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23(紅包) (1)
沖刷的溫泉水中,楚寒今膚色泛出了一層晶瑩的珠光,被陽光照的恍如白玉。
他才注意到越臨,剛想找衣服,發現衣服挂在不遠處的樹枝,臉色浮現出一股羞惱之意。
但他羞惱得很克制,一招手将衣衫取來,薄薄地穿了一層,随後直勾勾看他:“你幹什麽?”
越臨:“我剛在林子裏逛了一趟,想到泉水裏洗洗鹿肉,正好遇見你。”
“哼。”
“事情的來龍去脈我說清楚了,你別又以為我尾随你。”
尾不尾随的不知道,但楚寒今确實臉色不太好,渾身的不悅之意。
他只穿了薄薄的一層單衣,往水岸旁走。
越臨取他衣服丢過去,随意道:“下次不要随便找個水池就洗澡,我這種無意看見的,承受的可一定不比你少。”
他說完,匆匆轉過了身。
腦子裏全是绮麗的鎖骨和膚色,被水潤過的膚色,像燥熱時蒙了一層薄汗。
奇了怪了,為什麽他會對這冰清玉潔的仙君做出這等聯想?
光看一眼身子,連孩子叫什麽都想好了。
越臨離開的身影去得很快,消失在叢林當中。
他走遠,楚寒今緩緩将衣服拿過來,垂眼看了會兒衣襟,輕輕嘆了一聲氣。
有點兒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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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作別人,楚寒今被冒犯了只會覺得惱怒,禮大于情,何人失禮便讓何人無從說話。可剛才他看到背後的越臨第一反應并不是被冒犯後的惱怒,更多覺得被他看見了沐浴,泛起難以言喻的羞恥。
他跟越臨關系已經很熟稔了,既然無所謂失禮,自然是這帶來的恥感更強。
楚寒今心跳的有點兒快。
方才越臨每句話說的很正常,但楚寒今回頭時看到的眼神卻很值得玩味。
像狼注視獵物,眼神兇狠垂涎,和他夢裏無數次确認過的一樣。
……竟然敢當面對他露出如此無禮的眼神。
換作平時他定是惱怒不已,漠然以對,嚴重的話甚至揮鞭相向……可他對着越臨卻奇怪地耳頸泛起了紅暈。
楚寒今思慮了半晌,總算将衣服穿戴整齊,回到了墓穴。
越臨正将木柴搭成烤架,忙着烤肉。
一眼看見他時,眉眼微微地挑了一下,大概也是想起了剛才的事。他往火堆旁邊挪了個位置,大概是留給楚寒今坐的。
楚寒今坐下,衣服幹了,潮濕的長發微垂在頸側,還沒完全變幹。
越臨将火捅得更旺盛。
“那水洗澡舒服嗎?”越臨問。
被楚寒今狠狠瞪了一眼後,笑道:“我就關心關心你,怕你冷,還怕你腹中的孩子冷。”
一口一口孩子,楚寒今忍不住怼了句:“反正又不是你的。”
這話說的,好像妻子生氣,賭氣說孩子不是你的一樣。
越臨覺得自己這麽聯想也挺奇怪。
“要是水溫合适的話,下次我也去那邊洗澡。”越臨說,“有機會一起共浴。”
楚寒今把柴火丢進去:“沒有機會,不會有。”
“這麽絕對啊?”越臨轉換了話題,“你天天就吃烤肉和水果,吃得慣嗎?”
吃不慣又能怎麽樣?
“而且這烤肉全是白味兒,味道也太難吃了,要是有鹽和孜然,烤好時撒上那麽一層,能烤得焦香入味香氣撲鼻,想想連手裏的東西都不想吃了。”
楚寒今就聽他說話:“那沒辦法。這就是個荒郊野嶺。”
“我今天出去溜達了一圈,發現有些地方土地肥沃,如果開墾的話也許能種菜種樹,有好收成。只要把毒性較低的果樹移植種下,就不用每天跑很遠的地方去找吃的了,非常方便。”
楚寒今意外地看他:“一棵樹長大要幾十年,哪怕稻子一年也只收一茬,你能在這待多久?”
