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輪轉王、卞城王等九殿閻君已被秦廣王所殺,地藏王菩薩又圓寂了, 绛珠只得去尋目蓮尊者。

目蓮尊者是地藏王菩薩的得意門生, 悲憫世人之心不下地藏菩薩。菩薩發下宏願,地獄不空誓不成佛,目蓮尊者便在枉死城中助他渡化怨鬼。

枉死之鬼受不得後人飨祭, 那燒來的香煙燭火、錢財珠寶便全在目蓮尊者處收着, 等怨仇執念消解之後再全數奉還。

但鬼魂也有衣食之憂, 尊者便鼓勵他們做些東西, 來他這裏換取少量的錢財度日。

數萬年的錢財積累下來,即使尊者給出了一部分錢財,仍是有難以想象的莫大金山堆積。

目蓮尊者素衣白袍,手持佛珠向绛珠行禮致意,“娘娘見過故人,可是已放下了心中執念?”

绛珠衣袂輕揚,廣袖招搖,“多謝尊者行方便。”

她是生魂, 若沒有目蓮尊者暗中放行, 本不該順利進入城中。

目蓮尊者念聲佛號,搖頭道:“娘娘是神獸谛聽馱來此處, 必然是菩薩的心願。小僧也是謹遵菩薩遺命,當不得娘娘一聲謝。”

绛珠不曾見過地藏王菩薩,卻也聽過不少他的事跡,如今受惠于他,心中更加感念。

尊者卻不覺感傷。菩薩心懷蒼生, 求仁得仁,該當是喜事一件才是。

“娘娘所來何事?”

绛珠自然是為了鸩女那幾個孩子,她道:“豐山因洪水而死的山民中,有幾個孩子重塑了肉身。”

尊者颔首,“有了肉身便不算死魂,他們可以往上界過日了。”

绛珠搖頭,“他們與父母親緣甚淺,這一去便割斷了牽系……”

“娘娘的意思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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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山那些人算是城中最早的一批怨鬼,目蓮尊者在這城中數萬年,和他們算是熟識,也知道除了少數幾個投胎去的,絕大多數都因不舍塵緣羁絆而拒絕轉世。

“我希望尊者可以教導他們。”

鬼仙品階雖居于末等,但往後做個城隍、判官,再不濟做個勾魂的鬼差,只要有個盼頭,便不會被這座城困死。

目蓮尊者合掌朝她一禮,“娘娘大善。”

她本可以給他們謀劃更多的好處,但她選擇了給他們希望。

冥界彌散死氣,象征死亡、終結,是世間最沒有希望的地方。

但這裏何嘗不是另一個開始呢?

绛珠撫一撫雲鬓,垂眸一笑,“除此之外,還有一事要與尊者商量。我想向尊者賒借幾庫金銀。”

尊者啞然失笑。

原來即使位居九天之上,已然超凡入聖,绛珠娘娘還是難斷塵心凡念。

“娘娘今世托生在姑蘇林家,那林海曾在這裏寄存了九庫黃金,預備他亡妻夭子花用。但那林賈氏母子不曾入地府,便一直不曾支取過。娘娘要用錢財,便從這裏取用,只是切記還陽後要及時補上,更要孝順父親。”

金銀之事暫放一邊,绛珠愕然詢問:“不曾入地府是何意?”

尊者笑道:“那婦人不忍離去,便帶着亡子盤桓在家中。因她是國公後人,有些福澤,閻君不好強逼,只得随她去了。”

绛珠蛾眉輕蹙,“我倒不曾見過……”

“這是因鬥戰佛之故。”

尊者解釋道,“死魂陰氣太重,與生人壽數有礙。但那林海一心求死,本就有自戕的意思,閻君才不理會。後來鬥戰佛往揚州醫治林海,見了那賈氏母子二人,便助她們附在林海夢中,這才相安無事。”

绛珠不料這裏頭還有這樣的事。

藥石可解身病,卻不能醫心病。原來林如海的病倒在其次,他是在夢中得到了慰藉,才肯好好活下來。

“便把這九庫全支取了吧。”绛珠心中感慨萬千,轉身慢步離開,“兩庫勞尊者交于豐山諸人,剩下的用于枉死城開市。”

既然要在城中度日,便讓它多一些人氣。

希望她再來此地時,暗沉幽微的枉死城有成片彩燈高挂,街道兩旁有人沿街叫賣,孩子們三五成群看熱鬧,大人也有自己的營生盼頭。

目蓮尊者念一聲佛,立刻着手去安排。

他這裏除了金銀,還有許多城民親手做的手工品,枉死城的小攤倒是能很快擺起來。

念經只能消解執念怨仇,真正救一個人,該當是在他心中種下希望的種子。

目蓮尊者心有所感,頭上梵光一閃即逝。

大雄寶殿。

随悟空破蓮而出,那高坐蓮臺的僞佛口吐鮮血,眼中滿是殺意。

悟空披風招展,手中金箍棒升起無上戰意。

一棍打落他那含怒一擊,悟空摸摸頭上鳳翅,“我勸你稍等一刻出手。”

“哦?”

