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1)
翠雲宮,地藏王菩薩正念經祝禱, 經案下的谛聽忽而翻了個身。
“如何?”
谛聽伏正身子, 湊在菩薩膝邊:“心猿又生二意,恐有禍端。”
地藏菩薩一撫它額頭,想起那只猴子, 合目輕笑, “且再看之。”
森羅殿上, 十王齊會。悟空懶散坐在一旁, 看着判官翻閱生死薄。
秦廣王額上帶汗,“鬥戰佛只傳個鈞旨,吾等必然盡心竭力,何必勞動尊步……”
每次這殺神一來,底下鎮壓的六道怨鬼就要鬧騰不休,實在頭痛。
悟空一擺手,“左右無事,終究是自己走一趟才安心。”
判官翻完草木屬又驗人部, 将那冊子捧到悟空眼前, “鬥戰佛請看。”
悟空接過冊子,見那金陵省賈元春的名目, 颔首道:“多謝老倌。”
判官一揩臉上涼汗,喏喏退到殿下。
十王見悟空垂目查看那賈元春的壽數,俱是摸不着頭腦。閻羅王道:“鬥戰佛若是與她有緣法,小王倒是可寬裕她數十載壽數。”
悟空自然不是要為賈元春續命。他本就嫌棄她愚笨,偏又愛在賈家指手劃腳, 幾次三番讓黛玉不自在,如何還肯留她。
指尖點在她名上,悟空思量如何運作。
賈元春還有七年壽數,如今得了恩寵,肚子裏又有一個神瑛,小皇帝必然更加看重于她。她又出身離恨天,大小也是個小散仙,天庭靈山知道他如今混跡人間,多少要收斂一二,總不能直接去宮裏攝了她心神了事。
“若是壽數不盡,可是便不會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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閻羅王答道:“若無妖魔神佛出手屠戮,自然如此。”
悟空一挑眉,心裏有了成算。他也不多留,笑吟吟一拱手,“老孫告辭。”
十殿閻君齊齊松口氣,送他出了冥府。
人走得不見身影,平等王這才敢言語,“大聖爺鐵了心要破戒,靈山怎麽也不責難于他?”
衆王沉吟不語,輪轉王道:“這不是還沒有破戒,等他真犯下錯處,才有說頭不是?”
秦廣王瞪他一眼,“你再這般口無遮攔,我等兄弟都要受你連累。”
輪轉王微感委屈,“我說的是實話。他現在又不歸天庭管,咱們雖懼他本領對他多有順從,實際上也沒什麽職責轄制……”
泰山王嘆道:“那雙修妙法,若不是你說,他如何知曉這般事情?到時真算起賬來,你還能置身事外不成。”
輪轉王一驚,他哪料得到孫悟空竟動了凡心,好好的木魚不敲要讨媳婦生孩子。若是靈山真追究起來……
不敢想那後果,他忙拉着哥哥們求爺爺告奶奶,“好哥哥,千萬救我一救!”
都市王苦笑一聲,幫着他向諸人說情,“那猴子是無法無天慣了的,卻不是無的放矢的人,瞧他成竹在胸的樣子,說不得這事真能教他辦成了。我等不若助他一助,好歹把自家兄弟撈出來。”
十王如何商議,悟空渾不在意。他離了地府正欲往榮國府去,卻見雲頭上站着豬悟能那呆子。
八戒谄媚一笑,擎着那釘钯對他招手:“猴哥,師兄弟久不相見,不若略略一敘別情。”
悟空輕哼一聲,随他往天池而去。
小白龍與沙僧早已等候多時,見得他們來,俱是抱拳相迎。
悟空笑還一禮,尋了蒲團坐下,“盂蘭會不是早已辦完,怎麽今日竟能齊聚在此?”
小白龍朗笑一聲,執扇一指八戒,“今日這局是二師兄攢下的,我等一概不知。”
八戒招呼着幾人落座,擡手斟滿了瓊漿,“自打當了這淨壇使者,旁的好處沒有,吃喝倒是不缺。哥幾個有什麽愛吃的,只管問俺老豬拿!”
