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艾芝顯然也想到這點,皺了下鼻子咕哝:“……這也說明不了什麽,單獨行動的風險總是比集體行動要大些。或許是擔心真的被反擊了,才塗了一擊即倒的迷藥。”

“……”雅辛托斯若有所思,他一邊想着待會兒的行動,一邊将那支塗了藥的箭支拔了出來,單獨插在腰側。

元老院子弟選擇的“狩獵場”,相對比較平坦開闊,坡度不大。但這是山麓,該有的灌木、植被一點不少。

艾芝居高臨下地找了會兒,不禁啧了一下,壓低聲音道:“我們應該早點來的。諾姆的人在白天發現他們的行蹤,這會兒沒了光,他們不動還真不好找。”

但沒有關系,總有人替他們打破這片平靜。

月光下,幾條影子從地形更低的地方摸了過來,就像一群分散低飛的蜻蜓,掠過那些低矮的灌木叢時,幾乎沒有造成一絲響動——

幾乎,而已。

那些安靜而無害的灌木叢驟然展示出猙獰的利齒,反着銀光的刀刃猛然割破他們的足踝或是側腹,接着一雙雙手如同黑海中的八爪魚觸手般伸出,将他們捂住口鼻拖入灌木叢。

掙紮被鉗制,怒喊被手掌封于口鼻,緊接着是布料被刀鋒割開、徽章落于敵手的聲音。

一切都不比聒噪的蟬鳴更大聲,如果不是早盯上這些灌木叢,你根本不會意識到,就在下方不遠處,有一群選手被悄然無聲地淘汰了。

那些元老院子弟們就像真正的八爪海怪一樣,在灌木叢中懶洋洋地将獵物搜刮了個幹淨,接着向灌木叢外的草堆裏,吐出那些已經無用了的選手。

只是有一個灌木叢不大一樣,吐出的“食物殘渣”有點沉悶,不過選手或胖或瘦、體重不一很正常,沒人注意到不同。

也就沒人能發現,原本蹲在灌木叢中的“獵手”,此時正歪七扭八地暈厥在自己獵物的旁邊,臉上還殘留着不甘和驚怒。

雅辛托斯蹲在剛擠進的灌木叢裏,同樣懶洋洋地将獵物、以及獵物的獵物給搜刮幹淨,順便瞄了眼旁邊的灌木叢。

艾芝在那裏頭摸索了一陣,也緊跟着吐出兩個倒黴的獵物。

潛伏最考驗的就是耐心,雅辛托斯無聊地扳起手指計算:元老院除了國王占有兩個名額外,還有二十八個長老,其中二十個都有子嗣參加了這場試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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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去達斯那一幫人,還剩下十二個,現在有兩個已經倒在草叢裏,那就還有十個。

夜風掠過低矮的矮灌木,将兵戈相交聲送入耳畔。

越是臨近結束,帕爾農山中的暗潮反而越發洶湧。一小群負着傷的選手正在纏鬥,其中一撥已經有些力竭,不得不邊戰邊退,一腳踏進這片布滿窺伺目光的灌木叢。

“——有埋伏!”

有人匆匆發出警告,這群選手幾乎立即做出決定,握緊武器一致對外:“出來!”

他們将長長的彎刀橫劈向灌木叢,逼得那幾個“吞噬”失敗的元老院弟子不得不躍起身,但這并不能改變他們結局。

剩餘的幾處灌木叢中,其餘的獵手齊齊出動,猛撲向這些負了傷的獵物們。

銀色的直刃短劍猶如銀蛇舞動,在彎刀擊中自己前直接紮入獵物的手臂,接着擊暈這些可憐的選手們,如同現身時一樣迅速,拖着新到手的獵物鑽進灌木叢。

然後,其中一個幸運兒就和趁機占據他藏身處的雅辛托斯對上視線。

這位幸運兒驚愕地瞪大眼睛,雅辛托斯毫不吝啬地送給對方一個大大的微笑,嘴唇無聲掀動:【驚喜!】

“……”驚你媽,幸運兒還沒來得及罵出聲,就被臭烘烘的藥草糊滿口鼻,在窒息和作嘔中不甘地失去意識。

還有八個。

雅辛托斯特地把草藥給暈厥的幸運兒補了補,安靜地在草叢中等待。

白天那些不敢靠近水源的選手們,終于趁着夜色靠近溪流,他們結着隊伍,輪流負責打水、盯梢,有幾個口渴得早已面如土色,灌滿水囊後迫不及待地仰頭也灌了自己一口,克制地沒敢喝多,因為接下來他們還準備翻山越嶺。

負責放風的選手們将狐疑的視線投向那些灌木叢:“我們繞道走,還是直接從這兒過?”