“能待多久待多久,”越臨微笑,十分友善,“我又不打算出去。先種樹種菜,你吃不上以後我也能吃得上。”
“……”
楚寒今想起他說不願意離開的理由,沒說話。
越臨突然看他,問:“你要不要留下來陪我?”
楚寒今:“?”
“陪着我,我天天給你烤肉吃,有好的也分給你。畢竟一個人在這兒待着多少有些無趣。”
楚寒今有遠道,有師兄,怎麽可能随随便便留在這個地方過後半輩子。
楚寒今:“不留。”
說完,他想起了腹中的小孩兒。
要是越臨一直待在這荒野山頭,到時候小孩兒生下來了給他,豈不是也得跟着他留在山裏?
想了想越臨的形容,拿樹葉圍成裙子給小孩兒穿,每天手裏握着把魚叉跟他出門捕魚種樹,不讀書自然不知禮,看見外人時猛跳出草叢龇牙咧嘴說“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
太過分了!
怎麽能讓白淨漂亮的小孩兒過這種生活。
楚寒今一皺眉,推開越臨敢送上來的烤肉,冷冷看他:“你不許留在山裏。”
越臨:“?為什麽?”
“什麽為什麽?”楚寒今冷冷看他,“就憑這地方不好,不适合人住。”
越臨想了一下,明白了:“你是怕我不幫你找離開的路?放心,找到了我肯定告訴你。”
“……”
随便他怎麽理解吧。
楚寒今半坐在臺階,接過越臨遞來的烤肉,慢慢送入嘴裏。
他吃相十分靜雅考究,哪怕是一塊翹着大骨頭的鹿腿,明顯有些難以入口,他都能吃的慢條斯理細致優雅。
只是這麽一身谪仙似的玉白袍子,雙手托着一條鹿腿,又在這塵埃昏暗的墓穴中坐着,十分的不合調,就像一把玉琴扔在了陋室中。
越臨難得左右望了望:“墓穴會不會太簡陋了?”
楚寒今咽下一口鹿肉:“嗯?”
越臨笑着說:“就是感覺與你的氣質不太合适。”
“所以呢?”
“我想有機會的話,打掃一下墓穴。”
“……”
這個破爛的墓能收拾出什麽花呢?
不要浪費時間——
楚寒今想了想,又沒說出口,輕輕嗤了一聲繼續吞咽鹿肉。
不過越臨已經規劃起來了,他指尖輕輕點着下颌,道:“這邊的牆壁剝落太嚴重,要用泥巴來修飾。那邊的牆直接垮掉了,實在不行就種點花和樹,再把墓穴內打掃一下。補門的需要看木材,這山裏多的是松木和檀木……”
他聲音突然頓了一下。
松木和檀木。
上午他發現的那些被砍的樹,也幾乎是松木和檀木。
這兩種樹材質緊密,質地堅硬,散發着清心養神的淡淡香氣,經常被王侯貴族用來建造房屋,用作支撐整間房屋構建的棟梁。
越臨話說到一半沒說了,哪怕楚寒今一直滿臉不感興趣,也将目光轉向了他。
越臨微笑:“沒事,就是這兩種樹不太好砍,松木又內涵油脂,一般得在水中浸泡數年才能使用,取材比較麻煩。”
他不想說發現有人的事。
如果有其他人定居,證明這地方有出路,那他的小仙君豈不是很快就要走了?多沒意思。越臨心下思索,垂眸撚去了指尖的灰塵,裝作若無其事。
楚寒今也在想別的事情。
如果越臨堅持要在這破山裏住一輩子。
那對不起,孩子他得帶走了。
在遠山道讀書識字,求仙問道,肯定比在這山裏當野人好。
越臨咬掉鹿腿上最後一塊肉,将骨頭收起扔到不遠處,滿臉深沉:“該幹正事了。”
楚寒今:“嗯?”
