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隔日早晨, 溫輕雪一覺睡到十點多才起床。
興許是商執和商屹凱打過招呼,老人家并沒有像之前那樣一大清早就來喊小兩口過去吃早飯。
醒來時身邊又是空空蕩蕩,但溫輕雪覺得這樣也不壞, 如果一睜jsg眼就看見商執躺在身邊,她真的無法想象要用什麽表情去面對他。
用手指随意梳理着淩亂的長發, 她優哉游哉地開始洗漱。
主卧的衛生間非常寬敞, 還特意花心思做了高山流水狀的雙人面池,周遭栽種着好幾種的綠植, 看上去賞心悅目。
看到置物架上緊貼在一起的漱口杯, 溫輕雪驟然一陣惡寒,見四下無人,她趕緊将兩只玻璃杯分開擺放;這樣還不夠, 停在那兒琢磨片刻,她又将原本挂在一起的兩條毛巾也分開些許。
再低頭一看腳上那雙和商執同款不同色的拖鞋……
之前還不覺得怎樣,如今卻是越看越別扭。
她眯着蒙松睡眼, 站在鏡子前火速下單了新的漱口杯、毛巾以及拖鞋,或粉嫩可愛或沙雕搞怪, 和那些早已不時興的基礎款天差地別--反正, 都是商執肯定不喜歡的類型。
洗漱完畢,溫輕雪披了件薄絨外套下樓找東西吃, 剛走到一樓,就發現會客廳裏有幾張陌生的面孔。
她想起蘇阿姨說過,商執雖然很少去公司,但聘用的幾位職業經理人會定期過來彙報工作, 偶爾還會有投資理財顧問□□。
瞧那些人西裝革履, 随身還帶着筆記本電腦和公文包,應該是來聊工作的。
她沒吭聲, 輕手輕腳往小餐廳走,生怕打擾到商執。
然而,一個大活人--還是一個大美人自眼前路過,在座的就沒有人不好奇,其中有個打格紋領帶的年輕男人,看起來挺正經,聊起八卦來卻一點都不含糊:“商董,這是您的女朋友嗎?”
溫輕雪不禁腹诽:啧,拿到商屹凱的扳指才幾天,這就變成“商董”了?果然,當初急着領證就是為了這個目的……
這盛世如他所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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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排的話還沒完,商執便看了她一眼,與下屬道:“……是我太太。”
身為畫師,溫輕雪在網上可沒少被粉絲喊“太太”,她以為自己對這兩個字早已免疫,忽然聽到商執稱呼她為另一種意義上的“太太”,還是呼吸一滞,從臉頰一路燙到耳朵根。
她埋怨商執自作主張,但當着客人的面也不好發作,只能對着他們笑了笑,以示友好。
目光瞥向商執時,又瞬間冷了臉。
商執并不惱,柔聲提醒:“……保溫櫃裏溫了粥。”
溫輕雪點點頭,并未在會議廳多做停留,走出老遠,還聽見身後傳來“商董你到底什麽時候結的婚”“保密工作做的也太好了吧”“不知道公司有多少小姑娘要哭暈過去”之類的談笑。
她懶得聽與自己有關的八卦,盛好粥,又挑了幾樣小菜,就在餐廳裏慢條斯理吃起早餐,登錄游戲領了每日禮包,開始刷沖上熱搜的明星八卦。
沒過多久,商執那邊談完了正事,他将幾名工作夥伴送到門口,這才折返回餐廳找自家太太。
溫輕雪趕緊咽下嘴裏的粥,切換手機浏覽頁面,假裝在認真研究時事快訊。
一張銀行卡緩緩推到了她的眼皮底下。
商執淡淡道:“我可能要離開哲海一段時間,卡裏有一百萬……”
溫輕雪順着男人修長白淨的手指往上看,最終望進他的眼裏,遲疑着問:“所以,你是打算這個月都不回家了嗎?”
