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王夫人那頭在大廳上迎了薛姨媽,又給賈政賈琏寶玉去了消息,老姐妹兩個暮年相見,一時悲泣不止。
好容易收了眼淚,王夫人見一個肌骨瑩潤、舉止娴雅的小姑娘為薛姨媽撫背,便笑着問:“這就是寶丫頭吧?”
薛姨媽拿巾帕子沾沾眼角,拉着女兒的手道:“我這一生只兩個兒女,她哥哥是個渾人不曉事,全憑寶丫頭周全家事,寬慰我心。”
王夫人把薛寶釵仔細看看,見她端莊模樣,對薛姨媽很是稱贊一番:“咱們府裏這些姑娘,我瞧着都沒有寶丫頭娴靜莊重,可見你平日裏教養甚嚴,才把她教得這樣好。”
薛姨媽也笑道:“你們公府人家的小姐,哪裏是寶丫頭能比的!只是她父親在時,待她倒比她哥哥更好些,很是花了大力氣教她識文斷字。”
說着她又嘆了口氣,“自他父親去後,她哥哥在外頭胡鬧,寶丫頭便不肯讀書,只一味留心針黹家計等事。”
王夫人聞言越發滿意,拉着寶釵的手讓她坐在自己身邊:“女兒家認得幾個字,能管好家事已盡夠了,又不去考狀元探花——”
她話未說完,彩霞進來回禀:“寶二爺和林姑娘來了。”
王夫人悻悻住了口,讓他們二人進來。悟空耳力好,在外間已聽得王夫人影射黛玉,心裏存了氣,臉上也就沒了笑模樣。
寶釵留心看去,第一眼便瞧見了黛玉,心底微微一怔,暗道:“在家時母親常說,我已是難得的好模樣,未料世上竟還有更鐘靈毓秀的标致人物……”
黛玉也一眼見着了王夫人身旁那面生的女子,瞧着年歲比他們大些,臉若銀盆,眼似水杏,加之身姿豐腴,竟仿佛隐隐把自己壓了一頭。
她轉眼去看身側悟空,見他并不瞧寶釵,心底那點酸意豁然一清,笑着給長輩問了安,便走到寶釵面前說話。
悟空看黛玉喜歡,也就緩了臉色,由王夫人帶着給薛姨媽問安,耐着性子聽她們閑話家常。
娘兒們敘過別情,王夫人又帶着妹妹一家去拜見老太太。薛姨媽上京來帶了許多人情土物,一房房遣人送了去,也算阖家厮見過。
相談甚歡時,鴛鴦來禀席面已備好,賈母朝悟空道:“寶玉,你到前頭去見見你蟠大哥哥,給你老爺大老爺請過安,仍到老祖宗這裏來。”
薛姨媽常在信中聽姐姐說起寶玉得老太太嬌慣,對此也不驚訝,只拉過他道:“蟠兒若是惹你不快,就告訴姨媽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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悟空淡淡應了,又朝黛玉看一眼,見她座位仍是平日的次序,緊挨着老太太,這才放心去了。
并非是悟空對薛寶釵太過防備,只是那《金陵十二釵正冊》裏頭,她二人并列魁首,又都與原尊賈寶玉糾纏不清,可不正如當日之他與六耳猕猴?
三藏那老和尚不肯信他,教他心底生了多少鳥氣?如今到了黛玉這裏,他如何肯讓她再委屈一遍。
悟空到得外間,不出意外又吃了賈政一通排頭。他想着這老倌兒先前已罵死了一個兒子,也就不與他計較,随意敷衍了薛蟠幾杯甜酒,與賈政賈赦行個禮,照舊往後院裏去。
內院娘兒們席上倒是融洽許多,有鳳姐巧嘴逗趣,不時就是一陣哄笑。
如此宴罷,又将梨香院給薛姨媽做了處所,兩家人常常走動,王夫人姊妹兩個倒是比從前更親熱了。
只是寶釵性子莊重,又要備選,不大與姑娘們玩鬧,情分也就淺薄些,倒是下人們愛她素性大方,言語裏多有稱贊。
這一日悟空從族學裏回來,照舊去找黛玉,卻不料黛玉去了寡嫂李纨處,正要去尋,卻腳下踏空,晃悠悠仿似被什麽吸了一下。
這倒稀奇。月老兒這紅繩搓了緊箍,雖封住他大半神通,到底也不是什麽精怪都敢到大聖爺爺跟前放肆。
悟空起了興致,便由着那古怪力道牽引,魂魄離體時還不忘指揮肉身回房睡覺。
他倒是也不怕倒在地上吓着賈家人,只恐林妹妹擔心罷了。
飄飄蕩蕩間,瞧見“太虛幻境”的匾額,悟空嘴裏啧啧兩句,心裏已知曉緣由。他冷眼瞧着,果然見一個散仙施了迷障,踏着雲彩一路高歌而來。
“春夢随雲散,飛花逐水流;寄言衆兒女,何必覓閑愁。”
這就是此際主事警幻仙姑了。
原先冬日裏,有一回寧國府辦梅花宴,特請賈母她們過去吃席,就已經是意在“賈寶玉”,只是被悟空看出端倪,不肯跟老太太同去。
之後他久不見警幻動作,還當她看破了自己身份,不敢再冒犯,卻原來并不曾死心,仍要讨苦頭吃。
警幻仙子做了偌大的排場,卻不見“賈寶玉”被折服,心裏存了氣,便也不與他客氣,嘴裏斥道:“癡兒!你祖上寧榮二公功名奕世,無奈運數将盡,子孫之中,唯有你尚算聰明靈慧,他二人托我規引你入正道,還不速速與我來!”
