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劉雷雨重生了。

她的名字叫雷雨,是因為她出生在一個電閃雷鳴風雨飄搖的夜裏。

其實這名字本來倒也不是她的。

十八年前,她的母親懷着雙胎剛滿八個月。

她的父親劉大柱算得上半個獵戶,人長得高高壯壯,手上功夫也有幾分,聽說是年輕時在外頭走南闖北,拜過師傅學過幾年。

劉大柱自己從不提外頭的事情,反正他十來歲時出去,二十六七了才回的村裏,模樣沒啥大的變化,就是右腿稍有些跛形。妻子楊氏也是他在外頭娶的,細眉細眼說話輕言巧語,平日裏大都藏在屋內,甚少出門,一看就是城裏出身。

劉大柱平日裏侍弄家裏幾畝田地,每月朔日和望日與村裏人結伴進兩回雙峰山,獵些野兔野豬之類的回來補貼家用。

家裏老父老母都過世了,劉大柱就守着妻子兩人,平日裏也不見多起早貪黑,衣食住行上頭卻都要比村裏那些食不果腹的鄉鄰寬裕些。

村裏人眼紅的人不少,都說劉大柱在外頭掙了大錢了,可畢竟顧忌着劉大柱膀子上那腱子肉,只敢背後偷偷嚼嚼舌根。

聽說雙胎都要早産,劉大柱盤算着再進一次山,多獵些獵物回來,往後幾個月妻子要生産坐月子養小娃,他得多在家陪着。

結果一去就沒能回得來。

同去的村裏人沒能把劉大柱的屍身帶回來,只說是叫野虎拖走了。

楊氏得了這噩耗,當夜就早産了。

那是個雷雨夜,而且雷暴格外驚人,一道接着一道,轟天的聲響,雨水往下拼了命的倒,簡直像是天上漏了個窟窿。

劉家沒人,自然也沒誰去幫楊氏喊産婆。

雷雨聲遮擋了楊氏的哭叫求救,也擋住了所有想往劉家去的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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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也不知道楊氏一個柔柔弱弱的女子,到底是怎麽獨自一人把雙胎都生産下來的,反正等到第二日雨住了,村裏人往劉家去時,就看到楊氏手中抱了兩個娃娃。

還是一男一女,龍鳳胎。

當天雷雨過後,地面濕濘的厲害,村裏的土路根本走不了人,一腳踩下去,半條腿都沒在泥裏。

然而村裏人天一亮,就不約而同滾着一身泥往劉大柱家去,烏泱泱在劉家門口圍了一群。

他們可不是去探月子的。

山外頭這天下正戰火紛紛硝煙四起,一群成王敗寇你來我往好不熱鬧。

而這雙峰山并這周圍方圓百裏的美人嶺,幾年前才統歸了南诏國,國主姓趙的。

南诏國主遠在天邊,山裏人也不知他是長臉圓臉,但村裏的裏正每旬都要去縣城裏聽政令。

裏正老劉今年五十有六,是前朝的秀才,偏偏對篡了前朝皇位的南诏國趙皇帝信服的厲害,回回聽回來的政令都奉為圭臬。

比如說有一條:無男丁不立戶。

劉大柱在世時是戶主,與妻子楊氏為一家。

如今劉大柱死了。

沒了戶主,可劉大柱家還有嬌妻大屋,竈下有柴缸裏有米,那楊氏雖足不出戶,可總也有人見過的,聽說耳垂發間還有珠釵環佩。

這村裏二十來戶人家,裏正家頓頓雜糧配黍米能混個肚兒圓,已經是家境相當富裕了。

另有三五個,一把年紀了還是光棍呢。

裏正老劉想的長遠,那楊氏雖說肚大如羅,又是克夫新寡,可萬一真有那不長眼的登徒子呢?