那次她和邱怡、張宛昕在鮮之府吃火鍋,就聊到過“老公每個月給一百萬零花錢但從來不回家”這個話題,當時她不知道商執就坐在隔壁,強行在室友面前當了回“嘴強王者”。
商執也想起了小姑娘當初的豪言壯語,忍不住勾了勾唇,解釋道:“出差而已,我想拍槐寧的一塊地,結果那地方項舟行也盯上了,不肯讓給我……公司的人和項家磨了半個月,至今還沒有談下來,我得親自過去一趟,最多十天就回來。”
意識到自己鬧了個可笑的烏龍,溫輕雪悶悶不樂,嘴硬道:“十天而已,你給我這麽多錢做什麽?”
商執直言:“補貼家用。”
迎上溫輕雪愣怔的眼神,他又道:“我知道,你一直嫌棄家裏的裝修風格,你自己做主吧,看看有什麽能補救的、有什麽要添置的,錢不夠的話,再問我要。”
溫輕雪的眼睛亮了起來:“那要是多了呢?”
商執溫聲道:“留着當零花錢--就當是我買了你的時間。”
他選擇了一種最容易接受的說辭。
家底再厚,也不會讨厭白送上門的錢。
溫輕雪當即體會到了“老公不回家”的快樂,歡天喜地收下了卡,由衷感慨:“真希望你每個月都出差談生意。”
商執眉眼一垂,作委屈狀:“如果這是你的願望,我可以努力實現--以後,盡量少出現在你的眼前。”
良心發現的溫大小姐收斂笑容,開始自責:“我不是那個意思……”
商執只是笑。
笑夠了,他看了眼餐廳一隅的落地鐘:“我下午一點的飛機,來不及在家和你一起吃午飯,我和陶叔說過了,他和謝管家會送你回學校。”
*
哪怕下一秒就走了,前一秒,也要把她安排的明明白白。
坐在回校的車上,溫輕雪不禁感慨,商執的思維模式真是與溫家爺爺奶奶輩的大家長如出一轍。
臨近三號門時,溫輕雪讓司機陶叔在路邊一家點心鋪子前停了車,和謝律一起進店買零食。
她挑的很仔細:“牛奶泡芙給邱怡和張宛昕,金絲肉松餅和蛋黃酥給歐陽,她最喜歡吃鹹的了!陶叔有個女兒,小女孩應該會喜歡吃雪花酥吧?對了,桃酥!謝管家,這兩包桃酥是給你的……”
謝律訝異:“連我也有啊?”
見溫輕雪當真是要買給他,老人家搖頭婉拒:“我的牙不太行咯,吃不了這些零嘴。”
謝律前半生吃了不少苦,中年得商屹凱相助才還清了上一輩人欠下的債,他當了商宅的管家後,兢兢業業,忠心耿耿,一直沒有結婚,孤家寡人一個,實在不知道如何處理年輕女主人的好意。
溫輕雪狡黠地沖他擠眼:“蘇阿姨喜歡吃桃酥。”
她完全可以自己送零嘴給蘇阿姨吃,卻故意要讓謝律去送,為的就是給兩人創造機會。
謝律反應過來,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溫輕雪聽商執說過,蘇阿姨是平江人,年輕時嫁了一個看起來本分的工人,很快家中就添了女兒,日子雖然清貧,但一家人知足常樂,後來丈夫聽工友的慫恿開始出去打牌,從幾十塊的輸贏到幾千塊、幾萬塊,短短一年家底就被他全被掏空,窘迫到連女兒的學費都付不起……盡管如此,男人仍深陷其中,因為輸牌憋着一肚子氣,對妻女拳打腳踢也成了家常便飯,蘇阿姨不得已将女兒送去寄宿學校、自己出來當住家保姆,含辛茹苦将女兒拉扯成人。
就在溫輕雪替女人鳴不值時,故事的後半段卻令人稍有寬慰:蘇阿姨的女兒畢業後進了哲海本地一家很不錯的律師事務所,在孩子的支持下,蘇阿姨和爛人丈夫離了婚,結束了二十多年暗無天日的婚姻生活。
重獲新生後,蘇阿姨臉上的笑容漸漸多了起來,更是和對自己多有照顧的謝管家越走越近。
看着眼前神色腼腆的老紳士,溫輕雪默默感慨:黃昏戀,比想象中還好磕。
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總是更容易看到某個人的好,日常相處中的點點滴滴,彙聚成餘生的全部意義……
多美好啊。
然而,這個美好的念頭驚了溫輕雪一跳。
說起來,如今她和商執也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自己會慢慢看到那家夥的好嗎?自己會在平淡的日常相處中,情不自禁對他動心嗎?