“抓緊武器,路過灌木叢的時候刺幾刀。”領頭的那個人收起水囊,當先舉起反曲刀,繃緊身體靠近第一個灌木叢。

一切就像不久前事件的重演,獵手們從灌木叢中沖出來,不過這一次獵物的實力有點難啃,他們不得不花了更多時間去周旋,也在打鬥中突然意識到不對:“——嘿!怎麽感覺我們少了幾個人??”

——已經遲了。

雅辛托斯的三根弓箭早已塗好了草藥,架在拉滿的弓上。

感謝阿卡的按摩,他的眼睛在如此近的距離下足以鎖定目标。

雅辛托斯松開右手,箭支疾射向被纏住的元老院子弟們,其中兩個悶哼中箭,堅持了不到幾秒便搖晃倒地,另一個及時将對手拉到自己身前:“有埋——”

他的話音未落,肩頭就是一痛。

艾芝半蹲半跪在另一個方向,将第二支箭搭上弓,不等敵人反應過來,便疾射向剩餘的選手們。

“嗖嗖!”

兩邊射來的箭再次命中三個被纏着躲閃不及的選手,眨眼間剩餘的八個獵手就倒下了五個,尚且幸存的三個脫口而出:“迷藥!是單獨行動的弓箭手!”

“?”雅辛托斯的眼睛一眯,将弓上的三根箭支射出,同時向後一滾,躲過劈來的彎刀,“單獨行動的弓箭手?”

那個搞定了對手撲來的元老院子弟看清了雅辛托斯的臉,磨起牙:“怎麽是你!”

雅辛托斯眼睛眨也不眨,反手拔刀出鞘,抵住對方的彎刀,不着痕跡地套話:“怎麽,很失望?你以為我是成年戰士?”

元老院子弟沒說話,但表情證明了一切。

所以,這群大貴族出身的選手也被迷箭攻擊過?那看來迷箭确實不是針對我和艾芝幾個人的了。

雅辛托斯心中思量着,左手往腰間一抹,拔出直刃短劍,俯身橫腿一掃,在元老院子弟誤以為他要攻擊自己下盤,力氣下沉、牢牢站穩腳跟之際,将彎刀一抛,抽出長弓對着元老院子弟的腦殼就是一甩。

“啪!”

元老院子弟暈頭轉向地往後踉跄了幾步,還沒來得及站穩,就被難聞的草藥糊住口鼻:“唔唔!”

你媽的,哕……

元老院子弟不甘閉上的眼睛裏仿佛寫滿這句話。

“搞快搞快!”艾芝已經趁火打劫,在僵持的兩撥人中間騰躍好幾回了,放倒了三四個選手後,被終于決定暫時對外的選手們集體針對,“殿下!”

雅辛托斯一個滑鏟從後方追上,以極為刁鑽的角度用弓弦絆倒一個,右臂一撐,躍起後大幅度地甩動手臂,又抽暈一個,當他順着慣性借力滾到自己扔開的彎刀邊時,場上站着的只剩下兩個元老院子弟。

“……艹!”那兩個子弟忍不住爆出一聲髒話,不甘示弱地分別向雅辛托斯和艾芝撲來,艾芝憑借蠻力和其中一個纏在一起,雅辛托斯則向後一撤,躲開劈來的彎刀。

這個舉着刀的年輕選手很眼熟,雅辛托斯在閃避之餘回憶了一下:“鐵面——咳,”不小心把取得綽號給叫出來了,“鐵達列元老是你的爺爺?我記得達斯被豬拱的那會,你是不是也在旁邊幫他?”

鐵達列之孫冷哼:“是又如何,你光躲什麽?有本事迎戰啊!”

“我就是确定一下,”雅辛托斯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你覺得自己的學習能力如何?”

