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溫輕雪一直覺得,自己背井離鄉跑來哲海上大學,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為那場不容抗拒的家族聯姻。
高三那會兒,她有過出國留學的念頭,也想過去美院深造,可到了高考結束填報志願的時候,溫蓬成天在她耳邊念叨“去哲海念書順便熟悉以後的生活環境”“在學校有什麽事商家還能罩着你”之類的話,溫輕雪不想忤逆父親,便遂了他的願。
哲海大學沒有繪畫專業,她深思熟慮,最後選擇了藝術設計,還僥幸地想着不會吊死在高數這棵大樹上,結果……
吊死在了藝術設計概論、西方古代美術史、當代美術理論與思潮這幾棵大樹上。
為了轉換心情,也為了補上學分,這學期溫輕雪特意報了一門和專業毫不搭邊的選修課:茶與茶文化。
聽起來就不是什麽正經課。
授課老師是從校外聘請來的專家學者,六十多歲,鼻梁上着一副厚厚的眼鏡,點過名後就再也不管課堂紀律了,自顧自地講,一百多號人擠在階梯教室裏,吃零食玩手機補覺都可以,只要不翹課期末就給學分,說是神仙選修課也不為過。
周四吃過晚飯,溫輕雪便拽着邱怡和張宛昕直奔一號教學樓。
說說笑笑走到半途,才想起那則班級群裏的通知:一教今晚封樓維修電路,部分選修課臨時調換了教室。
很不幸,其中就有茶與茶文化。
迫不得已改變路線,三個小姑娘幾乎是踩着點兒走進四教階梯教室。
溫輕雪前一秒還在嘀咕“靠簽到留住學生就像靠懷孕留住男人一樣”,下一秒就覺察到氣氛不對:來上選修課的學生比平時更加喧嘩,以前總是空着的前排座位,眼下卻烏壓壓擠滿了人。
清一色全是女生。
揣着疑惑一掀眼皮,她當即愣在原地:商執一身黑色西裝立在黑板前,正慢條斯理地擺弄着講臺上的投影儀,俨然是一副要親自上課的派頭。
這家夥,閑到來哲大兼職當講師了?
晚間開課,教室裏缺失了自然光,充盈着一種不真實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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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男人那張五官精致的面孔,又将這種不真實推上了另一個高度。
看見商執,邱怡遠比溫輕雪更激動:“是他!是那個薩瓦迪卡!”
溫輕雪和張宛昕雙雙發懵:“啥?”
誤以為兩個同伴沒看清講臺上的人是誰,邱怡解釋:“刷我的卡!帝王蟹火鍋!溫輕雪說不熟的那個帥哥朋友!”
張宛昕聽罷連連應聲,溫輕雪卻還在回味那句“薩瓦迪卡”。
諧音梗。
哈哈。
門口的動靜引得商執側目,在看見溫輕雪的一瞬間,他很明顯地愣了愣。
商執的反應卻令溫輕雪稍稍釋然——看樣子,這次課堂相遇純屬意外。
盡管知道對方不是沖着自己來的,溫輕雪依然無比困擾,決定找個後排位置減少存在感,回頭再問問到底是什麽情況。
然而,商執并不給她撇清關系的機會。
他目标明确地沖溫輕雪招了下手:“……過來。”
某人腦子“嗡”地一聲響。
前排女生已然開始交頭接耳。
生怕商執再有出格舉動,溫輕雪急忙支開室友,認命地朝他走過去,壓低聲音先發制人:“你來這裏做什麽?”
她今晚穿了件oversize的針織毛衣,過于寬松的領口歪向一側,露出小巧圓潤的肩膀,隐約還能看見黑色的內衣吊帶。
商執垂下眼眸:“你們李老師是我的茶友,他住院了,拜托我過來上一節課。”
選修課請外援并不奇怪,但和六十多歲的老學究當茶友就……
如果是商執的話,好像也不奇怪。
溫輕雪“哦”了一聲。
商執瞥了眼手邊的領夾式話筒,道出喚她留下的目的:“這個,怎麽用?”