謝律的道謝将她飛走的思緒拉回來。
接完賬,溫輕雪迅速鑽進車內,一邊和陶叔搭話,一邊平複着心情。
好不容易緩過來,一低頭,又看見商執發來的消息:我上飛機了。
這老夫老妻般的彙報行程……
溫輕雪抿了下唇,忽而想起商明宇和吳淇之的那場空難--不知道,商執對乘飛機這件事有沒有心理陰影?
善意終究占據了上風,她回複道:一路順風。
捏着手機想了想,又敲下一行更“老夫老妻”的叮囑:平安落地記得告訴我。
*
路上耽誤了一小會兒,眼見着就要遲到,溫輕雪沒有回宿舍,直接去了模型制作課的教室。
這門課算是工業設計與産品設計的基礎實踐課,除了油泥,還需要接觸jsg塑料、木頭、泡沫、石膏等材料,因為需要動手制作,因此是小班教學,算上溫輕雪一共只有二十三個人,老師姓柳,年紀比學生大不了多少,課堂氣氛也比較輕松。
就比如今天,柳老師就只是要求他們用手邊的材料做一輛小汽車。
溫輕雪對手工制作一向很感興趣,平日裏除了畫畫,也會搗鼓些木雕、縫紉以及滴膠奶油膠之類的小玩意兒,很快就用泡沫搭建出了轎車的車體,進入抹油泥的環節。
老師走過來誇她做的不錯,車身線條流暢,細節刻畫也很到位:“應該是很懂車吧?”
溫輕雪謙虛道:“……還行。”
話音剛落,隔壁工作臺就傳來了幾聲輕嗤。
班裏一個叫蔣捷的男生怪腔怪調地說:“女生……懂車?”
與他同桌的幾個男生對視一眼,紛紛憋笑,好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另一個叫唐亦書的更是直接湊上來:“來,我考考你,說說什麽叫渦輪增壓,什麽叫百米加速?”
周圍的人看熱鬧不嫌事大,各個停下了手上的活計。
只有608宿舍幾個姑娘替溫輕雪幹着急,歐陽芳甚至舉起了手中的刮削刀:“你們幾個,是不是想搞事啊?”
她人高馬大,一臉嚴肅的樣子着實吓人,以蔣捷和唐亦書為首的男生當即閉上了嘴。
溫輕雪俨然不打算就此罷休。
她瞟了唐亦書一眼:“唐亦書,你的油泥還夠嗎?不夠我借給你點兒……”
對方愣了愣,沒明白溫輕雪突然說這話是什麽意思。
剛想發問,溫大小姐不疾不徐地補上後半句:“……正好糊住你的嘴,省得你一天到晚‘随地大小爹’,我親爹都不會考我這個,你憑什麽要考我?”
聽懂了話語間的嘲諷之意,女生們哄笑起來。
唐亦書臉色青一陣,白一陣,被怼的啞了火。
溫輕雪眼皮一掀,又将火力集中到蔣捷身上:“蔣捷,我确實沒有你懂車,但你可能不知道,我有車。”
她沖桌上那輛沒做完的模型車擡了擡下巴,笑道:“這玩意兒,就是按照我那輛捷豹F-TYPE來捏的,細節能不到位嗎?”