“誰缺你這點東西。”悟空橫他一眼,“不要故弄玄虛,你打什麽主意,快快從實招來。”
八戒嚴肅道:“俺老豬這不是擔心大師兄,這才找師兄弟們合計合計。”
他說得凜然,悟空卻不上他當,握着酒杯輕抿一口,哼道:“你心裏想什麽,老孫盡知,不要拿我做幌子。那月宮裏的……”
“哎哎哎!”八戒忙忙阻了他話頭,“今日只談你的事。”
“二師兄有什麽隐情?”小白龍心底好奇,見沙僧也疑惑不解,忙要向悟空探問。
八戒轉轉眼睛,正要胡謅幾句,悟空飲盡一杯,坐正了身子,“他既不想說,便不要問了。至于老孫的事,我心中有數,你們自顧自便是。”
沙僧慨然長嘆:“大師兄何苦自毀金身。”
他是先學的道法,後入的佛門,一身本領的根基,仍是求道時九轉練就。若是娶了妻子、洩了元陽,難保不會功虧一篑。
悟空想起黛玉就覺心中一軟,輕笑道:“你看是自毀,焉知我不是求仁得仁。”
八戒咂咂嘴,試探道:“哥啊,可是心中已有章程?俺們師兄弟何等情誼,若是用的上,千萬不要客氣。”
沙僧小白龍一齊點頭,“我等必然全力以赴!”
雖知八戒這夯貨有自己的私心,見他們三人如此,悟空還是略覺感動。自己倒了酒水,揚手敬三人一杯,“如今各處尚在觀望,倒是無事請托你們。”
八戒一心探問出他的打算,奈何悟空嘴緊不答,只好問道:“你有幾分把握?”
悟空眯眯眼睛,“十成。”
三人一呆。八戒道:“你莫诓我!”
悟空後仰着望天際冷月,輕笑道:“何必想的那樣兇險,這正果聖位不要便是。俺老孫花果山偌大家業,美猴王不好做,圖這區區一個鬥戰佛?”
沙僧欲言又止,悶頭喝幹酒水,長嘆不語。
八戒卻不顧慮,“靈山大劫将至,你此時墜入情網,說不得也是應劫。但你這時任性,他們豈能容你?”
悟空橫他一眼,“我自娶我的婆娘,與那劫數何幹。左右不是我的劫,也不懼誰人容不容。”
他二人說破,小白龍按耐不住,插話道:“師兄讓楊戬傳話,竟是向玉帝表……表忠?”
悟空一愣,想通他話中未盡之意,大笑三聲,“你卻是想岔了,我只是想着大婚之日體面一些,老和尚迂腐,定然不肯為我主婚。”
沙僧聽他如此說,稍稍放下心,這才開口:“佛祖有劫難,屆時靈山必然大亂,天庭也會受牽連。大師兄在花果山就能獨善其身嗎?”
“這些話到那日再說不遲,”悟空站起身,“既要俺老孫賣命,又要擺譜讓我彎腰,世上哪有這樣的好事?”