他為了村子的名聲,是斷不允許有這種醜事發生的。

所以他一早趕了來,要防患于未然嘛。

再一個,劉大柱是土生土長的雙峰村人,論輩分還要叫他老劉頭一聲二叔;劉大柱死了,他留下的家財,依南诏國律,若無男丁繼承,是必須要收歸同族的。

當然了,他老劉頭不是那種一刀逼死人的,再怎麽也要給那楊氏留條活路。

那楊氏若是願意,在村裏找個合适的人再嫁,那他老劉頭就做主,從劉大柱留下的家財裏頭分出一部分,算作是楊氏的嫁奁;若是楊氏想回娘家,他老劉頭也能做主,給楊氏出一份行路盤纏。

而楊氏腹中的胎兒老劉頭也都自問安排妥帖了,若是女娃,無論如何不叫她們母女分離;若是男娃,楊氏若肯留在雙峰村,那自然最好;倘若楊氏要走,那他老劉頭怎麽也得把娃兒抱過來,就當是自家新孫孫一并養育了。

村裏其他人等不知道是什麽想法,反正各自就都聚到了劉家門前。

然而楊氏卻沒有選老劉頭給的任何一條路。

她直接抱出了新生的幼子,就着一身擦不淨的胎血,在自家的戶籍文書上按下了一個幼嫩的血手印。

“吾兒,出生在雷雨之夜,就取大名劉雷雨,從此他就是我劉家的戶主。”

楊氏聲音嘶啞低弱,可吐出來的每個字卻擲地有聲。

劉雷雨不過貓兒大小,哭聲也細弱不可聞,可叫她母親揭開襁褓舉給衆人看時,也毫不猶豫尿了裏正老劉一臉一身。

老劉幹笑,這童子尿,又算是自家侄孫,他不氣,不氣的。

不僅不氣,還把圍觀的衆人都驅散了,又叮囑自家老婆子多來走動關照楊氏。

村裏人不知誰說走嘴,冒出一句:“那什麽雷雨,也不知能活幾日。”

楊氏聽見了,也不看說話的人是誰,只沖老劉頭一笑:“只要活着,就是戶主。”

然而劉雷雨卻沒能活下去。

楊氏一早知道他活不下去的,生下來的時候就是女娃先降生,個頭也比男娃大上一圈;女娃落地就能啼哭了,男娃卻是她捧在心口捂了好久才能動的。

所以當天,送走了不懷好意的圍觀村民,趁着老劉頭回去喊自家老婆子來“伺候月子”的空當,楊氏沒有半分留戀,直接拖着産後虛弱的身子,胸前抱一個後背綁一個,帶着兩個小娃進了雙峰山。