那輛車在名門千金們的座駕裏并不算貴,一百萬出頭,是姑媽送給溫輕雪的十八歲生日禮物,讓她練練手,可溫輕雪嫌開車出門找停車位太麻煩,來哲海念書也沒想過把車拖過來。
蔣捷懵在原地。
男生堆裏有人倒戈,吹口哨噓他丢人:“蔣捷,聽見了嗎?估計你長這麽大都沒摸過一百多萬的車吧?”
面對年紀輕輕就擁有百萬豪車的溫大小姐,蔣捷一敗塗地,他抓抓頭發,做了個抱拳的手勢認慫,轉身繼續做模型去了。
說是“落荒而逃”也不為過。
溫輕雪挂上勝利的笑容,如同打了一場勝仗,得意之際,她不經意撞上了鄰桌女生投來的目光--那道目光裏充滿了“難以置信”,見溫輕雪看過來,又飛快移向別處。
溫輕雪眨眨眼,忽然想起那個叫陳桂雪的女孩子似乎家境不太好,還申請了助學金,自己剛才那些話雖然是沖着“打臉”蔣捷去的,但是不是在無意間給別人造成困擾了呢?
她不敢多想,只反複告誡自己,以後不要随便口嗨--如果商執在場,肯定也會這樣對她說教的吧?
等等,這種時刻怎麽又想起他了……
溫輕雪甩了下頭發,将腦海裏荒唐的念頭抹掉。
這支小插曲并沒有影響課堂進度,将各自的模型車糊上油泥送去烤制後,“永瘦宮”的四個姑娘湊到了一起。
歐陽芳仍在氣頭上,時不時就往男生堆裏剜一眼:“氣死我了,蔣捷和唐亦書都是些什麽玩意!”
邱怡則神情複雜地望向溫輕雪:“這點‘爹味’都讓人夠嗆,那‘爺味’豈不是……說真的,我現在有點擔心你的婚姻生活。”
溫輕雪遲疑着為商執辯解:“他好像……也沒有那麽讨厭……”
張宛昕篤定道:“我明白了,你家那位肯定很慈祥。”
慈祥?
想象了一下商執一邊喝茶,一邊用大掌撫摸自己腦袋說“真乖”的畫面,溫輕雪覺得,好像确實還挺慈祥的。
她扯出一個尴尬的笑容,承認道:“算、算是吧?”
閑聊之際,溫輕雪的手機振動了一下。
是商執發來的消息,只有短短五個字:我到槐寧了。
溫輕雪松了口氣,急忙回複:好的。
自覺語氣太過生硬,她想了想,又加了一個動态表情包:小貓咪眨眼比劃OK。
接下來,她收到了“慈祥老爺爺”的叮囑:好好上課,別總玩手機。
溫輕雪的唇角不自覺揚了揚,思忖着,他确實也沒有那麽讨厭。
*
當孫子的不在家,當孫媳婦的自然要多照顧家中老人的情緒。
盡管歐陽芳百般挽留溫輕雪一起去食堂吃晚飯,甚至萬分豪氣地說出了“請她喝兩杯珍珠奶茶”這樣的話,溫輕雪還是決定回檀香名郡陪商屹凱,并且用一堆零食點心堵住了室友的嘴。
沒有事先給陶叔打電話,她獨自打車回家。
回到檀香名郡,溫輕雪徑直去了商屹凱的住處吃完飯,老爺子很高興,一邊示意她多吃點菜,一邊問她學校裏發生的事。
閑聊了一會兒,商屹凱試探性地将話題繞回到愛孫身上:“小雪,你昨天晚上回來陪商執過生日了啊?”