“這裏喝水的杯子都沒有,煮湯的鍋也沒有,天天吃烤肉吃得膩味,我得弄點器皿。”
他說完在林子裏逛來逛去,找到一塊質地堅硬的石頭,大概合抱那麽大,敲擊時發出“登登”的聲音,證明質地十分堅固。
他說:“把它打磨成杯子。”
“……”
楚寒今面無表情垂眼看了一會兒。
越臨掌間升起靈氣,伴随着嗡嗡之聲,堅固的石頭被削落成片分崩離析。他手法非常穩也非常狠,石頭很快改頭換面變成了一個圓柱體,只有中間是實心的。
他換了手勢改用手指挖,那手指簡直比玄鐵還堅硬,跟挖沙子似的,不費吹灰之力将石頭挖成了空心狀态。
遞給楚寒今,道:“接下來就交給你了。”
雖然有個杯子的形狀,但看起來非常粗糙,內壁凹凸不平。
楚寒今瞥了一眼,探指注靈削薄石碑的內壁,主要以打磨為主,半晌總算把石頭弄出了杯子的形狀。
除了杯子,還得造口鍋。越臨弄得十分認真,将半塊山那麽大的石頭劈開,從中間挖出據他說“材質最好”的一部分,弄成了一個圓球形狀,再用手指挖開。
但能用歸能用,但杯子用來接水時卻喝到一嘴的沙。越臨捏着杯沿仿佛思考片刻,道:“還得上釉。”
“……”
楚寒今驚訝地看着他在土中勘測成分,半晌後找出了幾堆色澤不一的泥沙,按照不同比例混在一起,灌注真氣渾燒,直到燒成流動的類似熔岩的液體。
整個一下午,越臨在燒瓷器,楚寒今便拂了拂白衣坐旁邊的土坡上看他。
太陽漸漸落下來。
楚寒今望着日頭,将烤肉的火堆捅得衰弱了一些,走到河邊。越臨半蹲在地,猛地從水裏夾出幾件物事,回頭見了楚寒今笑道:“杯子燒成,你一會兒可以接水喝。”
“……”
雙眉微舒,似笑非笑,顯然有點兒自得。
楚寒今心裏暗暗想了一下,越臨很有天賦,光看他自己琢磨出燒釉和燒瓷的比例與溫度,就能猜到他煉丹和鑄劍絕對是一把好手。
不過今天忙一下午,就為給他燒一只方便喝水的杯子。
讓楚寒今心口稍微有些溫暖。
越臨半低頭拎着水杯過來,吊兒郎當往他手裏一放:“我還在上面花了花紋,知道你素好清雅,這只好看的送你。”
上面畫了草叢間生的一支幽蘭,筆法縱橫遒勁,有幾分潇灑清舉之意。
“怎麽樣?”越臨先邀功請賞了。
楚寒今點了點頭,發現他手裏還有兩只杯子,一只較大,一只較小,越臨晃了晃大的:“這是我的,跟你配套。”
再晃了晃小的那只:“這是你孩子的,雖然現在還沒出生,但也給他準備起來,免得到時候吃醋。”
楚寒今:“……”
他抿了一下唇,轉頭望墓穴的山腰上走,丢下句:“肉烤好了,回來吃晚飯。”
他倆一起回到墓穴,烤好的肉用小火溫着,沒有糊,也沒有變涼。
楚寒今剛吃下一小塊,聽到外面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他第一反應又是夜煞來了,但按理說現在還不算太陽落山,正準備站起身時,越臨娴熟地制止了他。
“沒事兒,就是要下雨了。”
“下雨這麽大動靜?”聽得天雷滾滾,好像有人要渡劫一般。
“這地方下有地極和陣法,極致招陰,一到下雨天打雷閃電都聚集在這個地方,好幾年前把我墳頭的樹都劈斷了。”
這麽厲害……
說的應該是楚寒今最近出入時頻繁看到的一只木樁。
楚寒今還想着就是下雨,也沒什麽,沒想到剛把飯吃完,意識到鞋子有些濕潤。雨水太大,沿着臺階往墓穴裏灌,已經彙成了深度不低的積水。
“……”楚寒今要受不了了,“怎麽還漏水啊?”