何況還是不讓他娶媳婦的大事。
筋鬥雲一翻絕塵,三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那绛珠仙子,須得好生護住。”小白龍出身龍宮,所知詭計陰謀較三位師兄更多,“佛祖慈悲為懷不會出手,旁人卻未必能把持得住。”
畢竟浩劫在即,力挽狂瀾的關鍵全在大師兄。若是他破了色戒洩了金身,到時力有不逮,不知要隕落多少神佛。
衆生的身家性命面前,區區一個仙子的死活,就顯得無足輕重了。而能提前蔔算到浩劫的,沒有一個是簡單之輩。
八戒苦笑一聲,“那仙子若是有個好歹,也不用怕什麽浩劫了,那潑猴必然先發狂性,攪個天翻地覆。應當無人這樣愚蠢。”
沙僧勸道:“說不得有人犯渾,還是謹慎些吧。”
三人談罷又是一嘆,滿面愁苦之色。
牽動各方暗湧的黛玉一無所覺,每日誠心抄寫經文,閑時與姊妹們一處說話玩鬧。
轉眼到了十月裏,黛玉三年孝期已滿。林如海告一日假,往榮國府接回女兒。
林如海一心将女兒看作兒子教養,林家而今只他們父女兩人,也不避諱什麽女子不進祠堂的俗禮,帶着女兒敬告祖宗。
“今日孝滿,我兒當重衣華裳、飾珠翠。”林如海看着黛玉磕紅的額頭,輕輕把人拉起。
“哀恸已逝,為父只盼你日日安康喜樂,再無颦蹙之憂。”
黛玉噙着淚,卻冁然一笑,“父親教誨,女兒熟記于心。”
林如海牽着女兒出來,看着她在丫鬟們的簇擁下回房梳洗打扮,想起賈敏,喉頭輕輕一哽。
夫人若是在世,看到玉兒如今模樣,必然十分欣喜。
一時黛玉出來,長發挽作雙螺,兩鬓各飾以赤金攢珠流蘇簪,穿一條茜色裙子,外罩草青秋衫,嫣然一笑的模樣說不出的靈逸嬌俏。
“一轉眼竟出落成大姑娘了。”
黛玉羞赧垂首,随父親往榮國府拜外祖母。
賈母摩挲着黛玉手背,淚眼婆娑,“我的玉兒往後都穿得鮮亮些,嬌嬌俏俏才合你這年紀呢。”
她端詳一遍黛玉打扮,不甚滿意道:“你父親的風雅只在詩詞上頭,對女兒家的衣飾打扮一竅不通,還得外祖母來張羅一番。”
黛玉羞答答應下,賈母丢下林如海獨坐,自己帶着外孫女往內間去。
老太太命鴛鴦開了箱奁,一疊聲說出一串的名目。黛玉坐在妝鏡前,看那桌上一件件擺上首飾,更有幾色胭脂水粉安放在旁,心下一熱。
鴛鴦見黛玉看那盒子,笑道:“記着姑娘出孝,老太太早吩咐備下粉黛為姑娘妝扮。”
“呱噪!”
賈母一手握百花帶,一手提飛雲履,自那屏風裏轉出來,笑道:“玉兒來試試。”
黛玉柔順應了,由着鴛鴦散了頭發,重新挽個飛仙髻。等那漢武帝時的飛燕釵上了頭,這才有些惶恐:“外祖母……”
賈母不理會她,拿那辟寒金在她鬓邊比劃一下,皺眉道:“這釵太過俗豔,雲翠簪又嫌素淨……”
她生在金銀富貴窩,自小就是嬌養的侯府嫡女,到了出閣的年歲,夫婿又是國公府世子。那體己的箱子裏随便撿個東西出來,沒有一個不是有來歷有說頭的稀世珍寶。
給自己親女兒的唯一骨血,更是沒有什麽好吝惜的。
紫鵑看她猶豫不決,提議道:“老太太瞧瑪瑙可否?”
賈母搖頭,翻撿出一個紅寶石海棠簪,“這個好,豔而不俗,更有一分嬌俏。”
黛玉見她兩個說話,偏不搭理自己,心底好笑,也不再說推辭的話。
頭上妥當了,再給黛玉換上百蝶穿花的曳地紅裙,外罩缃色缂絲衫,蒼綠的絲縧系着水潤翠綠的玉琚壓住裙角,俏生生站在地上,輕盈飄逸恍似姑射仙女。
鴛鴦又取來清水給她勻面,賈母淨了手,親自給黛玉上妝。
“活的久了,不自覺就有了幾項技藝。”她圍着黛玉好生打量一番,點頭道:“這通身的氣派,才不負你我兩家的門楣。”
黛玉羞怯在那菱花鏡裏一瞧,看那粉面桃腮、婉轉風流的女子,既陌生又熟悉,“外祖母費心了。”
鴛鴦紫鵑兩個擁着黛玉先給林如海看過。
林如海只摸摸女兒鬓發,笑道:“你母親從前就是這般打扮,玉兒還記不記得?”