原來是有事相求,溫輕雪松了口氣。
并不想惹人聯想自己與商執的關系,卻也不忍堂堂商家未來繼承人在課堂上丢人,她上前幫忙調試話筒,頗為好脾氣地與他解釋:“這裏是開關,這裏是音量大小調解,等試好音,我再幫你把話筒別到衣領上……”
“好。”
“投影儀連上電腦了嗎?”
“嗯。”
“翻頁器會用嗎?”
“會。”
溫輕雪內心默念“關愛老人,人人有責”的八字真言,耐着性子一樣一樣确認,成功陷入自我感動的怪圈。
接通電源,紅色指示燈很快亮起,她将話筒放在唇邊“喂”了兩聲,雜音刺耳尖銳,驚得她後退一步,險些與商執撞在一起。
當即便有男生起哄。
溫輕雪又羞又惱,再顧不上之前說的話,将話筒一股腦兒塞進商執懷中,快步離開講臺,走到邱怡幫忙占的座位上。
還是不放心。
坐下後,她的目光再度飄向講臺,卻發現商執那家夥駕輕就熟将話筒別到了西裝衣領上,唇邊還挂着若有似無的笑。
許是李老師有過特別交代,換了老師上課,點名環節依然未能幸免。
只見商執有模有樣地舉起花名冊,又從西裝左胸口袋裏摸出一只鋼筆,随即,低沉而有磁性的男聲在階梯教室裏回蕩開。
荷爾蒙肆意散布。
溫輕雪單手支撐腦袋,心情複雜地聽着前排幾個女生交頭接耳:
“這老師什麽來頭啊?不說別的,那張臉……是建模吧?”
“信女願大學四年葷素搭配,祈禱下學期、下下學期、下下下學期,都能搶到這位‘人間妄想’的選秀課。”
“剛才有人去問過,這個老師只上今天這一節課,李老頭下周就出院了。”
“雖然有點對不住李老師,但他畢竟都那麽大年紀了,要是身體不舒服,還是多住院觀察一下吧!上選修課這種事留給年輕帥哥,它不香嗎?”
聽到對話的不止溫輕雪一人。
邱怡表示十分遺憾:“原來是今日限定帥哥Teacher。”
張宛昕卻高興起來,舉起手機偷偷對着講臺上的商執拍照,她沒選這門課,今晚是特意過來頂替歐陽芳點名的……
賺了賺了。
無心接話,溫輕雪用指甲輕叩桌面,屏息凝神,靜候商執念到自己的名字。
終于。
男人薄唇一碰:“……溫輕雪。”
語調和念其他人的名字時并沒有多少變化,但莫名地,溫輕雪緊張到後脊繃直,出奇洪亮地回了一聲“到”。
隔着一排又一排的男男女女,商執望過來,微微一笑,筆尖在花名冊上打了一個勾。
纏着佛珠的手腕輕晃出小小的半弧,她的心也跟着晃了一下。
事實上,商執喊過很多次她的名字,其中不乏大庭廣衆之下。
但這一次,很不一樣。
堂而皇之,又暗度陳倉。
在這座瑰色的象牙塔裏,誰都不知道,有一個秘密,在他和她之間悄悄醞釀。
別的外聘老師初來乍到,開場白一般都是自我介紹,将那些牛逼轟轟的社會頭銜一個個往外甩,商家少爺卻是個例外,他連自己姓甚名誰都沒說,以至于上了大半節課,邱怡和張宛昕還在那裏管他叫“薩老師”。
溫輕雪想笑又不敢笑,只能埋下頭,在筆記本上塗塗畫畫。
不得不承認,李老師選人的眼光不錯。
茶壺也是茶文化的一部分。
說到自己感興趣的事,商執如數家珍,即便沒有準備PPT課件,對着電腦裏各式各樣的茶壺照片,他都能說出一段精彩的故事。
由淺入深,生動有趣。
連溫輕雪都幾度停下手中的筆,去看投影屏上的照片,聽他介紹什麽是西施壺半月壺,什麽是美人肩一粒珠。
她甚至在想,如果商執不是商家的繼承人,不必去名利場上厮殺,其實他很适合當個閑雲野鶴的收藏家或者學者,偶爾來客串一下大學講師。
前排女生聽得如癡如醉。
當然,也有可能是看得如癡如醉……
商執宣布下課前五分鐘是自由提問時間,立刻有人舉手,大聲問出她們憋了一整節課的疑惑:“老師,你有女朋友嗎?”