僞佛心下不妙,卻仍強撐道:“你若是怕,便歸順于本座,這三界也可與你共享!”

悟空不理會他招安,只掐訣在那金箍棒上吹一口氣,僞佛強行納入神府的十六顆舍利子感受到召喚,争相要往體外飛去。

各股力量激蕩沖擊,那僞佛喉頭一甜,又嘔出一口鮮血。

“我勸過你了。”悟空甩甩頭上鳳翅,顯示出無辜的模樣,“貪多嚼不爛,你這樣大的人了,怎麽不懂這個道理?”

僞佛怒上心頭,喝道:“你故意讓我得到舍利子,不就是為了這一刻嗎?”

金箍棒在掌中舞得虎虎生風,悟空閑閑把在座各菩薩、金剛、天王、真君看過,搖頭道:“一個個疏于修煉,如今被人制住,為虎作伥,當真丢死個人!”

滿座神佛皆雙目混沌,只待僞佛一聲令下,全數上前撲殺這猢狲。

僞佛運氣壓下傷勢,一揚手從殿後走出個頭戴女冠的居士。

“孫悟空,你可認得她嗎?”

悟空不着痕跡皺皺眉,擺手道:“認得,太虛幻境一散仙。你如今連這種不入流的小仙都要當員大将,一一給老孫介紹不成?”

“嘴硬。”僞佛哈哈大笑,“告訴他,那绛珠如何了!”

鐘情大士木然道:“功法耗盡,推下三十三重天,掉入雲海漩渦。”

悟空殺意乍起,那離得近的被他勁風所傷,嘴角留下血跡,也不知道擡手擦去。

鐘情大士被震出數丈,頃刻暈厥過去。

“我不信她有事,”悟空在棍上一彈,眼角帶風,“但你惹怒我了。”

僞佛做一個手勢,在座的擁趸全數撲向悟空,各自使出看家本領,定要這狂妄的猴子血濺當場。

一棍打落李天王的玲珑寶塔,悟空将人掀倒一片,扭身使出法天象地,身形暴漲數丈。更有三頭六臂各持一根如意金箍棒,兀自舞的密不透風。

哪咤才飛身進殿,一眼見那斷成兩截的寶塔,不由叫一聲好。

他重塑肉身後意欲尋父報仇,李靖求告佛祖,佛祖便賜下這寶塔。寶塔克制哪咤法身,才成全了那父慈子孝的表象。

有時李靖忘托着那塔,見了他便煞白了臉,生怕他做下弑父的行徑。

哪咤一腳踢開寶塔碎片,見悟空正戰到酣處,不由激起戰意,往那殿中一跳,也幻化出三頭六臂,各持一件法寶:“悟空,我來助你!”

“小太子,仔細你的奶牙別被打落!”

悟空為他格開王靈官的金鞭,嘴裏笑話一句,反身又去挑落雷部諸神。

這王靈官乃護教五百靈官之首,手上很是有些本事。

當初悟空大鬧天宮,一路打進通明殿,若非王靈官抵死纏鬥,最後一殿裏的玉帝還不知将要如何。

“呸!你這潑猴,我好心助你,你倒好,忒把我小看了些!”

哪咤一揚縛妖索,将那火部衆神捆個仰倒,又把那降妖杵敲在太白金星腰上,一腳将他蹬在地上。

“你這老頭也來湊熱鬧哩!”

