場景讓我很難受,但至少,我還能看到芙伊。最近這幾天我一直夢到那個不停叫我的聲音,”克雷恩搖了搖頭,有些害怕的說,“我擔心,我以後是不是都不會再夢到芙伊了。是不是連在蘭伊爾大人的領域中,我也不可能再見到她了……可能就是這種想法,讓我不敢入睡吧。蘇米雅,我該怎麽辦才好?”
蘇米雅輕輕笑了起來,她帶着一絲善意的嘲弄說:“克雷恩,你在犯什麽傻啊。你為什麽要執着在夢裏見到芙伊呢?”
“诶?”克雷恩愣了一下,露出了“想在夢裏見到芙伊不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嗎”的表情。
蘇米雅用手指點住自己的心口,緩慢而輕柔的說:“你好好想一想,你和芙伊一起成長,一起互相扶持,一起彼此依靠着生活到現在的所有記憶,難道只能靠做夢才能回憶起來嗎?你想見到她的話,不是什麽時候都可以嗎?這裏的思念,可是遠比虛幻的夢境更加靠得住的東西啊。”
像是跑偏了路的孩子突然被指引了正确的方向,克雷恩恍然大悟一樣的瞪圓了眼睛,是啊,夢不到芙伊到底有什麽值得恐懼的,他應該害怕的反倒是想不起芙伊才對吧。而這種事,他相信此生此世是絕不會發生的。
既然芙伊的存在已經融進了他的腦海、心與靈魂之中,不過是在夢中被一個來路不明的聲音所取代而已,又有什麽大不了的?那個聲音就算叫喊上千百遍,他也只會有一點點好奇而已。而芙伊不需要發出任何聲音,他也會豁出性命走遍全聖域……不,走遍全世界去找她,不死不休。
心情驟然開朗了許多,克雷恩感激的看着蘇米雅,擡手敲了敲自己的腦袋,認真的說:“我确實是太傻了,不知不覺就鑽進奇怪的死胡同裏出不來了。真是很感謝你,蘇米雅。”還沒說完,他就又想起了琳迪,于是偷偷的往自己的背後指了指,小聲說,“那琳迪該怎麽辦?她的噩夢要做到什麽時候?”
蘇米雅并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向着琳迪那邊擡了擡下巴,柔聲說:“我想,琳迪已經找到自己的方法了。”
克雷恩好奇的轉身看過去,驚訝的發現琳迪已經不再是坐着,而是換成了更加大膽的姿勢,她雙腳一前一後踩在不過巴掌寬的欄杆上,雙手張開保持着平衡,竟搖搖晃晃的站了上去。
“琳迪!你不是恐高嗎?”克雷恩頓時驚叫了出來,一副想要撲上去把她摟下來的樣子。
琳迪的害怕表現的十分明顯,她的雙腿在微微的顫抖,臉色蒼白,冷汗順着她光滑的額頭一路流過臉頰,彙集在小巧的下巴尖上,啪嗒啪嗒的滴下去,但她就是不肯下來,甚至不肯擡頭躲開那吓人的垂直距離,而是低着頭直愣愣的看着。
蘇米雅輕嘆着說:“這方法不太好,但對于無法逃避的事情來說,它卻還算是粗暴有效。”
“是……是嗎?”克雷恩不太明白這算是什麽方法,只能小心的靠近琳迪那一側,伸展胳膊做出随時準備救人的架勢。
琳迪沖他搖了搖頭,鼻翼的翕張變得有些急促,但她的話音倒是十分穩定,“不用管我,我很好,其實……在害怕這種情緒裏浸泡久了,好像也會變得麻木呢。”
蘇米雅好像回想起了什麽很遙遠的記憶一樣,淡淡的說:“是的。其實所有的情緒,持續太久都會變得麻木,這也是人挽救自我的一種能力。”
“這樣來面對恐懼,可以算是勇敢嗎?”琳迪擠出一個微笑,一陣夜風吹過,讓她的問話也有些搖搖欲墜的感覺。
蘇米雅搖了搖頭,“不,就像為了讓一個傷口不感到疼,就在旁邊多劃上幾刀一樣,最多只能算是魯莽。”
琳迪苦笑着問:“那……你還有什麽更好的方法嗎?”
蘇米雅沉默了一會兒,又搖了搖頭,“我沒有。”
她看着北方的夜空,哪裏據說有兩個小國正在醞釀一場戰争,她深深吸了口氣,緩緩說:“我第一次殺人之後,根本沒有時間來感到難過,就不得不投入到第二次殺戮中,等到我終于有了喘息的機會時,我已經連血的腥味都聞不出來。就像剛才我說過的,那時的我已經不能稱之為人,只是個工具,殺戮的工具而已。”
她扭頭看着琳迪,帶着一絲微笑說:“琳迪,我真的很羨慕你。我曾經丢失的東西,這輩子都再也找不回來了。”
克雷恩突然覺得眼眶有些發酸,他忍不住問:“蘇米雅,你……當時到底是為了誰而參加的戰争啊?”
蘇米雅顯然不想回答這個問題,她擡手握住了胸前的聖像,仿佛那幻想出的造物天使奧森克爾的形象已經是她最後的慰藉,她抿了抿有些發白的嘴唇,找回了一絲紅潤,淡淡的說:“那都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已經離開了它。我奉獻出的,已足夠抵償我所虧欠的。”
她深深呼吸了兩次,轉身拉開了卧室的房門,柔聲說:“睡吧,願蘭伊爾大人庇佑你們的夢。”
看着蘇米雅離開,克雷恩有些擔心的看向琳迪,“你怎麽樣?有沒有覺得好些?不行的話我陪你下去到對面喝兩杯,按大笨牛的說法,不管有多麽煩惱的事情,幾杯酒下去,就都能忘掉啦。”
琳迪瞪了他一眼,“不要把那種酒鬼的話當真。煩惱這種事,你以為忘記就可以嗎?”
