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寶釵+神瑛番外

今日榮國公府遞了帖子進宮,皇後娘娘早得了皇上囑咐, 當即便吩咐報給鳳藻宮薛嫔。

這鳳藻宮裏原本只住着一個賢德妃, 後來誕育下皇子,她便以想念家中姊妹為由,把她那薛家的皇商表妹接進宮來固寵。

這薛寶釵也算有造化, 自她一進來, 那小殿下便只認她一個, 日夜離不得。

因她照顧皇孫用心, 連兩位老聖人也對她甚是嘉許。

偏她模樣生的動人,正是青春鮮豔的時候,又知情識趣。皇上常往鳳藻宮走動,一來二去見着了,賢德妃讨個情,便給了個貴人的名分,正經當妃嫔臨幸。

賢德妃這一去,旁人倒沒什麽, 她先晉了嫔位, 在那鳳藻宮裏撫養小殿下,倒把賢德妃的餘蔭全占住了。

悟空隐在黛玉身後, 看着她在宮人的引領下往鳳藻宮去。

這宮人是皇後派來的,為示妥帖,還有一個鳳藻宮的宮女陪同。

黛玉頭回進宮,規矩是老太太早交代好的,她又是太師獨女, 宮人們言辭很是客氣,一路順順當當便到了殿外。

抱琴一早候在外頭,見了黛玉便親親熱熱喊“二奶奶”。

元春省親時,黛玉是見過抱琴的,便回之一笑,“勞你親自來接。”

抱琴攙扶着她上了丹階,早有女史推開門。

“薛嫔娘娘等了一早上,不知道問了多少回。奴婢在門口候着,也能讓二奶奶早日與娘娘相見。”

那層層簾幕緩緩揭開,裏頭人影幢幢,便見一個高雅貴氣的妃子在衆人圍擁中慢步而來。

黛玉凝神望去,見寶釵笑吟吟走來,那珠翠金玉不能掩其麗質,反而更顯相得益彰。

“林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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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與她雙手交握,含笑道:“寶姐姐。”

娘娘先以舊時稱呼喚一品夫人,夫人同以姊妹稱之。這雖不大合規矩,宮人們垂頭屏息,還是沒有出言規勸。

寶釵不住在正殿,那偏殿卻也十分富麗氣派。煌煌天家氣象,卻是榮國府不能比拟的。

抱琴把人都摒退了,自己站在門口守着,由她們姊妹說小話。

寶釵輕輕碰碰黛玉臉頰,柔聲道:“生了孩子仍這樣清瘦,可是家裏有事煩心?”

“府中雜事都有鳳姐姐管着,我只操心兩個孩子,能有什麽煩心事。”

黛玉搖搖頭,又執着她雙手細看。

“你在這裏頭,過的可還快活?”

寶釵偏頭給她看鬓上發飾,“只這東西重得很,旁的都好。”

黛玉将殿中擺設一一看過,滿眼只有富麗堂皇,不見寶釵自己喜歡的東西。

“你是懶得收拾屋子,還是……”

還是連自己日夜寝居的屋子,也不能決定擺什麽。

寶釵笑意一淡,靠在黛玉肩頭:“學着賢德妃娘娘擺的。”

她在宮裏這些年,冷眼瞧着,皇上對哪個宮妃都淡淡的。皇後娘娘因是原配發妻、一國之母,比旁人多幾分敬重,若要說到交心,卻是沒有的。

唯有元春稍顯特別。

賢德妃從小小女史一躍封為貴妃,日日恩寵不斷,那是當真冠絕六宮,風頭無兩。

只是抱琴私下與她說,賢德妃仗着有孕藐視君王,被禁足一回,帝王的恩愛便漸漸稀薄了。

可是她這“稀薄”的恩寵,照舊是旁人拍馬難及的。

寶釵入這宮門,從來不是為了給前人帶孩子。

她要給薛家搏個錦繡前程,也為她自己掙個風風光光的未來。

只是這樣的話卻不能和黛玉實說,一來她未必能認同,再有也是不願她在外頭還日夜為她懸心。

黛玉果然想岔了,問她:“可是怕小殿下不習慣?”

寶釵從畫缸裏抽出一卷畫,平鋪在書案上,嘴裏笑道:“說起殿下,我正要給你瞧呢,只怕又吓着了你。”

黛玉見那畫上一個錦衣玉帶的總角少年,眉如墨畫、鬓若刀裁,婉轉風流竟同寶玉小時候一般無二。

“常聽人說外甥像舅,見了殿下才信實了。”

寶釵又翻出幾首他寫的歪詩,遞給黛玉賞玩。

撲面便覺花團錦簇的脂粉氣,遣詞用句又愛用些奇、險的僻字,無端多出三分乖張氣。

黛玉笑道:“從前我剛來京時,常聽丫頭們說起寶玉小時候的淘氣性情,如今看來,便該是殿下這般了。”

“他生在這皇家,上有太上皇、太後慈愛,下有各宮仆婢順從,聖上也事事由着他,再沒有不順心如意的。真不知道他哪裏來那麽多幽憤傷感。”

