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雅辛托斯話語裏透露出的信息,讓艾芝和諾姆頓時喪失繼續聊天的心情。
兩人匆匆告辭,表示要立馬回去同意奧斯将軍的邀請,幸好奧斯将軍從早到晚都呆在軍營裏,不怕撲空。
雅辛托斯也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他現在要煩的神太多了。
烏納陛下有意識地下放了一部分公務給他,并提議雅辛托斯有空可以搬回聚居地,一方面對外展示一個“決定回到權力中心”的态度,另一方面也方便他奴役雅辛托斯。
雅辛托斯嚴重懷疑,兄長不願回家也有父親的原因。
他連軸轉了五天,第六天清晨出門時,恍惚間差點感覺自己踏上的不是通往議事廳的小徑,而是通往冥府的路:“都小心一點,好嗎?今天千萬別出門,我有件要緊事做。再像阿卡一樣閑的沒事出去溜達,我可能沒那個精力、也來不及護你們周全。以及,阿卡還沒回來,麻煩你們幫忙看好阿波。”
雅辛托斯檢查了一下連接在阿波羅和其他黑勞士之間的鐵鏈——因為害怕有人會看不住這條心向自由的金毛,他幾乎給每個黑勞士都準備了一條狗……鐵鏈,就不信還拴不住阿波羅。
鏈子沒問題,雅辛托斯再次打了個大大的哈欠,揉了揉眼睛踏入屋外的晨曦。
房間內。
阿波羅緊盯着雅辛托斯離開,剛瞧不見人影,就歡呼一聲:“喔!有誰想聽我唱贊美詩?”
“我想!”塔娜小姑娘第一個應和,她已經抱着小板凳過來了,“說那個關于阿爾忒彌斯的故事吧!我還想再聽一遍。”
其他黑勞士也跟着坐了過來,圍了一圈:
“我想聽赫拉克勒斯的故事。”
“之前那個宙斯背着赫拉偷腥,赫拉逼迫赫爾墨斯帶她捉奸的故事也很有意思!”
“那有什麽好有意思的?要我說還不如不捉呢。本來那個姑娘就不是心甘情願跟宙斯好的,赫拉逼迫赫爾墨斯帶她捉奸後,把那個可憐姑娘都迫害成什麽樣子了……”
“真奇怪,別人的故事裏,赫爾墨斯都是宙斯最忠實的皮條客,在阿波這裏,赫爾墨斯居然會在開頭為了那個姑娘蒙騙宙斯,把一張老女人的畫像給宙斯看,說那個姑娘又老又醜。”
Advertisement
“最後幫宙斯善後,幫助那個可憐姑娘的也是他——不過這個就沒什麽新鮮的了,其他人的故事裏,幫宙斯收拾爛攤子的也是他。”
阿波□□咳一聲:“你們還想不想聽了?”
他又忍不住得意,“看看之前你們對我的态度還那麽差,現在怎麽樣?”
塔娜托着臉認真地說:“那是因為之前你又懶惰不幹事,又老抱怨自己很倒黴,不僅一無是處還老自哀自怨,又想逃跑不知感恩,我們為什麽要對你态度好啊?現在你展示出自己的優點了,當然就能贏得喜愛啦!你快唱,骨頭湯已經給你炖上啦。”
“……”阿波羅想反駁又找不到能反駁的點,只好為骨頭湯折腰,“等着,昨天去市集的時候,我特意買回了一個好東西,偷偷帶回來就為了準備一個驚喜。”
他興沖沖地轉身回到小浴間,從裏面拿出一把七弦琴,剛踏出門,就見原本還滿臉期待的黑勞士們臉色一變:“?你們是沒見過七弦琴嗎?這是一種樂器——”
“我們知道。”就連年紀最大的廚娘都坐不住地站起來,“你從哪兒買來的?”
“……”阿波羅不明所以,低頭來回翻看了一下這把七弦琴,“一個黑勞士手裏啊,這把琴哪裏有問題嗎?我看它很好——”
“黑勞士?”塔娜禁不住叫了一聲,“黑勞士手裏怎麽可能會有七弦琴?在斯巴達,樂手幾乎和祭司享有一樣高尚的地位,樂手一職在某些古老家族中代代相傳,他們專門負責在戰鬥、祭祀時奏樂,你怎麽會從一個黑勞士手裏買到七弦琴,誰又會把七弦琴賣給一個腳上綁着鐵鏈的黑勞士呢?”
“……”阿波羅被問得大腦空白了一瞬,下意識地道,“這、應該沒什麽問題吧?”
巧就是有這麽巧,阿波羅的最後一個音節剛落下。
“啪!”
響亮的皮鞭聲夾雜着喧嘩,由遠至近的傳來。
“……”塔娜臉上的血色霎時間褪得蒼白如紙。
那皮鞭仿佛抽打在院子裏每一個黑勞士的心上,逐漸放大的喧嘩聲應和着加速的心跳一起鼓噪。
“卑劣的黑勞士!你還想帶我們走到哪裏?再問你一遍,你偷走的琴在哪?!”