離了人間,悟空哪還有什麽顧慮,聽那小仙自命不凡,便把耳中久不動用的金箍棒喚來。
警幻說完話,既不見“賈寶玉”惶恐告罪,也不聞腳步跟随,兩條柳眉不由倒豎起來。
正要回身教訓那愚鈍纨绔,入目卻見一根兩頭金箍、中間一段烏鐵的棍子,正虎虎生風朝她打來。
這一棍分明滿是兇煞之氣,卻又隐隐可見佛光翻騰,警幻仙子抵抗不得,眼見就要魂飛魄散,天邊驀然飛來一根耙子,正擊在棍上。
如意金箍棒本就是神兵,那耙子也不遑多讓,兩物相擊,單是喧騰起的氣浪已将警幻震出離恨天。
她舍了一身法寶,才堪堪保得殘命,憶及方才在棍上看到的那行“如意金箍棒,重一萬三千五百斤”,吓的毛骨竦然。
悟空也不理會警幻死活,只朝浮雲上喝道:“你這呆子,還不肯露面!”
他話甫落,雲彩裏走出一個模樣精致的黑胖漢子,肩扛上寶沁金钯,身披斑斓袈裟,臉上笑的谄媚。
悟空故作生氣樣子,偏頭也不看他,“須得變作豬模樣。”
那漢子無法,依言變化出個豬腦袋,長嘴大耳朵,腦後還有一溜鬃毛。
悟空這才滿意,收了金箍棒又塞進耳裏,問道:“你不在天河浪蕩,找故人敘舊,跑來找我做甚?”
豬八戒把袈裟一扯,原本就松松垮垮的袍子立刻散開,露出裏頭千絲萬縷的紅繩。
“這不是閑來無事,聽月老說了大師兄的事,便來做個支援。”
悟空不信他嘴裏鬼話,只道:“你若真無事可忙,蟾宮裏的嫦娥正缺個說話的貼心人。若是不敢去,就和老沙去各處講經論法,或是往海底龍宮坑蒙拐騙,只少來我這裏多事。”
八戒見他說的認真,心底卻是一驚:“你與她有那前情,此番也是償還因果,待她劫滿做了正仙,已差不多可抵消了。”
若是還的多了,到時又怎麽收場?
西行路上朝夕相處,雖吵吵嚷嚷各有嫌隙,到底情分不假、默契尤深。八戒心中顧慮,悟空焉能不知?
只是绛珠與他原本就有盟約,是他背諾在先,又累她受災殃,如今前塵往事已記起,旁的事便顧不得了。
八戒只聽月老說了經過,畢竟不是當事者,哪裏知道千年萬年的相伴撫慰,是怎樣的感情。
他無意多做解釋,只道:“我有分寸。”
八戒心知勸不得,只得從長計議。
榮國府裏,寶玉自散學回來就倒頭睡下,也不找林姑娘說話,也不與姐妹們玩笑。房裏幾個丫頭面面相觑,雖難免憂心,卻沒一個敢上前探問。
晴雯到底記着寶玉找來平兒的絕情舉動,拉着秋紋麝月就走:“那命根子通靈寶玉仍好好挂在脖子上,便沒有什麽病痛。應是學堂裏先生說了他,或是和旁人拌了嘴,心裏有氣不痛快,無須理會。”
一時屋裏只剩下襲人,她湊近榻邊,瞧着寶玉酣睡的俊俏容顏,眼眶一紅,拿帕子輕輕捂住。
他們也算是自小的情分,寶玉從來溫柔小意,待她尊重依賴,如何就到今天這一步了呢?
他就是惱她們伺候不當、拌嘴吵嚷,關起門來怎麽訓誡不成?偏要叫了平兒和鴛鴦,鬧到外頭來,将她們的體面糟踐一空?
想到二奶奶的訓斥和平兒鴛鴦的失望眼神,襲人只覺得這麽多年的付出全被寶玉辜負。
是什麽時候開始變的呢?
襲人垂眸細思,仿佛是林姑娘來,寶玉丢玉開始的。也是自那以後,寶玉除了林姑娘,待旁的姐妹都淡了。
這滿府的丫鬟小姐,寶玉從前都是一樣愛護一樣親近,如今也分了親疏,除了“林妹妹”,別人一概看不見。
馬道婆的臉在腦海浮現,襲人眨眨眼睛,心底滿是困苦猶疑。
悟空魂歸肉身,一睜眼瞧襲人挨在身畔,不由皺起眉頭:“不是說過不用近身伺候,你出去吧。”
襲人見他醒了,剛要撐個笑臉,卻聽了這一番話,忍不住問道:“你就把我們這些年的情分丢開了?我竟是哪裏做了錯事,讓你惱到這個地步?”
悟空教她問的一愣。
賈寶玉與她有什麽情分?就因為她從小被買進來,由老太太賜給賈寶玉?還是她忠心赤膽,像寧國府那個為主子舍命的焦大?
不過神瑛侍者那副多情種子的做派,說不得給她什麽許諾,悟空鬧不清,也不好辯駁什麽,只能捏着鼻子認下。
“我這裏如今改了規矩,你若是待不下去,我去回老太太,還了你賣身契據,再奉送一封安家銀子,你自出府去吧。”
襲人如遭雷擊,呆呆望着他說不出話來。
作者有話要說: 大聖颠颠手中金箍棒:讓我看看誰還沒有收藏!感謝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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