賈母嗔他一眼,“她才好了,你又招她傷心。紫鵑快帶着姑娘往園子裏去,給姊妹們看看,才不負外祖母心意。”
黛玉又往大觀園去見姊妹們。
她本就生得娉婷袅娜,這一盛裝立時豔光四射,姊妹們拉着她上下細瞧,一時贊不絕口。
悟空與她四目相接,只覺心底滾燙。
黛玉出孝後幾日,這夜星河滿天,離恨天赤瑕宮百花齊放,香氛一直飄往下界,萦繞在紫禁城上空。
鳳藻宮裏燈火通明,宮人們忙而不亂,天子卻還是心煩意燥。
殿內女人的叫聲陣陣傳來,想起晚膳時她忽然半裙染血的模樣,越發坐不住,“太醫怎麽說?”
皇後勸慰道:“賢德妃頭一胎,總是慢一些,有陛下坐鎮鳳藻宮,必然會母子均安。”
皇後大度寬厚,反勾起天子愧疚,“當初梓童分娩,朕卻在外赈災……”
皇後微微一笑,眼角現出幾條細紋,“陛下為上皇分憂,總不能抛下國事,臣妾明白的。”
潛邸時郁郁不得志的記憶湧上心頭,天子拉住發妻素手,默然不語。
皇後羞怯垂首,臉容隐在陰影裏,看不清表情。
殿內元春忽而引吭尖利一叫,唬得天子心悸不止,正要喝問太醫,裏頭驀然響起嬰兒啼哭。
“好香啊——”
不知道哪個宮娥感嘆一句,天子環視四周,院內剛打了果實的石榴樹正緩緩綻開紅花。
皇後一指院牆,驚愕失色道:“這才十月裏,梅花怎麽就開了……”
宮人們暗自稱奇,顧念着規矩體統不敢放肆,天子卻已是心神一震。
滿宮花香缭繞,親眼見證奇花異草葳蕤生光,耳聞隐隐梵音,他對着天際涼月肅整儀容,拱手長揖到底。
“天賜麒麟兒,朕必不負上蒼厚意!”
皇後如遭雷擊,身子輕輕一搖晃,撐着女史站穩腳跟。
“臣妾恭賀陛下,喜得麟趾龍種。”
南風徐徐吹起,才綻放不過一刻鐘的瓊葩瓣瓣凋零,落紅陣陣,滿天飛英。
天子心中震撼,面上勉力繃緊,揚聲問:“孩子如何,賢德妃可好?”
殿門開出一角,抱琴懷抱嬰兒出來。襁褓裏的男嬰混沌未開靈智,尚在咿咿啼哭,卻生得粉雕玉琢,眉翠唇紅。
天子越發深信此子不凡,伸手将孩子接過,見他不哭了,哈哈笑道:“父子連心,是個孝順孩子!”
皇後湊過去看孩子,抱琴跪下道:“賢德妃生産脫力,怠慢陛下娘娘,還請恕罪。”
皇後親自把人拉起來,笑道:“你伺候賢德妃盡心,本宮有東西賞你。快去看看你娘娘,榮國府還得去個信兒,讓他們都沾沾喜氣。”
元春灌了一口參湯,悠悠醒來,盯着百子千孫的帳子怔怔出神。産婆正為她處理身子,木鈍鈍已不知道疼。
“孩子……”
她焦急想知道男女,偏說話有氣無力。抱琴剛進來,忙蹲在她榻邊答話:“小皇子很是康健,聖上親自抱着。”
元春點點頭,閉上眼睛沉沉睡去。
抱琴瞧着褥下的腥紅就覺酸澀,幫着給她擦了身子,拉那領頭的魏産婆去一旁說話。
“娘娘的身子……”
魏氏是王家送進來給賢德妃接生的婆子,身家性命全在王子騰夫婦手裏,不敢不盡心。
聞得抱琴詢問,她左右瞧一眼,壓低了嗓音:“瞧着……不大好。”
抱琴心一揪,“可是那藥?”