什麽如何?鐵達列之孫緊追幾步,剛想怼回去,就覺足下一麻,右腳在疾跑中驟然失去控制,左腳兀自往前邁,當時就一個劈叉坐在地上:“……”

痛到失聲。

鐵達列之孫的表情一時扭曲起來,斯巴達訓練中可不包括柔韌性的訓練,沒人覺得在戰場原地劈叉可以喝退敵人,但此時,他痛苦地想:至少可以保護自己的……啊!

慣性帶來的作用力之大,不僅将他梆硬的筋拉開,還帶着他狠狠墩在地上,雙腿之間某兩個微妙不可言名的蛋狀物直拍地面,差點沒讓他坐蠟了。

“……”呃,這個跟我預想的有點不一樣,雅辛托斯尴尬地抽了一下嘴角,“那個,這不是我本意。”

鐵達列之孫倒是能忍痛,揮動彎刀逼向準備蹲下的雅辛托斯:“你……你這個惡毒之徒!”

雅辛托斯舉起雙手後退:“我只是在剛剛扔下彎刀時,順帶原地安了個帶麻痹效果的暗刺,踩上了最多跌一跤,我怎麽知道你跌跤的方式這麽與衆不同?”

“什麽?”艾芝從打鬥中支出頭,他和對手互相打掉了彼此手中的武器,正用最原始的方式滾在地上扭打,此時艾芝略勝一籌,一手牢牢鉗着對方的脖頸,試圖往不停甩頭的對手口鼻糊草藥,“什麽時候安的……算了,剛好。”

艾芝箍住對手的掙紮,将人拖到暗刺邊紮了一下,終于氣喘籲籲捋下對方胸口的徽章,順帶粗魯地扯走對手腰間裝滿徽章的包囊:“我就看到你俯下身以後,把彎刀扔了,換成弓箭,我還當那就只是為了聲東擊西。”

雅辛托斯看向旁邊的鐵達列之孫,對方倒是努力拖着麻痹的右腿,想要站起來,最終還是跌坐在地,拳頭攥得咯吱直響。

只是一根不起眼的刺,一根那麽微小、不上臺面的暗刺……

“即便時光倒流,再來一百次,你還是一樣會栽在這根刺上。”雅辛托斯看着對方的臉色,慢慢道,“當然,可能摔倒姿勢不太一樣……你知道這是因為什麽,我在戰鬥中比你多看了一步。”

雅辛托斯泰然自若地厚着臉皮自誇:“而你自始至終就沒意識到可能有暗刺的存在。如果這是在戰場上,将會怎樣?”

是死亡。

所以那些軍團的士兵沒有對失敗者展示任何仁慈,他們憑借自己的實力,躲過了死神的鐮刀,從戰場活着回來,比誰都清楚這群抱怨着“五十人怎麽可能打過”、“只是一點點小疏忽”的人,如果是在戰場上,将面臨什麽樣的下場。

誰說淘汰不是一種仁慈?至少他們不會收割走失敗者的生命。

雅辛托斯不等鐵達列之孫說話,就将從這些元老院子弟身上掏來的包囊拿出一個,數了二十個徽章扔在鐵達列之孫面前。

“——你幹什麽?!”鐵達列之孫顯得有些神經質地擡頭瞪他,“你想羞辱我?!”

雅辛托斯抱臂環胸:“我只是覺得,你們比起達斯那幫人還算有救。但你要這麽想也行——我都打贏你了,羞辱羞辱還不行?怎麽,還要經過你同意?”

鐵達列之孫:“……”

你他媽的。好像沒法反駁。

“我用的麻藥和弓箭手箭頭上塗得不是一種,你的那些同伴很快就會醒來。”雅辛托斯将陷入糾結矛盾中的鐵達列之孫抛在身後,提溜住還在狂摸“屍體”,試圖撸下更多資源的艾芝,往更遠的方向走,“要不要分給他們是你的選擇,但我建議你動作快點,這裏連續發生這麽大動靜,軍團肯定會趕來。”

“真不多多拿一點箭支?我看他們的箭翎做得很不錯,”艾芝失望地在雅辛托斯手下晃蕩,像一只抱滿了魚、還眼巴巴看着河裏小蝦的貓,“而且還把徽章還給他們幹嘛?”