越臨顯然并不在意:“這還漏到最深的時候。”
他說的最深,楚寒今在半夜總算見識到了,把墓穴內淹了一大半,草葉和沙土被浸泡得漂浮起來,他跟越臨沒地方可以去,只好到位置稍微高一層的棺材上坐着。
楚寒今望了望這漆黑的墓穴。
好凄涼。
這都不是人能待的地方。
越臨倒是挺适應的,正在數牆角爬過了幾只死耗子。他渾身殺氣太重,生物看到他後都調頭就跑。
墓穴外電閃雷鳴,楚寒今輕輕捂了捂腹部,也不知道有沒有驚擾到小孩兒,反正他現在心口有些堵悶。
在遠山道的時候也不算嬌生慣養,但至少衣食無憂,沒想到淪落到了這個荒郊野嶺,坐在墳墓裏聽雨聲。
越臨看了會兒地形:“可以睡覺了,今晚雨勢不算特別大,不會漫過棺材。”
……這誰還睡得着啊?
一陣一陣的炸雷打響,時不時映亮這座森冷的墓穴。
越臨:“今晚又要來個睡前故事嗎?”
楚寒今:“不用。”
太血腥了,根本不适合小孩子聽。
越臨來回走了一會兒,撿起一枚樹葉擦拭幹淨,道;“那我給你吹首曲子。”
他動作娴熟,這句話卻讓楚寒今腦子裏炸了一下。前不久越臨才告訴他,他曾經為了哄自己睡覺學過曲子。
越臨已經開始吹了,邊打了個補丁:“我躺了幾十年,很多東西都忘了,吹的不好聽你別怪我。”
說完,調子從他口中流瀉出來,比較歡快,仿佛鳥兒在叢林間唱歌,正是那曲江南調,雜花生樹。
越臨垂下,自己吹奏,一會兒見楚寒今牢牢地盯着自己,停下了樹葉:“怎麽了?”
“……”
楚寒今搖頭:“沒什麽?”
原來越臨學這些曲子的動機,還真是哄自己睡覺,他沒有騙人。
在這座深山老林的墓穴裏,只有他倆能彼此陪伴。
吹奏完畢,越臨說:“睡吧,這墓穴看來不能長住了,明天得找個地勢較好的地方搭房子。”
雨一直下,夾雜着陰風陣陣。讓身體的溫度變得很低,加上墓穴內潮濕的環境,楚寒今坐回棺材裏時,輕輕地打了個噴嚏。
越臨“嗯?”了一聲,在他身旁坐下,問:“染了風寒了?”
也不是。
就是風吹着有點兒冷。
楚寒今想着幹脆把墓穴中的雨水全騰挪出去,找個空地将火燒着,不過雨會一直下,又打濕柴火,那豈不是一夜都不用睡覺了。
越臨想了一會兒,在牆壁內挖出一個凹陷,再堆入柴火點燃,道:“這樣應該就沒那麽冷了。”
不過他剛說完,墳墓的內壁轟隆一聲,竟然就這麽塌了!
塌了!
楚寒今:“……”
越臨:“……”
對視一眼。
可能是天意不讓烤火。
越臨笑了一聲:“只能咱倆互相取暖了。”
聽到這輕浮的言辭楚寒今就知道沒好事兒,果然剛躺進棺材,越臨就挺熟練地一探手,将他摟在懷裏,手掌輕輕托着他的後腦,道:“可以睡了。”
微微燥熱的氣息拂過耳畔。
楚寒今:“你不覺得有點過分嗎?”
“還好,”越臨面不改色,“都是為了孩子,大人可以着涼,但孩子不行,你說對不對?”
他聲音帶了點輕浮的笑意。
借口!又是借口!