自太醫診出男胎,賢德妃就苦心孤詣謀求聖心。産期原本還有幾日,是她一心為腹中孩子增加籌碼,特意挑了皇上生母的誕辰,又有心讓皇帝憐惜她産子不易,故意求了他陪着用晚膳,再事先偷偷喝下了藥湯。
皇上今日胃口極好,有道素三鮮很合他脾胃,偏偏放的有些遠,他又不耐煩宮女伺候布菜。娘娘就親自起身為他夾取,不知何時破了羊水,污血順着腿流了一地,皇帝吃了一驚,連金筷都掉了。
産婆是早就養在殿裏的,請脈的胡太醫也早早被收買,本是萬無一失的安排,誰知卻出了纰漏。
——賢德妃娘娘難産了。
孕婦用藥本就需要小心斟酌,平日有個頭疼腦熱,用什麽藥材都要太醫院幾次商議,這回卻是她們擅自偷煎的催産藥湯。
這難産的緣由若是追究起來,難說不是那藥的緣故。
想起方才賢德妃血崩難産的場景,魏氏瑟縮一顫,不敢言語。
幸而這胎是個皇子,若是個公主,讓賢德妃知道往後再不能生育……
報喜的消息傳到榮國府,悟空猛得從床上坐起。
這就生啦?掐指演算一番,知道是賈元春刻意早産,悟空冷哼一聲,倒頭繼續睡覺。
他還想借着分娩的時候讓賈元春昏睡七年,等着壽終正寝,而今看她自己倒騰了一身病,往後纏綿病榻,倒是不用他費心了。
第二日一大早,天子派人到榮國府傳恩旨。滿府男女都受了賞,王夫人作為貴妃生母,從五品宜人一躍成為一品夫人,是而今府裏第一得意人。
老太太領着兩府太太進宮謝恩,晚間出宮時,王夫人卻沒有一道回來,而是留在鳳藻宮陪伴元春。
賈母幾人臉色已不是初初入宮時的欣喜激動,反而多了三分隐晦的苦意。
悟空不關心這些,騎着自己的小白馬嘚嘚護送黛玉往林府去。
林如海每五日就可休沐一日,有時公務絆住腳、無暇上門親自去接,就由悟空送黛玉回家,順便請教學問。
林如海見他上門,先把人發配到書房和田遠志等人說話。等黛玉在丫鬟們的攙扶下踏出馬車,自己牽着女兒朝後院走。
悟空看着老岳父把妹妹帶走,一高一矮兩個背影漸漸隐沒看不見,心底就有些酸。
田遠志看他情緒不高,撚須笑道:“你們府裏有大喜事,怎麽你竟愁雲慘淡的?”
神瑛出生是什麽喜事?按這輩分倒是不怕他惦記黛玉了。可老岳父護食護得緊,自己也不敢明着惦記啊!
悟空嘆一聲,從袖裏取出老岳父留的課業,“先生且幫我看看,有哪裏還需改進,我先改了,省的姑父一會又罵我。”
“怎麽還叫姑父?”田遠志将那課業展開,“你正經行了拜師禮,往後要叫林公老師。”
悟空嘿嘿一笑,含糊道:“叫姑父叫順嘴了。”
悟空一生兩個師父,一個是傳他無上道法卻撇清關系的菩提祖師,一個是五行山下救他脫離禁锢的金蟬子。
至于林如海,好好的岳父不當,當什麽師父呢!
林如海聽個正着,進門笑道:“這些繁文缛節上頭無須太過計較,還是多花心思在八股文章上吧。”
田遠志已看完悟空那文章,遞給林如海再看,“瞧着倒是長進了。”
林如海果然也點頭,“如此,只等府試了。這些刻板文章不必再用心鑽研,讀書人憑此榮身入仕,卻不能把文行出處看得太輕。”
他是文人的心性,雖考中探花,實際很是看不上八股文章。
正巧悟空也不耐煩寫那些頌聖的馬屁文章,樂呵呵應下。
若是幼子尚在人世,應當也是這樣聰慧穎悟的孩子。林如海嘆一聲,又開始轟人:“你們府上正忙亂,不要在我這裏躲懶,快快回去。”
老岳父嫌棄他打擾他們父女團聚,悟空哼哼唧唧出了林府,嘚嘚騎着馬回賈家。
頭上忽而有人喊道:“下方可是寶二爺!北靜王請你上樓一敘!”