太白金星腰骨一傷,倒在地上起不來,殿中戰亂,幾次将要踩踏在他身上。

悟空一眼瞧見,只拿金箍棒把他腰帶一挑,放到廷柱之後。

“三太子,李長庚這老倌于老孫有點恩德,且讓他一旁待着吧。”

哪咤正把那風火輪掄在李靖臉上,聽悟空說話,也分神瞧一眼太白金星。見他雖站不起身,仍要爬出來摻和,不由道:“我用這火尖槍給他一下,讓他暈過去了事。”

悟空把那水部的靈官往哪咤處一推,又将韋陀搡到他面前,阻了哪咤行動。

“小太子,你那槍鋒利得很,怕李老倌挨不住,還是老孫使個瞌睡蟲。”

他從前做齊天大聖時,從增長天王那贏來許多瞌睡蟲。原先倒送出去許多,只留了一公一母做種,如今也生出了幾窩,許久不曾用過。

他從腰裏摸出來兩只,往那老倌臉上一吹,即刻就消停了。

哪咤不管他怎麽安置太白金星,繡球兒把水部諸神砸倒一片,又以那砍妖刀架住韋陀杵。

他生就一副好戰好動的根骨心腸,終日屈在天庭好沒趣味。如今在這大雄寶殿裏一展身手,倒如那魚兒入了水,很有些樂不可支的意思。

慢一步的楊戬放了哮天去,金弓銀彈打開秦廣王,三尖兩刃刀在手,瞬間加入戰團。

這三個殺神聚在一處,沒有一個省油的燈。殿中各人久戰不下,反倒折了大半進去。

哪咤興致勃勃道:“咱們三個反了去,悟空做佛祖,二哥做天帝,我在後頭給你們出出主意,豈不也快活?”

楊戬捂臉回絕,“我住在灌江口挺好的,我舅舅待我也不錯……”

“哼,慫包!”

哪咤白他一眼,又去慫恿悟空:“悟空,你幹不幹?天帝佛祖都給你做,蟠桃園随便你吃!”

悟空把那硬茬子王靈官定住,恢複本來身形,“我娘子不大愛這些,還是花果山快活。”

那蟠桃但凡熟了,他想吃總能溜進去吃個飽肚,做不做天帝都是一樣。

悟空砸吧砸吧嘴,補充道:“何況這桃子再寶貝,終究還是鎮元子的草還丹稀罕些。”

哪咤龇牙呸一聲,“你當誰去他都給呢!你把那蟠桃都能吃膩了,你怎麽不幹脆餓死算了!”

“咱們吸風飲露就能飽,餓不死的。”楊戬摸摸哪咤頭上鬏鬏。

哪咤最恨旁人仗着身高摸自己頭,登時就要和楊戬戰到一處,悟空充個和事佬,兩邊和稀泥。

蓮臺上的僞佛咬緊牙齒,擡手打去一袖惡氣。

“你做什麽偷襲!”

哪咤把那勁氣化了,恨聲道:“沒看到我在收拾楊戬?還沒輪到你呢!”

僞佛站起身,幻出金翅大鵬雕的本體,一喙啄向哪咤。

這一下有裂天之勢,楊戬一把将哪咤抱住,以自己肩背朝向那鳥喙。

悟空将他兩人重力一推,喝道:“來——”

大鵬雕凄厲哀鳴一聲,十六顆舍利子破腹而出,全數落在悟空掌中。

僞佛伏在地上,望向那梵聖祥和的舍利子,眼中滿是癫狂殺意。

“為何,為何不肯服膺本座!”

他一指悟空,“這個雜毛畜牲,竟比我更有佛性?”

哪咤和楊戬各抱悟空一條胳膊,“猴哥,猴哥算了……”

悟空深吸一口氣,把那一萬三千五百斤的金箍棒在地上戳戳,戳出蛛網狀的裂紋。

“老孫通體沒、有、一、根、雜、色、猴、毛。”

哪咤咧嘴想笑,被楊戬大掌一把捂住,只能發出些“噗噗”的含混之聲。

悟空瞪一眼他二人,又揚手把十六顆舍利子抛入空中,“至于你說佛性……”

他頭上鳳翅輕輕搖擺,嘴角帶着小人得志的獰笑:“俺老孫有沒有佛性不知道,但偏偏我是萬佛之祖。”

還是硬塞給他,不做不行的那種。

僞佛怔怔出神,半晌才仰天長嘯,“那我所做的一切又是為了什麽!”

殿宇為他這不甘震動,落下幾片琉璃瓦。悟空将那瓦片擊為齑粉,看它們被風吹散。

“掃地不傷蝼蟻命,愛惜飛蛾紗罩燈。”

“這些瓦片若是掉入人間,死傷不止一國萬民。”藕絲步雲履緩緩走到他眼前,悟空蹲下身俯視他的雙眼,“等你學會了慈悲,再想着做佛吧。”

僞佛握緊拳頭,一拳打向悟空,“不該是這樣的!不該!”

孫悟空只是孫悟空,一個逞兇鬥狠的無知畜牲,一個靠讨好谄媚如來才做了鬥戰佛的雜毛猢狲!