可楚寒今一時半會兒也不知道怎麽反駁,後背被他手腕勾着,再往前輕輕地摟了摟,和他溫暖的腰腹開始緊貼,傳來熱意。
越臨說:“我火氣重,哪怕寒冬臘月身體也很熱。你要是實在不習慣就閉上眼睛,把我當成一個行走的暖爐,不要想太多的東西。”
楚寒今莫名氣笑了:“雖然你這麽說,但我也不能真的把你當暖爐。”
越臨語氣無所謂:“那你就認命吧。你被一個活人狠狠地抱住了。”
“……”
僞裝的意思十分敷衍。
楚寒今:“可……”
“別可可可了,你們正道的人廢話真的很多,”越臨摟楚寒今後腦的手一用力,将他臉摁在自己懷裏,形成了一個跟抱貓類似的姿勢,“別說話了,靜靜感受,睡覺。”
“……”
楚寒今臉伏在他懷裏,只感覺有點喘不過氣,悶悶地想掙起來。
但他又被摁在了胸口。
越臨低聲道:“睡覺。”
一陣莫名的困意襲來。他覺得好像陷入了一個很長的夢裏,一陣車馬亂步之聲,他意識到自己在一片荒山野嶺裏行走。
他沒有自己的意識,傀儡似的翻過了山頭,直到來到了一座墳墓旁。這座墳墓有兩只護墓神獸,墳頭栽滿巨樹,墓碑上字跡清晰,書寫着此人的生平事跡。
可那時候的楚寒今什麽都看不到,什麽都辨認不出來。他準備再往前走,此時,墓穴內傳來了一個聲音。
“喂。”
楚寒今停下腳步。
他雪白的衣衫被陽光映照,側臉俊美冰冷,仿佛行走在世間的神祇,此時偏了一下頭。
那個聲音再道:“喂。你是活人嗎?”
楚寒今掃過墓穴內的臺階,看到一顆頭顱和殘缺的胸膛,立在泥沙之中,連臉都沒有,想必是他發出的聲音。
那個聲音說:“我很久沒看見活人了。”
似乎帶着笑意:“你能幫幫我嗎?”
……
……
你能幫幫我嗎?
楚寒今猛地驚醒。
他額頭上一層冷汗,聽到耳邊清晰的心跳,穩定而有力,擡眸見越臨好端端地躺在他身旁。
那座墓穴,就是這座墓穴。
那墓中的人,到底是?
為什麽越臨剛醒來時軀體完好無損,而那座墳墓當中的屍體卻殘破至極,悲哀可怖呢?
楚寒今的心髒咚咚狂跳。
他明白了。
原來自己當時失憶的地方,就是此處。
他也是那個時候遇到越臨的。
新的一天,越臨照常醒來。
陽光明媚,他從山腳下砍了很多竹子,一根一根拖運上來,剃去枝葉後開始搭建涼棚,等涼棚初具形狀時說:“我接下來就在這地方幹活了,你可以坐旁邊喝茶曬太陽,打發每天的閑暇時間。”
墓穴裏濕氣太重,老坐着對身體不好。
說完,他搬了塊木頭,雙手化為利刃,開始削減成型,似乎要早個板凳。
“……”
看着他這樣子,還是在為将來做打算。
楚寒今垂下眼睫,心裏莫名地想到,或許他之前受過很重的傷吧。
寧願在荒郊野嶺渡過一生,也不想再回到凡世之中。
不過……楚寒今突然想起,他後來為什麽又出來了?
想了一會兒,記起來,他似乎說過原因。
——如果将來遇到喜歡他的人,他喜歡他的人,對外面的世界有了期待,可能就出去了。
楚寒今回憶起和他見面的時候,說什麽尋找愛妻。
所以最終他願意出來,是因為自己嗎?
不僅僅是他喜歡的人,還有喜歡他的人。否則一廂情願毫無意義。所以當時的自己又給了他什麽承諾,給了他什麽程度的愛呢。讓自己離開以後,他有那麽大的決心要找回來?