劉大柱本事在身,若用上全力,斬殺野虎對他來說并不算難。所以村裏人說劉大柱叫野虎拖走連屍身都尋不着,楊氏是半個字也不信的。

只是劉大柱有舊傷在身,從前請的大夫都說,他若安然養着,倒無大礙,只是若是再大動筋骨,恐怕于壽數上會有妨害。

所以劉大柱才會帶着妻子回了這雙峰山,過起了田間溪頭的安穩歲月。

雙峰山瀑布在一處斷崖下面,山陡林深,一般人走不過去。

瀑布後邊不遠處有個山洞,外頭半靠山壁搭建了一個小草棚,是劉大柱在山中的落腳點,能遮風擋個雨,也有火塘能煮點熱食。

翻過了瀑布斷崖,再往裏頭就算是雙峰山的深山了,平常就是有經驗的老獵戶,一年也不往深山裏去幾回。

楊氏雖然瞧着弱柳扶風,但自幼也熬練過筋骨,身手雖比不上劉大柱,但比尋常人是要強上許多。

她就這麽帶着兩個孩兒,連夜摸到了那個山洞裏頭。

劉雷雨半途中就在母親懷裏去了。

剩下的女娃兒,就頂替了劉雷雨這個名字。

十八年後,劉雷雨死了,又重生了。

她仿若重新回到了母親腹中,被溫熱的羊水包裹着,暖融融的。

有兩個咚咚咚的心跳聲一直回響在耳邊,一個穩健有力,來自于母親;另一個雖然孱弱但激昂,是她同胞的幼弟。

那個勸她回頭的聲音告訴她,到時辰了,她該出生了,自己用力些,也讓母親少受些痛楚。

可是劉雷雨不肯。

她不要重生到這時候。

因為這時候她太小了,相比于出生時那陣子陣痛,她還要帶給母親的疼和痛太多太多。

母親産後當天就帶着她和幼弟進了山,一路奔走沒得休息。

山中無床無被,連口熱水也燒不起來。

更何況山中還有野獸。

母親本就産後虛弱,又要照顧幼女,夜裏也不敢合眼休息。

村裏人見楊氏并兩個子女都丢了,哪怕楊氏留了書信,也随後就追進了山裏來。

楊氏早料到這一切,她挖開了瀑布下方的水潭,借着水勢在林間沖出一條水道來,将通往山洞的路徹底堵死了。

從前獵戶們要進深山,從這瀑布後頭是最好走的路。換一條道的話,需要多穿半日的山林。

村裏人一路追到瀑布另一頭,隔着斷崖對着楊氏破口大罵。

可楊氏一口咬死了是雷雨沖垮了山溪,村裏人也拿她沒奈何。

就在這樣慘烈的日子裏,楊氏将劉雷雨一直拉扯到了五六歲。

村裏人雖然翻不過瀑布,但總會時不時隔着斷崖遠遠看看劉家的戶主,那個“劉雷雨”是不是還活着。

六歲那年楊氏帶着劉雷雨下山回了雙峰村,因為劉雷雨病了。

她生在山裏長在山裏,雖說有母親盡心護着,可山裏畢竟缺衣少穿,連被蛇咬都是家常便飯。

她又是早産兒,身子本就孱弱,六歲的娃娃,長得還不如三歲的娃娃個子高。

楊氏自己認識些草藥,可畢竟不是大夫,劉雷雨熬過了一次又一次,終于到了連日高燒水米不進的時候。

不得已,楊氏帶她下了山。

這麽些年楊氏住在山裏,村裏人早将劉家的房子能搬走能拆掉的東西偷了個精光,連屋上的瓦片地下的青磚都摳下來偷走了。

劉雷雨記不得母親是怎麽從村裏人手中把自家的東西要回來的,也記不得母親是怎麽将不懷好意摸上門的男男女女趕出去的。

有好幾年她都昏昏沉沉在病榻上躺着,記憶中之後母親溫暖的懷抱和苦澀的湯藥,偶爾還有母親哼唱的溫柔的歌謠。

她只知道,母親活的太苦了。

等她終于能站起來,能吃能走,能幫着母親扛起鋤頭下地的時候,母親飛快的就老了。

她花白了頭發,佝偻了腰肢,年紀輕輕就掉光了牙齒。

可又過了兩年,到了劉雷雨十三歲的時候,原本連走路都會喘氣的母親還是硬拉着劉雷雨又回了山裏。

因為劉雷雨來葵水了。

這次,母親連瀑布下的山洞都不肯住了,她帶着劉雷雨進了深山,住到了深山中的虎窩裏。

虎窩裏從沒見老虎來過,事實上,母親在雙峰山裏找了野虎十幾年,從沒見過活的老虎。

但豺狼還是有的。

十三歲的劉雷雨一進深山就差點叫狼群分吃了。

但她沒死,不僅沒死,還獲得了一樁奇緣。

她在山中撿到了一枚靈玉,只要站在雙峰山巅的雲霧之中,就能憑借那枚靈玉,進入一塊靈田。

靈田不大,也就一丈長一丈寬。

不管什麽種子種到靈田裏,一晝夜就能結出果實來。

果實能帶出靈田,吃起來也比普通果實更美味爽口。

只是,這靈田每種一回果實,劉雷雨就要渾身無力虛弱三天,種的越多,虛弱的時間就更長。

母親約束着劉雷雨,不到熬不下去時不準她用,平日還是靠打獵為主,就這麽饑一餐飽一餐,一直陪到了劉雷雨十八歲過了生辰,才萬般不舍撒手離去了。

劉雷雨與那聲音商量:“我就重生到這時候吧,十三歲,我記得撿到那靈玉的地方。”

這一次,她不要聽母親話了,她無法減輕母親養育自己的艱辛,只能盡量多種靈田,起碼讓母親多吃些飽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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