教室裏一陣騷動。
商執眉心微皺,本想說不回答與課程內容無關的jsg問題,可遠遠看見溫輕雪突然間像小兔子支棱起耳朵似的來了精神,他不由玩心大起。
“我已婚。”
簡潔清晰的三個字,立刻引發講臺下此起彼伏的起哄聲。
溫輕雪做賊似的縮了下脖子。
有人質疑:“騙人的吧?你都沒有戴結婚戒指!”
商執八風不動:“我太太不喜歡戴戒指一類的首飾,所以,結婚的時候沒有買。”
溫輕雪又縮了縮。
有人反駁:“哪有女孩子不喜歡戴戒指的!”
商執神情認真地點點頭:“是嗎?那我一定要找個機會補買給她……”
聽聞此話,幾個女生當即忘了還在課堂上,開始你一言我一語的幫“老師”出主意,商執微笑聆聽,時不時向教室中後排張望一眼。
溫輕雪縮得沒了影兒,蔫蔫地趴在課桌上,雙頰滾燙。
邱怡擡手戳了她一下:“哎,你這個帥哥朋友英年早婚啊!可惜,太可惜了!”
溫輕雪沒搭理她。
張宛昕覺察到異樣,關切地問:“小雪,你今晚臉色好差,是‘姨媽’來了嗎?”
溫輕雪有苦說不出,郁悶得直磨後槽牙。
我姨媽沒有來。
我老公來了。
當然,“老公來了”這種話也只能心裏想一想,絕對不能說出來,否則,未來兩年她将長期霸占哲大宿舍夜談會熱門話題人物榜單。
直到聽見下課鈴聲,溫輕雪才感覺自己重新活了過來。
驀地站直身子,她這就打算去找商執算賬。
然而,講臺已經被那群女生圍得水洩不通,不知是誰擠過了頭,不小心撞到商執的右臂,他露出吃痛的表情。
盡管只有一瞬,卻讓溫輕雪捕捉到,她這才想起來,他手臂上的傷怕是還沒好。
氣憤中又摻雜心疼,溫輕雪小跑上前,嘴裏嘀咕着“都給我讓開”,奮力撥開人群拽着商執就往門外走,全然不理會周遭女生投來的異樣目光。
當然,背後故意高聲說給當事人聽的議論也不少:
“我靠,這是誰啊?沒見過男人麽,直接上手用搶的?”
“噓,小點聲,是藝術設計系的溫輕雪……她家投資了好幾座文化博覽中心和大劇院,特別有錢!大一新生報道那天,有一支豪車車隊接送她,我們學校的第八放映廳也是她爸捐的……”
“哲大居然有人不知道溫大小姐?軍訓十天拒絕了二十一個‘廣撒網’搭讪女生的普信男,全部被她怼到懷疑人生,戰績斐然!對了,她室友把那些聊天記錄都發在校園論壇上了,到現在那帖子還經常被人頂上來瞻仰膜拜呢!”
“我可是聽說她高中一畢業就訂婚了,還敢這麽招搖?一個有家室的,惦記着另一個有家室的,啧,有錢人可真會玩。”
猜疑和诋毀盡收耳底。
溫輕雪強忍住當場怼回去的沖動,加快了腳步,商執雖然驚訝,但并沒有呵止小姑娘任性的行為,反倒是像被拿捏住了一般,順從地跟在她身後。
似乎還有點樂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