溫輕雪遲疑道:“我回來了,但……不是陪他過生日。”
甚至不是主觀意義上的回來陪他。
她只是很認真地告訴商屹凱:“商執不喜歡過生日。”
商老爺子對此并不是很意外,他嘆了口氣,頭一回和孫媳婦說起了商明宇和吳淇之的事,而後,又勸她多體諒商執:“商執一直覺得是自己害了爸媽,每年一到過生日這天,總會跑去墓地待着,有幾次,一待就是一整天,最後還是我拜托謝律把他趕回家來的……”
“他從小就心思重、性子悶,遇到什麽事都自己扛着,也不願和我說……我們爺孫兩人還住一塊兒那幾年,我就發現他經常睡不着覺,整宿整宿點着燈,就因為睡覺這事兒,我逼着他去看過幾回醫生。”
“你別擔心,他身體好着呢,醫生開的就是些寧神、助眠的藥,可惜都沒什麽效果,他慢慢也就不吃了。”
見孫媳婦沉默不語,商屹凱話鋒一轉:“……不耽誤你們生孩子的。”
溫輕雪:“……”
倒也不必特別說明這一點。
商屹凱俨然不知道她此刻的內心波動,筷子伸向距離自己最遠的一盤菜:“不說這些了,現在有你陪着他,老頭子我也就不用擔心了。”
溫輕雪輕咳一聲:“爺爺,您已經吃了五塊櫻桃肉了--這是第六塊,這道菜很甜的,吃多了對身體不好。”
被抓包的商老爺子面上一羞,趕緊将碗裏裹滿甜膩醬汁的五花肉塞進嘴裏,生怕被孫媳婦勒令放回去。
盯着眼前一點兒都不自覺的“商業巨鱷”,溫輕雪無奈長嘆:“您不要趁我不注意就偷偷夾櫻桃肉吃,我一直在數着呢--要是您再這樣不注意忌口,我就要告訴商執了。”
商老爺子委委屈屈地看了她一眼,擡手擦了擦嘴角的醬汁,連聲說着“不吃了不吃了”。
溫輕雪扼腕嘆息,總算體會到了商執的苦惱。
*
吃過晚飯,溫輕雪去院子裏喂了吉祥,又陪着商屹凱在小區裏散了會兒步,這才回到商執的住處。
和蘇阿姨打過招呼,她就一頭紮進了小畫室:專業課作業下周要交,收了定金的商稿需要加快進度,前段時間報名參加的哲海高校聯盟海報設計大塞需要拟定設計思路……
事情都趕到了一起。
各種deadline接踵而至,只要畫不死,就往死裏畫。
養尊處優的溫大小姐這一生也有拼過命--為了藝術。
歇下來已經到了十一點多,溫輕雪丢掉手繪筆,看着窗外零零星星的燈光,又想起了商屹凱吃飯時和自己說過的那些話,她當時雖然沒有給出回應,但不代表不被觸動。
她承認,自己是有一點心疼商執的。
回卧室前,溫輕雪特意去了趟書房。
商執不在,偌大的房間顯得冷冷清清,盤香爐沒有點燃,熏香的味道比之前淡了許多。在商執的椅子上靜坐了片刻,隐隐覺得周遭很多地方都不對勁,她在抽屜裏找到了打火機,将燃香點着,又給那盆青翠欲滴的文竹澆了點兒水……
還是不對勁。
溫輕雪放棄了--她終于發現jsg,不對勁的是她自己。
商執的書桌上除了筆記本電腦和一些資料夾,還擺着一本舊書,雖然封面留有一點歲月的痕跡,但看得出,這本書被商執保管的很好,書頁中夾着枚書簽,應該是最近又有被翻閱過。
那是一本《忏悔錄》,深色的封面令人感到壓抑,這次的男主角不叫小帥,他叫列夫·托爾斯泰。
準确來說,這是托爾斯泰的回憶錄。
溫輕雪随手翻看,很快便震驚于那些有關于人生意義的剖析--名聲、財富對于作者來說毫無意義,所信仰的宗教也無法為他指引方向,生命是一場虛妄,唯有死亡,才是唯一的真相。
她“唰”地合上了書,不敢繼續往下看,可埋在心裏的種子卻迅速生根發芽,蠶食着她的神經。
他手腕上的佛珠。
那些寧神、助眠的藥。
不受控制地想到許多事,溫輕雪越來越擔心、越來越害怕,她好像發現了商執深埋在心底的一個秘密,又或許,是他曾經動過的一些念頭。
比如,提前結束生命……
以此贖罪。
這麽多年過去,男孩長成了男人,但他根本沒有從害死父母的陰影裏走出來。
從來都沒有。
*
對商執的“一點心疼”被無限放大,溫輕雪眼角微脹,等她回過神來,手機已然撥通了對方的視訊電話。
她輕呼一聲,手忙腳亂想要挂斷,屏幕上卻顯示出了商執的臉。
他似乎并沒有任何異樣,依然帥得不講道理。
溫輕雪不知道自己大半夜和商執視頻的目的,也許,只是單純地想确認一下丈夫還活着。
所以見到商執時,她着實無措,磨磨唧唧許久,才編出一個十分蹩腳的借口:“家裏的網斷了。”
商執皺了下眉:“明天我和謝律說一聲,他會找人來調試的。”
溫輕雪“喔”了一聲。
似乎沒有繼續說話的理由了,但她依然沒有挂斷電話。
商執又問:“怎麽了?”