楚寒今完全想不起來。
身旁,越臨站起身:“還缺點東西,我要去山裏逛一圈。”
楚寒今也起身:“我和你一起。”
越臨用了一上午編了個簍子,拎在手裏:“走,昨晚下了一夜的雨,今天應該有山貨。”
他倆一起走到叢林當中,雨水幾乎風幹了,只有覆蓋堆積的葉片之下潮濕柔軟。楚寒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越臨走在他前面幾步。
突然,他道:“過來,看看這個。”
楚寒今走近,發現腐爛的樹葉堆裏冒出幾顆白白的尖頭,嫩生生的,還挂着雨露。
楚寒今:“蘑菇?”
越臨拿個小鏟子,鏟出來抖掉泥土放簍子裏:“今晚可以加餐了。”
“……”
他倆在山林裏亂竄,越臨走的比較快,急匆匆往前走,貪大喜功似的。楚寒今走的稍微慢一點,停下腳步,叫他:“越臨。”
他回頭:“嗯?”
楚寒今:“這裏也有一朵蘑菇。”
越臨回來,将鏟子遞給他,三角狀,沾着泥土“你挖吧。”
“……”
楚寒今哪裏挖過蘑菇。他只挖過靈草,而靈草的挖法和普通種田的方式不同,靈根不沾土,他也不沾土,一般用靈氣導引出來。這和種田完全不一樣、
基本上算十指不沾陽春水,楚寒今手指白淨,站了一站,蹲下來将鏟子翹進了土裏。
白胖胖的蘑菇。
讓他挖出來時根莖斷了一截,散發出草木的香味。
“……”
有點好玩。
這就是采蘑菇麽?
楚寒今眼神複雜,捏着蘑菇站起身,越臨在不遠處的田壟上,撥開草叢尋找什麽,一會兒捏着一根草:“折耳根。”
楚寒今就聞了一秒:“嘔。”
“……”
他剛懷孕不久,孕吐比較厲害,經常聞見什麽東西不對勁就開始犯惡心了,擡手輕輕掩住了唇,但臉因為不舒服變得殷紅。
越臨将野菜扔了:“抱歉抱歉。”
楚寒今面色隐忍。
他倆繼續往前走。春光漫長,大概有些無聊,越臨随手摘了片葉子:“給你吹點小曲。”
邊吹邊沿着草莽的田地往前走,經過竹林越臨停下來,又叫他:“看看竹筍。”
楚寒今停下來,發現竹根附近湧出不少朱紫色的尖端,将殼剝落下來,裏面便是青白色的竹筍。
越臨拿鏟子挖,但那鏟子太小了,便用靈氣挖,挖了往簍子裏一扔。
楚寒今打量着竹簍內,道:“太多了,吃不完。”
“吃不完先放着,春筍最後一茬也就這幾天了,再長大一些,會變苦,不好吃。”
楚寒今看向他:“你這麽懂吃?”
越臨:“我生前很體面的。那時候少年意氣,武要第一,文也要争第一,什麽都想學,什麽都想知道。”
“……”
感覺再聊下去,話題又會變得傷心起來。
不過越臨已輕描淡寫轉移了話題:“今天天氣不錯。”
他們走出竹林時,遇到一條潺潺的溪水。
越臨走上橋梁,先咦了一聲:“這裏怎麽會有橋?”
而楚寒今踏上木板,擡頭,眼前是一片極為廣袤的深綠色原野。
而在深綠色的原野中,又長滿了粉紅色的花,被風一吹,宛如雪花般飄飄搖搖,十分美麗。
楚寒今看到的第一眼,視線便被吸引住了。
這種花叫醉魚草,花期四月到八月,剛開花時蝴蝶便出來了,到夏天螢火蟲也出來了,又是最吸引這兩種漂亮的生物的植物。
已陸陸續續飛來幾只孵化早的蝴蝶,在花蕊上停留,姿态翩跹。
越臨說:“好漂亮。”
楚寒今靜靜地看着。
“旁邊的河流裏長滿了水葫蘆,寄生能力這麽強的植物,居然沒能侵入這一片花海。”越臨想了想,道,“這片花田應該是有人刻意經營,絕非野生出現。”
楚寒今贊成:“對。”
“在這種荒山野嶺種植這麽大一片花海,為什麽?”