“萬佛之祖……”他喃喃念了幾遍,扯回被握住的拳頭。

“憑你也配!”

金翅大鵬雕的血肉被他蠶食,那已被悟空從內部撕裂的黑蓮赫然出現,罩在僞佛頭頂,意欲施展最後的瘋狂。

他瞪向悟空的眼神裏有偏執、殘忍和瘋狂,唯獨沒有一點猶豫。

悟空輕輕閉上眼,臉上頭一次露出屬于佛的慈悲。

若他當初不曾放下兇性,也許這就是他的未來。

空中懸浮的舍利子化作光束飛入悟空掌中,他輕輕揚起手,仿佛母親的愛撫般,落向那瘋子的額頭。

“不要!”

孔雀大明王撲進殿門,跌倒在地便手腳并用往那僞佛處攀爬,“不要……”

僞佛愣愣望進那雙帶淚的鳳眼,不明白她為何要如此哭泣。

“不要……”孔雀大明王抱住他的身子,衣裙上沾染大片血污。

這不符合孔雀愛潔愛美的習性,她應該是高傲的、美麗的、不可靠近的,而不是這樣狼狽。

僞佛眨眨眼睛,擡手将她推開。

是因為金翅大鵬雕的身軀,因為她弟弟的靈魂,那些眼淚裏,沒有一滴是為他流的。

“慈悲,”他冷笑一聲,“愚昧世人的笑話。”

靈臺處的命火幽幽熄滅,他輕輕合上眼皮,感到了從未有過的疲累。

頭頂那碩大的蓮花瓣瓣零落,靈山下起了黑雨,雨聲甚是喧嚣。

楊戬抱着哪咤看了好一會的雨,才轉頭去瞧悟空。

他站在窗前已沉默太久,久到不像孫悟空。

“我知道為什麽。”哪咤以手掩嘴,湊到楊戬耳邊低語。

楊戬越聽越震驚,一把将哪咤放在地上,縱身去拉悟空。

那雙疏闊恣意的眼睛滿是血紅,視線落在楊戬身上,讓他感到一股發自靈魂深處的戰栗。

——在這雙眼睛裏,他不單死了,而且死的很徹底。他的身軀在火焰裏被舔舐成灰,靈魂被修羅撕碎,片片飄蕩在山岳間。

“悟空……”楊戬倒退一步,喉間幹澀說不出話。

金蟬子在一片梵唱中懷抱嬰兒走來,他在悟空面前站住腳,仔細将這個徒弟端詳一遍。

這不是他熟識的那個悟空,卻也是悟空本性裏真實的另一面。

把襁褓交到楊戬懷中,金蟬子輕笑道:“那年西行路上,為師趕你走,你便化作六耳猕猴來打我,又裝神弄鬼各處求辨真假,是怕我生氣記恨你嗎?”

悟空額上青筋暴起,雙手緊握盡力克制那無盡的暴戾殺氣。

“八戒總進讒言讓我念經咒你,你心裏必然怪他。”金蟬子合掌一笑,“但你也改了,是也不是?”

“掃地不傷蝼蟻命,愛惜飛蛾紗罩燈。這句話是為師常與你說的,你記着了,是不是?”

“為師急于抵達靈山取經,你說‘見性志誠,念念回首處,便是靈山’,你比為師更通佛性,對不對?”

悟空牙幫子咬的死緊,臉上滾落兩行汗珠。

“徒兒,你還記不記得……”

“功德佛。”

漫天驟然落下金色花朵,香風陣陣裏,彩袖飄揚的女子步步生蓮,儀态萬千地走到悟空面前。

“我想,功德佛可以讓悟空安靜一會。”绛珠眉眼盈盈,擡手擦去悟空面上汗漬。

她的聲音清澈柔和,是最讓悟空安心的嗓音,“不要着急,我陪着你。”

“好。”他嘶啞着應一聲,繼續靈臺中二心的争鬥。

在為黛玉慶芳辰之前,他便苦思如何應這一劫。

劫數無可避免,天命加于身,他退無可退。悟空反複演算數次,都是必死之局。

他躺在潇湘館的屋頂,夜風溫柔,身下是她好夢酣眠的呓語。

他不想死。

非但不想死,他還要長長久久的活着。活着才能等妹妹覺醒記憶,活着才能和她締結連理,活着才有小猴子!

心猿又生二意,便是他割裂神魂分裂出的另一個“悟空”,出世了。

他最冷酷暴戾、手段殘忍的一面,最無情無懼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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