溫輕雪搖搖頭:“沒什麽,就是……就是想看看你。”
說者是出于同情與關切,聽者卻不這麽認為。
我想看看你。
或許可以等同于--我想你。
短暫的錯愕過後,商執勾起唇角,正想說點什麽,一抹戲谑的聲線自他身後幽幽響起:“呦,老婆查崗啊?真羨慕你們這些有老婆的人,不像我,每次出門都帶着不同的女人……”
商執眯起眼睛,毫不吝啬自己的厭惡。
盡管如此,他給是将手機轉了個角度,好讓故意過來攪局的家夥入鏡,順勢向溫輕雪介紹:“……是項舟行。”
槐寧項家獨子與商執年紀相仿,也生來一副好樣貌,只是兩人的穿衣喜好、行事風格截然不同。
甚至相反。
項舟行那家夥一身黑色皮衣,微微下垂的眼角帶股懶倦勁兒,笑起來還能看見尖尖的虎牙--但絕對不是青春活潑小狼狗那一挂,是藏獒,是杜高,是張嘴就能把人吃掉的那一種……
猛獸。
在生意場上厮殺久了,幹練與狠厲都是刻在骨子裏的。
商執亦然。
只是他表現出來的更為溫和,更為內斂--溫輕雪扪心自問,還是更喜歡和商執這種人打交道。
興許是帶着點兒向死對頭炫耀的心思,商執早已把自己的婚姻狀況交代清楚,電話那頭的項舟行看見溫輕雪便一挑眉,頗給商執面子地喊了聲“小嫂子”。
溫輕雪沖他點點頭算是招呼,心裏卻在盤算項家少爺在聞鐘書院Foolish 4裏到底是小學雞、老陰比,還是那個大聰明。
興許都沾點兒?
想到這裏,溫大小姐抿唇憋笑,目光上移,又看見兩人身後的斯諾克桌臺。
以及……
身穿的黑色短裙制服的美女擺球員。
她的表情僵了僵。
商執敏銳覺察到環境的不妥,輕咳兩聲,解釋道:“我們在聊那塊地的事。”
“大半夜?邊打桌球邊談生意?”
“聊完我就回賓館。”
“我不是催你走的意思,唉,只是随口問問而已。”溫輕雪生怕他誤會什麽,急忙解釋,“你們慢慢玩好了呀,正常社交,不用那麽早結束。”
說罷,她對着鏡頭比劃了一個大拇指。
宛如一位大度的妻子。
商執幾乎沒有思考,徑直拎起包廂衣架上的外套:“我現在就走。”
溫輕雪:“……”
求生欲這麽強的嗎?
還是說,他是故意在項舟行面前演……呃,在秀恩愛?
果不其然,項舟行倚着桌球臺調侃道:“商執,你該不會是個妻管嚴吧?真沒想到,笑死,老子這就去告訴裴成瑞他們!”
雖然沒能親眼看見現場畫面,項舟行吊兒郎當的語氣已然令溫輕雪不悅--堂堂溫大小姐的合法丈夫,怎能被人看扁?