悟空皺起眉頭,擡眼在那旗招空隙裏瞧見水溶那張臉。下馬把鞭子丢入茗煙懷裏,悟空在那酒肆招牌上一掃,嗤笑出聲。
這不是上回薛大傻子請客那地界!
順着那樓梯拾級而上,悟空正琢磨着把北靜王也打一頓,依着賈元春如今的臉面能不能把自己保下來。一擡眼發現薛蟠正谄媚奉承北靜王,不由挑眉。
這酒樓仿佛是薛家的産業,難怪北靜王會搭理這薛呆子。
北靜王拍拍身旁座位,對悟空笑道:“小王才從淮揚回京就巧遇賢弟,可見真是有緣。”
悟空也想看他葫蘆裏賣什麽藥,大喇喇落了座,見薛蟠不自在地幹笑,便一指另一個陪坐的蓄髯男子:“這是哪位大人?恕我眼拙,這廂有禮了。”
北靜王道:“你不認得他,他和你們府上卻還是同宗呢。姓賈名化,表字時飛,論起輩分,與政公平輩。”
賈雨村忙欠身拱手,“寒枝不敢輕狂,寶二爺龍章鳳姿,你我只平輩論交,叫我雨村便是。”
悟空噙着笑意,心底明了這是那個受甄士隐庇護卻恩将仇報的小人,對北靜王這堆人愈加看不上。
老岳父還是要加把勁才是。
“寶玉跟着林大人向學,而今可有進益?”
北靜王道:“雨村先生還曾做過林大人家的塾師,林大人回京後公務繁忙,還不曾去他府上拜會。”
賈雨村道:“難得王爺還記得。當日雨村失了官位,各處游覽山河,貧病之際得林公聘請,更親筆薦我上京拜見政公,實乃大恩人也!”
上一個“大恩人”甄士隐還不知道在哪裏瘋癫,悟空可不想他惦記上老岳父,因而說道:“老師如今一舉一動都惹人注目,為避嫌從不私下結交官員。賈大人與老師君子之交,何須在意虛禮。”
賈雨村點頭,奉承道:“小小年紀已有如此心胸見地,可見确實‘名師出高足’。”
悟空手指在膝上點點,耐心聽他們說話。
土地公接了鈞旨,暗中派遣山精鳥怪監視這幾人。
第二日山精來報,賈雨村直接登上榮國府大門,和賈政在書房裏相談甚歡。
悟空嗤道:“賈老兒官還沒賈雨村大,巴結他幹什麽。”
土地道:“大聖忘了,賈政的女兒才生了皇子。那神瑛侍者在赤瑕宮專管照拂花草,他而今投胎,那些草木也多情,全都下界慶賀,陣仗就大了一些。他又得大聖一縷佛氣,降生時天有異象,人間皇帝親眼目睹,很是看重于他。賈政大小也是個國丈哩,靠着女兒外孫,怎麽也餓不死了。”
悟空一想賈元春封妃時,黛玉還戲稱自己國舅,也就不理論這些,問道:“上回甄家的人可有什麽蹊跷?”
他忙着讨好老岳父,顧不上這些雜事,便全權交給土地盯着。
“王氏收了甄家十數萬的金銀,”土地道:“甄家要是倒了,這就是隐匿贓款。”
悟空眼一轉,嘿嘿笑道:“這豈不是便宜了老孫!”