她并不算很豐滿的胸膛猛然劇烈的起伏了一下,跟着,她突然縱身跳了出去。
克雷恩吓得一口涼氣幾乎噎在喉嚨裏,馬上本能反應一樣的探出了大半個身子就要伸手去抓。
但琳迪并沒有真的摔下去,她的左手牢牢地扒住了護欄,嬌小的身軀懸在外面搖晃了幾下,終于還是穩定下來。
“也許蘇米雅說的沒錯,這不是什麽好法子。但我想……這起碼能讓我不至于被噩夢吓醒。”滿臉冷汗的琳迪擠出一個微笑,擡起右手抓住欄杆,将身體牽引上來,頗為笨拙的翻進陽臺裏,吓軟了一樣癱坐在地上,微微喘息着說,“不過是害怕而已,我這樣的天才,怎麽可能被這種混賬東西擊敗。”
“下次再遇到這種事的時候,如果不再需要由你來殺人就好了。”克雷恩有些難過的低下頭,攥緊了拳頭。
“說什麽傻話,”琳迪擦了擦汗,笑了起來,“我也是為了保護你……咳咳,為了保護大家,真的再遇上這種事,就算知道會難過,我也不會有半點猶豫的。”
她重複着剛才蘇米雅說過的句子,笑着說:“背負着殺戮的罪孽,為終結更多的死亡而戰,聽起來不是很帥氣嗎?想和我搶,你還早得很吶。”
她扶着欄杆站起來,心有餘悸的打量了一下欄杆外的高度,呼的出了口氣,“好了,睡吧,明天一早咱們還要去購物呢。”
的确已經是休息的時間了,對面的醉人薔薇也已經打烊,最後幾桌客人從打開的大門裏湧了出來,有的走向早就等在旁邊的馬車,有的扶着牆大聲笑鬧着走遠,有的搖搖晃晃的走進旁邊的巷子,彎下腰,對着排污渠劇烈的嘔吐。
這些聲音稱不上悅耳,味道稱不上好聞,但卻莫名的令人心安。
互道晚安之後,克雷恩回到房間,躺在了床上。
夜風輕輕的搖動着窗簾,外面的喧嚣漸漸歸于沉靜,除了偶爾掠過的鳥鳴,耳邊再也聽不到其他的聲音。
過了不久,牆的那一邊傳來琳迪的尖叫,不太大聲,但依舊帶着明顯的難過和驚懼。跟着,她說了幾句夢話,像是在斥罵什麽,又過了片刻,一切又都安靜下來。
噩夢沒有再驚醒琳迪的睡眠。
克雷恩撫着自己的胸口,安心的閉上了雙眼。
屬于他的困惑,他也終于可以坦然面對。
黑暗中,那個聲音如約而來,依舊飄渺遙遠,但清清楚楚的傳進他的意識之中:“求求你……快來找我……我已經等待了太久……太久……我好寂寞……真的好寂寞……”
也不知道自己的回答能不能被對方聽到,克雷恩在心裏默念着:“請再等一下吧,等我找到芙伊之後,一定想辦法找到你。希望你到那時能更清楚地告訴我,你到底是誰,現在在哪兒。”
之後,他終于得到了久違的安眠。
次日一早,一邊吃着金號角提供的免費早餐,瑪莎一邊下了死命令,要把所有的補給任務在今天之內完成,明天一早就是他們上路的最後期限。
所有人分頭行動,不管進度如何,正午在中央廣場的雕像下集合,各人的配額自行花費,但不允許有結餘,之後的旅費瑪莎表示絕對夠用。
身為盜賊,瑪莎的部分用具并不能在尋常商店買到,因此她還必須聯系本地的地下組織才行,而治安算是優秀的薩拉尼亞據說只有一個叫做薩拉尼亞盜賊團的可能符合要求。
所以行程最緊的就是瑪莎,她随便扒拉了幾口,就起身匆匆離席。
像是想起什麽,臨出門前她還盯着蠻牛特地叮囑了一句:“不許買沒用的東西!馬車不會大到什麽都裝的下!”
蠻牛縮了縮脖子,舉起雙手點了點頭。
理所當然的,克雷恩還是和琳迪結成一組,看到其他同伴都直接往中央廣場那邊過去,而琳迪卻帶着他往舊城區更深處走,不禁有點不安的問:“舊城區都是舊貴族開的店,東西恐怕不便宜吧?咱們是不是去別的區轉轉?”
琳迪頭也不回的回答:“那是之後的事,我昨天看好了一樣東西,一定要帶你去試試。”
“那個……價錢呢?”
琳迪提高聲音說:“你現在身上又不缺錢,不要一直追問價格!”
頓時周圍的路人都看了過來,琳迪臉上一紅,扭過頭對着他瞪了一眼,腳步又加快了幾分。
“快到了。”繞過昨天耗費了克雷恩一下午時光的郵驿所,轉進一個長長的緩坡後,琳迪指着坡道的盡頭有些興奮的說。
雖然不太明白琳迪為什麽這麽高興,但這時候順着她總沒錯。克雷恩摸了摸鼻尖,乖乖的跟在她身邊,往還有些遙遠的目标大步走去。
這時,眼前的巷口突然跑出來一個個子小小的女孩,她提着一個裝滿花的籃子,毫不猶豫的拉住了克雷恩的袖子,脆生生的說:“帥氣的精靈哥哥,給你的女朋友買朵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