雅辛托斯颠了颠腰間一波肥的包囊,語氣虛僞:“得饒人處且饒人——”他壓低聲音,“而且那麽快把他們淘汰了做什麽?我還怎麽打五六七八遍?誰給我們繼續輸送營養?”

把羊放出去再養一波嘛,這不就跟割山羊毛是一回事。

雅辛托斯不禁搖搖頭,深刻地覺得應該讓參加訓練的斯巴達男孩們多去幹幹農牧活,很多看似複雜的問題,解決方案就蘊藏在這淺顯易懂的農活中。

艾芝跳下地面,和雅辛托斯一起加快步伐:“雖然很不希望會這樣,但以鐵達列元老的性格,教出來的孫子估計真的會把徽章平分給戰友,畢竟他們之前是以小組配合的形式行動。被我們襲擊過一次,這次多半會選擇像軍團一樣聚在一起,不留逐個擊破的機會。”

他們一路向高處走,雅辛托斯巧妙地挑選着路線,保證行動的隐蔽性,直到在某個山窪處停下:“所以,該點火了。”

數十根枯枝被兩人搬運過來,劃好絕火線後,艾芝用火石将篝火點亮:“快走。”

軍團本身就很有可能沖着這邊過來,看到篝火肯定第一時間被吸引,他們必須迅速撤離。

“要猜猜元老院那批人會往哪裏走嗎?”艾芝按照跟諾姆等人說好的方向,快步走向碰頭地點,“他們看到篝火和濃煙,肯定會想到軍團會過來,所以勢必往反方向走,但是那裏又有一處裸岩地,很不安全,所以中間的狹流谷地就是必經之路。那條道兩邊都是光裸的峭壁,一旦踏上了,就必須要走到頭……等等,你不會是故意在剛剛那個位置點火的吧?”

雅辛托斯致以微笑。

這就叫抓小動物千日,用經驗一時。

于是,在最後一根枯枝恰巧燃盡的時候。

元老院子弟們發着牢騷匆匆走至狹流谷地的中段:

“這群狡猾的家夥,我們辛苦了一天!白忙了!要不是剛剛路上還碰到幾隊送菜來的,我們這個成績……算了,我們這個成績也和倒數沒區別了。”

“‘群’?他們只有兩個人。波尼,你要什麽時候才能承認,自己就是技不如人被打敗了?”

“那個一直鐘愛在黑勞士堆裏風流的殿下就算了,他畢竟也是亞基亞德家族的後裔。但是艾芝?他身上可留着一半黑勞士的血!”

“夠了,如果一個斯巴達人胸襟狹窄到被敵人打敗,還絞盡腦汁否認敵人的實力,那還會有什麽進步?”

“那你贊同黑勞士比我們斯巴達人強咯?”

“為什麽不?一個有榮譽的斯巴達人,應該不懼于向值得敬佩的對手坦坦蕩蕩地表達尊重!”

“嘿……”

其中一人突然擡手,攔住埋頭疾走的同伴們。

“安好,閣下們。”諾姆依靠在山壁邊,身邊是數十個不同出身的選手一字排開,都環臂抱胸沖着元老院子弟們龇牙而笑。

他們按照信號從山的另一面趕來,正正巧巧将元老院子弟們的去路堵住。

……靠,元老院子弟們數了一下對方的人數,悄悄往後退了一步,有人回頭:“——靠!!”

誰啊,怎麽把心聲喊出來了,現在是露怯的時候嗎?當即就有人不滿地擰頭,然後發出更加響亮的合聲:“靠!!”

也有一部分人是從山南趕來的,此時站在雅辛托斯、艾芝身後,沖着扭頭的元老院子弟們露齒而笑。

笑得不像群斯巴達人,像群剪徑馬賊。

雅辛托斯用彎刀的尖刃随意抵着地面,懶懶地沖猛然擡手捂胸的鐵達列之孫挑眉:“看起來你傷得不重?我聽見了,你的同伴裏似乎有人對我們以少勝多擊敗你們很不滿嘛?”