她深吸一口氣,捏出夾子音喚住商執:“老公。”
男人腳步一頓。
溫輕雪蜜裏調油繼續鬼扯:“人家真不是查崗啦,只是一想到今晚看不見你,就有點寂寞嘛!我知道你工作很忙,但也要注意勞逸結合,千萬別給自己太大壓力,我會心疼的!既然你們在外面那就玩個盡興,回來正好教教我怎麽打斯諾克……”
她自我肯定式地閉上眼、點點頭,暗忖着真應該把這一段即興表演錄下來,期末要是再挂科,下學期就拿這段視頻去學校話劇社招新,多混幾個學分。
鏡頭對面的商執只是靜靜看着她,許久沒有說話。
略顯暴躁的聲音打破各懷心思的兩人:“媽的,老子現在特別想往你們的愛河裏尿尿……”
莫名其妙被塞了一嘴狗糧的項舟行徹底怒了:“商執,你是不是在故意刺激我?趕緊把電話挂了,過來聊正事!小嫂子,對不住了,我還得占着你親愛的老公好一陣子,改天去哲海給你當面賠不是!”
溫輕雪瞬間破功,“噗嗤”笑出聲。
給商執遞了個“收”的眼色,她挂斷電話,捏着手機兀自笑了一會兒,又給戲搭子發了條邀功的信息。
溫輕雪:我剛才表現不錯吧?
大概是真的在聊正事,商執過了一會兒才回複:可以進軍娛樂圈。
溫輕雪:過獎過獎,有沒有給你掙臉?
商執:嗯,項舟行很生氣。
商執:剛才那一杆失誤了,還揚言那塊地死也不會讓給我。
溫輕雪一怔:啊,那我豈不是好心辦了壞事?
商執:沒關系,我現在心情很好。
溫輕雪欣慰之餘,又略微迷惑:到底是惹項舟行生氣讓他心情好?還是因為自己演了場恩愛戲碼讓他心情好?不等她組織好語言問個究竟,手機屏幕上又出現一行字:
『如果可以,希望你以後能一直那樣稱呼我』
現在确定了。
應該是後者。
商執很受用自己稱呼他為“老公”。
溫輕雪盯着那行字反複看了好幾遍,心底的漣漪一圈一圈擴大,然後冷漠地回複道:你在想peach[再見]
十動然拒。
冥冥之中存在于那裏的“五十歲代溝”又一次發動……
商執:你是peach嗎?
溫輕雪:你才是peach咧!
除了求生欲,商家少爺的求知欲也很強:所以,peach在你們新新人類的字典裏是什麽意思?
溫輕雪思前想後,找了一張柯基抖屁股的表情包給他發過去,配字道:屁--吃--
商執默了幾秒鐘才回複:抱歉,是我理解錯了。
溫輕雪甚至能想象出那個男人鼻子裏發出的輕嗤……
不過可以肯定的是,商執的精神狀态并沒有她想象中那樣糟糕--應該不會輕易做傻事。
吃了定心丸的溫大小姐癱坐在椅子上,渾身都舒坦,為了鞏固成果,她捧着手機删删改改,又給商執發了一條鼓勁的話:餘生很長,人間很好,我希望你能忘掉那些不開心的事,好好享受當下的生活。
因為斟酌太久,掌心裏的手機已然微微發熱。
溫輕雪的臉也微微發熱,一邊感慨自己實在是人美心善文采斐然,一邊緊張地等待着被救贖方的感恩。
許久過後,商執的消息姍姍來遲。
商執:好,我答應你。
商執:早點休息。
商執:記得刷牙。
世界重歸和平,夜晚重歸靜谧。
看着不再冒出新消息的聊天界面,溫輕雪悵然若失。
她緩緩起身,将桌面上的那本《忏悔錄》放回到書架上,還特意塞進了不起眼的角落裏,這才心滿意足地關了燈,走向卧室。
商執答應了自己。
自己也得履行諾言,早點休息,睡前刷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