楚寒今靜了一會兒。
越臨莫名笑了:“一般只有為了取悅心儀的人,才會花天大力氣,在這種荒涼的野外搞些華而不實的東西吧。”
楚寒今也颔首,但心裏波瀾不平。
恨碧之戰時他八九歲,那年夏天的夜晚,他在院子裏等母親議會歸來,帶他去看樹林中的螢火蟲,但他等啊等啊,等來的卻是父親的鐵令如山:遠山道所有老弱婦孺,和沒有結丹的人,星夜前往榮枯道避難。
至于已結丹的修士,堅守陣地,和魔道死戰。
他沒看見那一晚的螢火蟲,也再也沒見過父親和母親。
風再次吹拂,送來醉魚草的清香。
楚寒今側目看越臨,問:“你不知道這是誰種的?”
“不知道。”
越臨雙眼眯窄,似是感興趣,“怎麽?你知道?”
楚寒今嗤了聲:“我也不知道。”
“……”
所以這兩句對話的意義是什麽呢?
在花海旁站了一站,越臨道:“走咯,回去炖蘑菇湯。”
楚寒今看着他離去的高挑背影,不知為什麽,眼前似乎浮現出很多個在這個田壟間行走,鋤草,播種的身影。
而另一頭,楚寒今坐在橋梁上撐着下颌看他,偶爾站起來,上前去給他擦擦汗,喂點水。
他不太确定這段記憶是不是真的,但總覺得分外真實。
一路往回走,回到了墓穴外,越臨将今天的戰利品全倒出來。
蘑菇的種類不止一種,除了個頭圓圓的,還有撐開菌傘細細長長的,還有深紅色在竹林裏撿的竹荪。
随便打了只野兔子。
清洗之後開始準備飯食。
楚寒今總覺得自己幹看着不太好,在旁邊沾了清水洗蘑菇,洗得手指尖滑膩膩的,觸感非常有意思。
估計要是個小孩兒,應該挺喜歡這麽玩兒。
小孩兒?
不知道自己肚子裏這個喜不喜歡。
之前做菜一直沒鹽,久不吃鹽會渾身乏力,不過越臨前兩天在懸崖附近逗留,發現了一些白色的粉末,屬于崖鹽。
沒多久,開始散發出蘑菇的香氣。
楚寒今是一個比較能挨餓的人,但懷了孕之後,偶爾覺得惡心什麽都不想吃,可偶爾也覺得好餓什麽都想吃。
聞到蘑菇湯時楚寒今胃裏便開始泛酸。
又餓了。
他又餓了。
楚寒今面無表情,将鍋下的火加大了一些。
終于等到鍋裏煮成較為黏糊的湯時,香味撲鼻,蘑菇最特色的就是鮮,鮮美無比,舀在碗裏越臨先喝了一口:“我看看有沒有毒。”
“……”
楚寒今倒是不怕毒,一只蘑菇的毒素他的內丹很快就能排出去。
不過既然懷了孕,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也就等了一會兒,越臨運行內丹先感知過了,道:“還好,”說完給他舀了一碗。
這是楚寒今親手挖的蘑菇!
喝下去時心情真的很好。
不過暗自心情不錯的時候又覺得,跟越臨在這深山老林裏待了一段時間,多少有些無聊,讓他莫名被越臨影響得輕浮一些了。
但蘑菇湯真的很鮮美。
他喝完第二碗後,見越臨垂頭看着他,似乎在觀察他到底有多能吃時,神色瞬間收斂了些,維持住了一直以來的端正:“我不吃了。”
越臨笑着:“再來一碗?”