寶釵說着一嘆:“少年不識愁滋味,無故尋愁覓恨罷了。”

他這樣的秉性也不算壞事。

皇後母子地位穩固,若他不在花叢風月上貪戀流連,生了不該有的念頭,只怕才是真的要萬劫不複。

偏他并不是年少便有城府心計,更不是她教他韬光養晦,而是生來這樣的脾性。

皇上能放心寵愛于他,也正是這個緣故。

——生來祥瑞,又不亂國本。

皇後能容他,同樣是因為這個。等他大了,将來封個閑散親王,既不礙着新帝什麽,也能彰顯皇家親情。

不願再想這些事,寶釵拉着黛玉在院中閑逛,将那奇花異草一一指給她看。

黛玉問:“你那冷香丸可還多着?如今還發病不曾?”

“說來也奇。”寶釵撫鬓一笑,“自入了這宮門,竟是從不曾再犯過。”

她一指那石榴樹下,“那底下還埋着十餘丸,從來不曾動過。”

黛玉點頭,“既然痊愈了,那便是好事。”

寶釵湊近了她臉,促狹道:“怎麽不把兩個孩子抱來給我瞧瞧,我還想認個幹娘呢。”

黛玉紅了臉,“孩子尚小,每日不是哭便是睡,吵起來咱們哪還有功夫說話。”

她已是桃李年華、做了母親的人,羞澀起來的風情卻還同在閨閣裏做姑娘一般。

若是她的夫婿不曾刻意愛護,不教她沾染人間疾苦,這份少女的純稚天然,哪裏還能葆有。

寶釵看在眼中,想起入宮前她諄諄勸黛玉莫要嫁入榮國府,只覺造化弄人。

只要有心,山海可平。

“薛娘娘。”

寶釵聞聲望去,那翩翩少年郎興沖沖跑來,手裏捧着一盒新制的唇脂。

他那雙多情的秋波裏滿是欣喜,卻在瞧見薛娘娘身後那女子時凝住。

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臺月下逢。

他混沌昏沉的腦中驚雷一響,木木走到近前,盯着那似蹙非蹙的罥煙眉、似喜非喜的含露目,只覺心如擂鼓。

“這個姐姐,我、我曾……”

黛玉被那如癡如醉的目光看得一愣,寶釵率先察覺不對,當即喝道:“梵兒,這是你舅母!”

這少年人如遭雷擊,直愣愣盯着黛玉那挽起的發髻,忽而腿上一軟,就這麽昏了過去。

伺候的人顧不得什麽規矩不規矩,搶上來一把将人抱住,匆匆送入殿中,又派人快步去請太醫。

寶釵和黛玉對視一眼,心裏都覺古怪。

小殿下這一暈,各宮都要驚動,怕是皇上也要親臨。黛玉是外命婦,年紀又尚輕,不好與君王相見。

寶釵便歉然一笑,“我這裏不得安生,咱們怕是不能好好敘舊情了。”

那少年人的目光讓黛玉有些在意,卻又無法深究,只得罷了。

抱琴親自送她出了宮門,見那風儀秀整的寶二爺正溫柔朝二奶奶伸出手,心中輕輕一嘆。

世人都說宮中好,多少女子擠破了頭往裏鑽。真進來了,才會曉得外頭的好處。

抱琴前腳剛送完黛玉,才走到鳳藻宮門前,便見到那停在道上的帝王禦攆。

“殿下脈象紊亂,卻并沒有什麽病症,微臣……”

皇帝一拍桌子,指着那剩下的太醫:“再看!”

榻上的殿下汗出如漿,一張俊俏的小臉蒼白不見血色,他嘴裏喃喃念着什麽,卻無人能聽清。

屬于梵兒的生魂神思不屬,因轉世而沉睡的神瑛緩緩醒轉,魂夢飄向遙遠的大荒。

他本是豐山上的一顆五色石子,因匍匐在山神耕父的座前,日日受他熏陶,便漸漸生出了一縷神識。

有一日地氣外洩,有道清靈魂魄初生,耕父前去查探,帶回來一個雪膚花貌的小姑娘。

這個小姑娘修煉很刻苦,天資也極高,耕父壽命一盡,她便肩負起了豐山大任。

石頭的時間是靜止的,他就瞧着那小姑娘一點點長大,出落成一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她漸漸識得了情滋味,也會為了容顏發愁。那個身負天命的男子,總是滿眼深情的望着她,兩人站在一處,便是最世上般配的一對鴛俦。