雅辛托斯滿臉和善:“我們是很好說話的,那就如你所願,我們換種方式。”

“……”你他媽的,鐵達列之瘋狂揉胸順氣,眼裏幾乎噴出火來,這人怎麽能這麽不要臉,把要圍攻說得好像委曲求全一樣!

他忍不住大罵,幾乎破音:“你到底什麽意思?!之前放我們離開,現在又帶人堵路,你是想跟我們通通結仇嗎?!”

雅辛托斯嘆息:“為什麽你們總不能理解我的好心?我辛辛苦苦折騰這些,還不是為你們好?”

元老院子弟們:“…………”

好你……他們忍下差點脫口而出的咒罵,卻忍不住拔刀的欲望。管他什麽敵衆我寡,反正已經沒有退路,不如背水一戰!

元老院子弟們的氣勢被雅辛托斯激得空前高漲,他們憑借着多年來結伴的默契,立即變隊成陣,十五人在外,五人在內,弓箭手在外圍同伴的護持下,齊齊擡臂。

“上!”

不知是誰喊了第一句,幾乎是頃刻間,狹流谷地就成為刀光劍影密布的戰場,伴随着年輕人的怒吼和大喝,這一場戰鬥誰都表現得不像個本應該沉默如山的斯巴達預備軍人。

雅辛托斯身邊圍聚着諾姆在路上召集而來的數名摩塔克斯,他們就像在真正的戰場上一樣,牢牢将君主守護在中央,就是喊的口號不大對:“上啊!快點打完,趕在天亮前說不定還能有下次!”

元老院子弟:“???”

怎麽個意思,還想下次再來??

雅辛托斯冷眼看着元老院子弟有一大半被氣得七竅生煙,趁機發出一道簡潔有力的指令:“左翼,攻後路,諾姆,帶人跟着一起突進。”

之前受過傷的幾個元老之子力有不逮,和其餘被情緒蒙蔽的同伴們出現了一瞬的脫節,諾姆的斧背狠狠擊中那個薄弱環節的後背,将人錘得向前撲倒。

防禦圈被擊破,立即有平民選手在閃避中拉弓搭箭,将利箭射向防禦圈中心不斷輸出的弓箭手:“——等等,小心!”

“嗖——”

諸多兵刃碰撞與箭支破空聲中,一道風聲幾近被淹沒,但雅辛托斯幾乎是立即仰頭,順着弓箭的軌跡逆尋向山壁頂端。

月光下,一道泛着銀光、穿着盔甲的身影短暫地從山壁邊緣冒了個頭,人影一閃而過。

“——落單的弓箭手!”雅辛托斯和鐵達列之孫一道喊出聲。

狹流谷地裏的戰局突然變得不那麽重要,這幾撥人多多少少都被弓箭手騷擾過,這還是頭一次看見清晰的身影。

互相之間的恩怨頓時被一種年輕人特有的不服輸、想要一較高下的獵奇心理壓下,他們禁不住渴望地望向那道身影冒頭的方向——

五十人的軍團他們應付不了,落單的弓箭手難道還不能抓到一個嗎?

比起能抓到一個弓箭手,眼前的對手算個屁啊!所有人心中都不禁閃過這麽一個念頭。

雅辛托斯是最先行動,他摁住身邊人的肩膀,騰躍而出,沖着弓箭手冒頭的方向疾馳,峭壁雖然沒有攀爬物,但互相之間離得極近,雅辛托斯當初曾在這裏和阿波羅比過不用繩索攀上岩頂的速度,他巧妙地借用這來回蹬壁的力度,像飛一般身輕如燕地蹿上岩頂。

然後在那裏駐足。

“怎麽了!”鐵達列之孫急切地喊,這會兒他已經遺忘了剛剛的不對付,“追啊!”

“……”雅辛托斯反而沉默地從岩壁上滑下,“已經不見了。還有軍團在靠近。”

斯巴達人在夜間行軍時,是不會點燃火把的,他們已經訓練出在暗夜中潛行的适應力,但雅辛托斯剛剛冒頭,就看到一大片火把組成方陣,在不斷欺近。

這可能是一種示威,也可能是對于試煉場內的弱雞選手們的一點點照顧。

鐵達列之孫:“……有多近?”

雅辛托斯:“——跑!”