土地公心領神會,苦笑一聲,桃杖在地上敲敲,将那十數口大箱子移到房裏。
大聖爺這都成佛了,還是改不了順手牽羊的習慣。
悟空一一揭開箱子瞧瞧,拍腿樂道:“這可都是俺老孫的聘禮了。”
反正甄家将要敗了,若是有人來讨,只管問王氏要錢,和他可沒有半分關系。
揮手把箱子收了,悟空謝過土地,傾耳聽賈雨村和賈政說些什麽。
一連都是賈雨村賀他得了外孫,又說寶玉将來為官做宰、稱量天下。馬屁拍得賈政飄飄然,直說要把賈雨村引薦給王子騰。
王子騰是個短命鬼,悟空并不在意此人。賈雨村祿氣上升,想來還能借此更進一步,就是不知道賈政這個“大恩人”又是什麽下場。
賈政揮毫寫下薦信,賈雨村再三謝過,踏出榮國府府門才緩緩露出一個奸雄的獰笑。
賈雨村表面功夫做的用心,賈政一心以為他是一個不得世人賞識的赤誠君子,而自己就是慧眼如炬的稀世伯樂。
而今女兒誕下皇子,那孩子日後怎麽也是個王爺之尊,到時自家就是王爺的外家,真正成了皇親國戚。
深覺無愧祖宗,賈政愉悅地往趙姨娘處去。
他在姨娘處尋樂,王夫人看着女兒卻覺滿心愁苦。
元春一日裏總有大半時日在昏睡,即使醒着也恹恹恍惚,連說話都有氣無力。
宮裏規矩大,輕易不能落淚。王夫人強忍着悲痛,只背地裏喝問抱琴:“娘娘入宮前我怎麽交代你的?你老子娘金山銀山用不盡,你就是這樣回報我、這樣照看娘娘!”
抱琴不敢辯駁,悶頭聽她責罵。實際那魏婆子、催産藥、皇上生母的八字,哪一樁哪一件,不是經了二太太的手送進來的?
裏間小皇子啼哭起來,王夫人這才止了斥責,轉身去哄外孫。
這孩子乳名叫梵哥兒,還是皇上親自取的,只因他和親祖母同一天生日,肩上又有一個“卍”字。
王夫人憶起抱琴所言,親親外孫誕生之時滿宮異象,天邊更有梵音渺渺。暗覺自己平日禮佛誠心,必然感動了佛祖,這才賜予座下童子,投胎在女兒腹中。
幫着奶母好歹把孩子哄睡,王夫人坐在一旁擦汗,暗道:“難怪常言說‘外甥像舅’,我看着梵哥兒,就想起當年寶玉剛出生的時候。”
這孩子若不是沒有胎裏帶來的通靈寶玉,活脫脫就和寶玉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娘娘醒了!”
王夫人還在暢想這孩子的未來,聽到此言忙擡步去看女兒。
元春就着抱琴的手喝下半碗固元湯,見了王夫人便招呼她坐到榻邊,“你們都下去,照看好殿下,不可輕忽。”
宮人們魚貫而出,元春掙紮着坐起身,半靠枕上:“太太,本宮母子而今險矣。”
王夫人睜大眼睛,“娘娘怎麽說這樣的話?小皇子生來異象,聖上又疼愛他,你們母子往後只有享不盡的富貴榮華。”
元春垂眸,“我的身子壞了,只看熬到什麽時日罷了……”
不料她竟說出這樣的喪氣話,王夫人哭道:“娘娘年華正茂,不好做這悲谶。這宮裏數不盡的仙丹妙藥,只調養幾月,必然會痊愈……”
元春嘆一聲,打斷王夫人的話,“為了梵兒,本宮總要掙紮着多活幾年,只是終究要為日後多做籌劃。”
王夫人心驚肉跳:“娘娘預備做什麽打算?”
“家裏姊妹,惜春年小又是東府裏的,略過不提也罷;探丫頭機敏才思是三人之最,但她投在趙氏肚子裏,為了太太也不能選她……”
元春一連說了一串話,氣虛有些喘不上來,略歇一歇,才繼續道:“二妹妹溫柔娴靜,想來能善待梵兒,但她生性怯弱,恐在這宮裏寸步難行。又有府裏那爵位……若是迎丫頭站住了腳,論正統,寶玉哪搶得過琏兒?”
王夫人掩面哽咽,“娘娘是皇子生母,誰能待他如娘娘用心?與其托付旁人,不如自己振作起來,好生将養。”
“這話也只是先和太太提一提,若是能活,誰又想撒手?”