他看的太久,終于有些困倦,便稍稍睡了一覺。

——再醒來之時,她的孩子應該已滿地跑了吧。

但他并沒有睡飽,便被天邊一聲巨響驚醒,那滾滾的巨浪将他卷走,不知流向了何方。

他只是一顆徒有神識的石頭,連化形都不會,恐怕一輩子都回不到豐山了。

那水越漲越高,他泡在最底,除了見識過許多兇惡的水怪,竟一點高興事都沒有。

水底的日子很枯燥無趣,有時飄來幾具熟悉的屍體,他便會回憶起豐山,回憶起那個人。

她一定很傷心吧。

他最開心的事,便是偶爾有幾朵小花、幾株小草被水卷過,它們流經他的石身,那氣味清淡幽獨,和她身上的很像。

——最喜歡花草了。

他盡力找尋一點快樂,不讓自己的石生太過乏味。直到有一天,一只手将他從水中撈出,随意丢到背簍裏。

這個男人名叫雍和,是她的愛人,也是他見過氣運最奇怪的人。

兜兜轉轉還是回到了豐山,他被賦予了一個偉大的使命:補天。

僅憑他一個當然是不行的。

雍和共收集了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預備将他們煉做膠性極好的漿液。

豐山上的火燒了很久很久,他卑微地期盼着那雙柔荑能撿起他,将他投入爐中。

這樣無用的日子他已過得厭倦了。

等他終于被拾起,他卻聽到那要補天的老君道:“夠了。”

補天用石三萬六千五百塊,他是多餘那一顆。

雍和把他遞到了她的手中,他們一起等待着老君補天。

她從來不說緊張,卻把他捏的死緊,硌得指骨發疼。

——如果我再柔軟一些就好了。

在她掌中這些時日,是他一生最快樂的日子。等老君補天歸來,她便将他信手一抛,咕嚕嚕滾到了無稽崖。

後來的事他便忘了。

等他修煉出人形,便在離恨天赤瑕宮裏做了個微末的侍者,終日陪伴那些他最喜歡的花草,灌溉、施肥、修剪、移盆……

每一株每一棵都記在他的心上,細心侍弄,絕不輕忽分毫。

如果有誰像他曾經那樣,明明白白的知道自己“多餘”,那該是多難過的一件事啊。

他的一生若都在赤瑕宮裏度過,那也很好。

但當他在西方靈河畔,見到了那株赤色弱草。神瑛第一次覺得,他也被上蒼偏愛過。

他無視草下濕潤的沃土,在靈河中掬了一捧水,溫柔細致地灑在她身上。

“你一定也很孤單,便随我去赤瑕宮,好不好?”

海風陣陣吹來,草葉随風飄搖。神瑛輕笑一聲,妥帖将她移出,不傷半點根系。

陪伴她的日子,比任何時候都要快活。

金簪牡丹問他:“你還記得曾說過的不偏愛嗎?”

神瑛想一想,告訴她:“我畢竟不是聖人,也有七情六欲,也會有所偏愛、不懂節制,也想‘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

他仍會愛護着所有的花草,但這種愛已有了區別。

他也不會再怨怪補天無份、自嘆“多餘”。

這弱草集一宮所怨,卻還是修出了個女體。她的眉眼依舊是從前的模樣,嬌怯袅娜,善感多愁。

——她忘記了從前,太好了。

神瑛侍者思凡心熾,自請下凡歷劫。

警幻仙子憐他終日辛苦,點頭允了,滿宮多情花草不舍離別,也請同去。

鐘情大士和绛珠手談數日,神瑛一直候在門外,等她出來,便拱手與她作別。

绛珠目送他行遠,偏頭與鐘情大士道:“我受他雨露之惠,一直不曾償還。他既要下世為人,我也同走一遭,把一生的眼淚還他,也算罷了。”

神瑛立在牆角,捂嘴悶笑一聲。

凡間一世,他已滿足了。

鐘鼓絲竹悠悠入耳,神瑛恍惚一下,那榻上的少年人便輕輕睜開了眼睛。

“梵兒,你可有哪裏難受?”皇帝伸手在他額頭摸摸,眼裏滿是歡喜。

小殿下嘤咛一聲,賴在父皇懷中:“做了一個夢就醒了。心裏空落落的,也不知道夢見什麽……”

皇帝拍拍他背,又指着一旁的太子道:“你昏了四日,皇祖父和皇祖母都急壞了,差點發落了你薛姨母,連太子都日日來瞧你。”

小殿下甜甜喊聲“太子哥哥”,又急着擡腳下榻:“不關薛娘娘的事,是兒臣自己淘氣,在大日頭底下曬久了,這才中暑暈倒的。”

皇帝把人攬住,笑道:“朕給你薛娘娘說情了,她受了驚剛歇下,你別去擾她了。”

“受驚?”

太子在他鼻子上點點,“薛妃娘娘有喜了。你這一暈,可不是驚着她和孩子了?”

新鮮出爐的薛妃娘娘安睡帳中,嘴角帶着甜甜的笑意。

這鳳藻宮裏,屬于賢德妃的盛寵已然過去,薛妃的錦繡前程已漸漸到來。

宮裏的日子好不好,宮裏的人有情還是無情,都不是寶釵在意的事情。她謹記着入宮的初衷,并且堅定不移地朝它進取。

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

作者有話要說: 神瑛在西方靈河畔遇到的绛珠,是大聖破石出世時,神魂受損的妹妹哦~

以寶姐姐現在的配置,這輩子順順當當不會有什麽坎坷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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