真是場令人不快的試煉,雅辛托斯一邊在心裏抱怨,一邊已經在心裏想念起阿卡那雙帶着魔力、能驅散一切疲勞的手。他将手摸向腰間的那根弓箭,猛地剎住步伐。

鐵達列之孫因為之前的傷跑在最後,居然也跟着停下來:“你幹什麽?”

“你才幹什麽?”雅辛托斯掀了掀眼皮,示意大隊部別管自己,繼續走,“剛剛還跟我們打得你死我活,現在停下來關心我死活?”

“……”鐵達列之孫的臉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憋紅。

雅辛托斯探手入囊,從裏面摸出一個小布囊,裏面是沿途詢問艾芝,采摘下來的一些具有毒性的藥草:“還是說,其實你心裏很清楚,之前的幾次失敗,都是來源于對地形的忽略、對戰地情況的缺乏防備、縱容情緒蒙蔽理智,只是你為了臉面不願意承認,但看到我突然停下了,良心又過不去,所以不得不停下腳步?”

“……”鐵達列之孫的表情一時變得很精彩,“你是不是不會和人聊天?還有,教你看透人心的人,沒告訴你不要把看破的事情當面說出來?”

雅辛托斯聳聳肩,将那根塗了迷藥的箭戳進布囊,蹭上毒藥草的汁水:“你會在意嗎?我聽見了你們的讨論,如果你會在意,就不會一直反駁你的同伴。”

有很久的一段時間,他都認為斯巴達已經從根系上腐朽,老舊的律法與觀念、貪婪的貴族、傳承了父輩腐朽思想的年輕繼承者們。

直到石林中的那一瞥。

或許其他人看到的是達斯的狼狽模樣、是解氣,但他看到的是腐朽根系中那些被淤泥裹挾、卻還堅持着幹淨與新生的希望。

一位正直的長老教導出了一位正直——但可能沒那麽努力的孫子,雅辛托斯示意鐵達列之孫:“我準備想個法子,讓軍團抽不出身,從這場試煉中離開。想要幫忙嗎?”

“……?”鐵達列之孫神情複雜地道,“我為什麽覺得你看我的眼神,就想看什麽美中不足的東西——算了,你說的這個法子不可能存在。”

“打賭嗎?”雅辛托斯将箭在手中轉了一圈,“如果你輸了,就把你剛剛在狹溪谷地裏說的話,對你的爺爺說一遍。”

·

山壁邊緣。

負責領隊的軍官向下方的谷地投去視線:“他們跑得倒快。”

“還不是因為這可笑的火把?誰會在夜晚潛行的時候每個人手上拿一根,生怕敵人不知道我們在這兒?”副官大為抱怨,“而且還限制我們的行進速度,不能跑——那還抓什麽選手,抓海龜得了。”

“被淘汰的選手有點出乎意料的多,雖然鐵達尼元老認為這樣很好,但我們需要新的有生力量……”軍官頓了頓,“東邊的馬其頓傳來消息,一洋之隔似乎有個大家夥在蠢蠢欲動。這會兒不是削減兵源的時——”

“嗖!”

一柄箭支從無人的黑暗中毫無征兆地射來。

軍官擡手便抓住羽根:“別追了,這是用機關發出來的。”

士兵們停下腳步,副官看着軍官摩挲了一下箭身上被勒出的痕跡,摘下上面的布料:“上面寫着什麽?”

軍官的眉頭緩緩皺起:“上面說,進山的成年戰士之中混雜着敵城邦的間諜,這根箭支就是有人射向他們的,上面塗了毒藥……”

“毒藥?這一天的捕獵還不夠讓他們清醒嗎?他們覺得我們對付他們還需要用得上藥??”副官瞪大眼睛,“肯定是騙人的,拿了我們的箭回收利用——”

“這上面有鐵達列長老的家族徽印,還有雅辛托斯殿下的印泥,你知道大貴族和王權從來水火不容,尤其是雅辛托斯殿下他的政見……”軍官的眉頭皺得越發擰巴,“重點是,這不是進山的成年戰士配備的箭支。”

遠處的丘陵中。

鐵達列之孫靠在一顆松樹後:“看!他們向我們裝機關的地方射來了火箭!那是不是回複?”