元春望着帳頂,眼角劃過兩行清淚。
好容易熬到如今成了貴妃,恩寵孩子都有了,但凡再撐個十年,鬥倒了皇後和太子,這天下便是自己母子二人的囊中之物。
偏偏人心不足,喝了那催産的藥汁子,而今壞了身子,一切都成了空談!
元春無聲悲泣,勾起王夫人心事,兩人執手相對落淚。
“珠兒已經去了,我膝下只娘娘和寶玉兩個。寶玉人大心大,早把親娘忘到腦後,滿眼只看得見林丫頭……”王夫人嗚咽不絕,“而今娘娘又說這樣的話,我竟孤苦半生沒個指望了!”
元春一想林家那個招贅的條件,冷笑道:“不把林如海父女收服,本宮死也不甘。”
林丫頭年少不知事,寶玉那樣的人品才貌,何愁不能籠絡她的春心。到時候她自己要嫁,林如海還能狠下心不準?那仙人不是說要好生照拂于她麽,寶二奶奶都給她做了,往後榮國府都是她當家做主,又有什麽不滿足。
元春粉面肅殺,唬得王夫人心一跳,忽又聽她問道:“寶丫頭還在府裏住着?”
“娘娘恩典姑娘們住在省親園子裏,寶丫頭選了蘅蕪苑。”
王夫人想起薛蟠就有些憤怒,“蟠兒母子而今都在外頭住着,說是奴大欺主,生意一年不似一年。偏哥哥不在京裏,我也懶得管了。”
賈政的帖子被老太太看得死緊,她就是有心也無力,更別說無心。
元春輕輕一笑,指尖在被面上點點,“寶丫頭倒是比迎春更合宜。”
薛家不成器,她能指望的就只有自家和王家,不愁她不用心順服。她又是那樣的肌骨容貌,看着也不是沒有城府的蠢貨,竟是上佳的好人選。
王夫人一驚,“可寶丫頭終歸不姓賈,看着又好生養,總會有自己的孩子!”
元春鳳眼斜飛,曼聲道:“本宮不讓她有便是。”
王夫人心下駭然:“娘、娘娘……”
“皇上還不知道本宮的身子,胡太醫已研制了藥丸,三五年總能撐住。但凡本宮活一日,這後宮的恩寵就沒人能越過我去。”
“太太只需好生調理寶丫頭,要用她時若是不成樣子,本宮也不好開口。”元春困頓躺下,只覺頭疼欲裂,“太太且出去吧,本宮要睡了。”
因元春早求了恩典,王夫人得以在宮裏照顧女兒五日。等到了時日出宮,當即要叫寶釵來榮禧堂說話。
寶釵卻不在蘅蕪苑,而是和姊妹們都聚在黛玉的院子裏。
彩雲才進潇湘館,見姑娘們都圍在廊下說話,個個神色焦急。
她不好貿然上前,只問雪雁:“姑娘們這是怎麽了?”
雪雁嘆道:“還不是那飛瓊兒,好端端的竟不肯吃東西,硬生生餓瘦了一圈。”
“可是寶二爺送林姑娘那只鴿子?”彩雲奇道:“素日你們常說它胃口極好,怎麽會突然絕食起來?”
“這哪鬧得清。幾個姑娘幫着出了一圈的主意,全不見成效。”
探春一打眼看見彩雲,朝她招手,“姐姐可是有什麽事?”
彩雲行個禮,笑道:“太太回府了,要尋寶姑娘說話。”
寶釵一怔,輕撚帕子,“既是如此,那便去吧。”
等兩人出了院子,惜春道:“太太悄沒聲息回來,也不說給老祖宗請安,也不告訴咱們一聲,就急吼吼找寶姐姐去,可別是有什麽壞事兒。”
迎春正拿草根逗飛瓊兒,聞言輕輕拍惜春一下,“太太的事,輪不到咱們說話。”
黛玉也覺蹊跷,卻又不能跟上去,便想着等寶釵回來問一問她。
飛瓊兒在巢裏悶頭哀鳴,如何逗弄都一概不理。迎春道:“既是寶玉送的,說不得還得找他。”
“二哥哥在怡紅院讀書,我去叫他!”
惜春領着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