楚寒今:“不來了。”
來了這人肯定笑他懷了寶寶,能吃。
不過越臨已經抄過他的碗,往裏加了一勺,道:“鍋裏還剩這麽多,不要浪費,多吃一點。”
在他的殷勤和客氣之下,楚寒今才端着碗,低頭小口小口喝湯。他眼睫幾乎垂下來,哪怕是在荒郊野外喝一碗剛從地裏挖出來的蘑菇湯,也喝得斯斯文文,幹淨優雅。
而且吧,又多少有點在意別人的看法,非要越臨客氣幾句才肯喝。
怎麽看,就怎麽可愛。
不過楚寒今喝了一小部分,又把碗放下了,垂頭看着腹部露出無可奈何的表情,同時用袖子擋住了臉。
果不其然,是孕吐又來了。
這麽一想,越臨有點不悅:“哪個畜生幹的?”
但每次他罵搞大楚寒今肚子這個混蛋時,楚寒今就會兇狠地瞪他一眼。
這兇狠一瞪幾個意思?
喜歡那個人,不願意讓他被罵?
越臨垂眼搖了搖頭,将切好的細條肉放到他跟前的碟子裏:“慢慢吃。下午我試試能不能把鐵煉出來。”
他有他的事情要幹,楚寒今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幹。
越臨鐵了心在這裏改造墓穴,弄成一個家,但楚寒今的目的跟他截然相反,他得找出一條離開這裏的路。
将蘑菇湯的最後一口喝完,楚寒今站起身道:“我出去轉轉。”
越臨:“幹什麽?”
“找路。”楚寒今的回答很幹脆。
“行,”越臨也沒多說,“各幹各的。”
楚寒今剛準備走的時候,腹部隐約泛起一陣惡心感。
又來了。
又來了……
他認命地停下腳步站在原地,用袖子擋住了臉。
有時候只是感覺惡心,想要嘔吐,并不代表真的能吐出什麽。
所以每次快要孕吐時,楚寒今都是屏息凝神,盡量将這陣嘔意克制下去。
他站在原地沒動,不再繼續往前走,越臨意識到什麽,走近看他的反應。
楚寒今清秀的眉峰輕輕皺起,因為身體不舒服又在極力隐忍,耳後又泛出一層殷紅之色。
他這麽漂亮矜貴的一個人,本來只适合坐在高臺上談經論道,可居然懷了孩子,因孕吐難受而露出這般被人欺負的樣子。
楚寒今心情挺複雜。
他算是知道懷孕有多辛苦了,尋常人懷孕,丈夫都疼着哄着,跟供奉寶貝似的。
要是有心意相通的人,陪他渡過這一段時間倒還算了,但确實有一個人,但他卻不認得,所以哪怕再辛苦也緘口沉默,絕對不會告訴他。
楚寒今稍微覺得有點可憐。
不過身旁,高大的影子半垂下頭,到了視線跟他平齊的位置:“很不舒服嗎?”
當然是很不舒服。
越臨眉峰跟随着皺起,回想了一下:“怎麽樣才能緩解孕吐的不适?怎麽緩解……”
可以吃點酸的東西。
可這裏沒有,越臨記住了:“我下午出去找水果。”
還有什麽?
越臨靠近,深金的瞳看着他的眼睛:“我幫你揉揉?”
楚寒今這時候嘔的都有些疲憊了,眼尾泛出些生理性的淚水,眼尾微紅,眸子也變得潮濕,無不幽怨地看了他一眼。
每吐一次,就能想起這個人欠下的債。
而剛看到楚寒今泛紅的眼尾時,越臨整個後背僵硬了一瞬間,接着,幾乎不可控制地握住了他的手腕。
“我抱抱你?”他聲音很輕,帶着詢問。
楚寒今沒說行也沒說不行。
“幫你揉揉。”越臨攬着他的肩,将人摟進了懷裏。
孕吐得厲害的話,确實會讓人疲憊,楚寒今腿都有些發軟,剛被他一摟就落到了他懷裏。
越臨的手沿着手腕摩挲,逐漸抵住了腹部,輕輕揉了揉:“好了好了,沒事了。”
而楚寒今落在他懷裏,發縷散發着清幽的香氣,雙手也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