雅辛托斯驅使他:“你去撿。”

“憑什麽?我是傷員,現在我們算是短暫的結盟,同伴之間就該互相援助。”鐵達列之孫死賴在地上,“而且萬一那是他們的陷阱怎麽辦?”

雅辛托斯就想偷個懶,這一個晚上他跑的路已經夠多了:“一起,可以了嗎?”

他從樹根上站起,嘆息着忍耐鐵達列之孫的啰嗦。

誰能想到他深入接觸的每一個斯巴達人都是潛在的話痨呢?相比較之下,還是阿卡更宜人一點。

雅辛托斯決定說些不痛快的話題,好結束聊天:“你知道的吧,當軍團撤離後,我們之間的比試還沒結束。”

鐵達列之孫咕哝了一聲,随後道:“如果你打敗我以後,每次都能直接點出不足,我會更樂意經常和你切磋。”

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着廢話,間或用言語刺一下對方,很快劃入火箭落下之處。

雅辛托斯将信從箭尾捋下來,鐵達列之孫迫不及待地把他的大腦袋湊過來:“說的什麽?”

他帶着幾分急切想要知道打賭輸贏的心,漸漸凝固。

布料上簡短而潦草地寫了一段話:

【二位射來的箭支并非進山戰士所配備,我們也不曾、更不需要往箭支上抹迷藥。】

鐵達列之孫臉上的興奮緩緩消退,他抓住雅辛托斯的手腕:“不可能的,那箭也曾射向過我,如果不是成年戰士?”

雅辛托斯蹙了一下眉頭,用炭條在布料上匆匆寫了幾筆,将裹着詢問的箭射了回去。

他們現在所站的是一片開闊地,正處在對面軍團的視線範圍內,僅僅等待了一會,新的火箭就飛了過來。

雅辛托斯拆開布條:

【單獨行動的弓箭手?所有進山的成年戰士都是成團活動,沒有單獨行動的弓箭手。

以斯巴達軍人的名義,請兩位立即進入軍團駐紮地。】

“當我們在山西遇到弓箭手時,你們在山南……”鐵達列之孫喃喃,“而我和同伴之所以聚在山的西面,是因為我們在不同的地方遭到了弓箭手的襲擊。”

這場試煉裏到底混進了多少外來的人?

四周的曠野中,是否潛伏着窺伺他們的眼睛?

“——我們最好走快點,”雅辛托斯反攥住鐵達列之孫的手腕,“之前他們還會趁我們單打獨鬥時放冷箭,剛剛已經發展到幾十人聚在一起仍然光明正大的放箭了,誰知道他們敢不敢在軍團的視野中下手?”

遠方,軍團的火把逐漸開始移動,主動向他們靠近,先前避之不及的碾壓機器在這一刻突然生出一種難以言喻的可靠和暖意。

“那波尼他們怎麽辦呢?”鐵達列之孫又問。

雅辛托斯挑眉低頭,看着這個不自覺中将後背與他的後背相抵他的矮個青年。

人真是很具有多面性,之前在西邊的灌木叢中潛伏,這人還表現得格外幹練,現在又有點像警覺但難掩純良的兔子,很難想象這是那位鐵面元老教養出的子嗣。

但這也說不準,畢竟那位元老眼裏一向容不得沙子,可能這位鐵達列之孫根本就沒被祖父允許過接觸那些政治的黑暗面,而是作為斯巴達的一柄刀培養着。

所以他擁有一柄刀該有的一切優秀品質——精于潛行、不畏生死、忠于城邦、信任戰友、品德高尚。

這或許是這柄刀頭一次直面複雜的黑暗,如果不及時加以淬煉,或許就會在那美好的刃面上迸出裂紋。

雅辛托斯:“那些弓箭手之前沒有得逞,現在也不會。我們去和軍團彙合,不是為了躲避弓箭手,而是為了抓住他們。”

“噢,”鐵達列之孫原本有些不知所措的眼神逐漸被點亮,他望向雅辛托斯,“我們……”

“……”鐵達列之孫的表情有點僵,“你他媽為什麽要用我祖父看我的眼神看我。”

雅辛托斯語氣溫和:“有嗎?教你看透人心的人,沒告訴你不要把看破的事情當面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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