“在……啊!!!就、就在這個院落裏,求求不要打我了,不要打我了……我只是一時鬼迷心竅,把琴賣出去以後就後悔了,一直跟到這裏……那,那個買我琴的黑勞士肯定也有問題!哪有一個黑勞士會有那麽多鐵幣呢?!求求饒了我吧!看在我檢舉有功的份上!”
“哐!”
門板被狠狠踹響的聲音打斷了阿波羅同時升起的怒氣和畏懼,他被震耳的聲音驚得本能一顫。
他不是最丢臉的一個,屋子裏甚至有膽小的黑勞士被吓得整個人兔子似的一跳。
“應……應該沒事吧,我們只要說清楚,那錢是殿下給的薪酬……”阿波羅硬着頭皮挺起胸膛,剛往前邁進一步。
“別開。”塔娜細小的手攥住他的手腕,手指冰涼。
小姑娘可能自己都沒意識,她已經像一只雛鳥一樣瑟瑟發抖着,将自己擠到最近的阿波羅腿邊,她幼小的身體傳來的顫抖将恐懼展露無遺。
她打着哆嗦,可眼底流露出的卻更多是一種入骨的憎恨,她從牙縫裏擠出字:“這個士兵的聲音……我認識。他不會聽你解釋的,他只想把落入手裏的黑勞士用最慘的方式折騰死。”
但門并不是他們不開,就不會被人踹開了。
伴随着幾聲暴躁的蹬踹聲,門板發出一聲破碎的呻.吟,轟然倒下。
揚起的灰塵中,一夥盔甲老舊的士兵踏入屋內,領頭的人帶着科林斯式的頭盔,從中間的T型開口中露出一張看起來四十多歲的臉,一雙眼睛充盈着血絲,看起來像頭獵食中的鬣狗。
他的手上就拖着那個剛剛還在慘叫求饒的黑勞士,現在已經像只斷了線的風筝耷拉在他手下,半邊腦袋被重錘砸陷進去,在拖曳過的地方留下長長的血痕。
“……”阿波羅拼命克制住嘔吐的欲望,剛想着後門是不是開着,能不能逃,剛剛還貼着他的腿打顫的小姑娘塔娜就張開雙臂,擋到他面前。
塔娜堪稱厲聲道:“快去把你的被子拿出來!”
“什……”阿波羅有點惶然地反應不過來。
他有些轉不過來彎,明明前一刻他還在慶祝着雅辛托斯、阿卡這兩座大山的離開,躊躇滿志地準備在塔娜等人面前一展才華,大家搬着板凳聚在一起熱熱鬧鬧、七嘴八舌地讨論着今天要聽什麽故事,為什麽突然事情發展成這樣?
被幼雛擋在面前到底喚醒了阿波羅的幾分良心,他用發着抖的手把小姑娘往自己身後推:“站、站後面去。”
領頭士兵沖着他們笑起來,看起來陰森又可怖,他布滿周圍的臉頰神經質地抽搐了幾下,用一種聽起來叫人寒毛直豎的聲音沙啞地笑了幾下:“啊,塔娜。我親愛的塔娜。不用謙讓,你們不用謙讓,多麽完美的範例啊……把他們都抓起來!一群攀上殿下的大腿,就認為可以仗着殿下寬容為所欲為的賤種,竟敢手腳不幹淨……”
阿波羅本能地反駁:“沒有!七弦琴是我買的,錢是殿下給的薪資!”
“——”
阿波羅第一次發現,皮鞭劃破空氣時也是有聲音的。
是一種古怪的尖嘯聲。
抽打到人身上發出的聲音更加響亮,“啪”地一聲在猛地抱住他的塔娜背後抽碎一片衣服時,仿佛也在他的耳膜上抽了一鞭,震得他眼前一赤。
他有點分不清耳邊是誰在慘叫,那群士兵在他緩過勁來前大步踏入房內,在黑勞士們的尖叫和厲喝中毫不留情地揪起這些老弱病殘,仿佛根本聽不見黑勞士們喊的“這裏是雅辛托斯殿下的私宅”的威脅。
後院的骨頭湯大概是燒開了,香氣從窗外飄進屋裏,但混雜其中的還有那個只剩半拉頭的黑勞士散發出的血腥味,叫人的胃像灌了鉛一樣往下直墜。
有黑勞士和闖入的士兵搏鬥起來,廚娘叫着“滾水來了”的呵斥聲從更遠的房間內傳來,接着還回不過神的阿波羅就有些茫然地看着胖廚娘身後拖了兩個士兵,手中攥着一坨紅色的東西,圓胖的臉龐因為使勁而猙獰:“你們敢動他?!”
胖廚娘在被摁倒前将那坨紅色展開,沖着阿波羅劈頭蓋臉地砸來,紅色的布料将阿波羅蒙罩其下,廚娘的聲音隔着一層布傳進耳朵,讓阿波羅恍惚間有種和現實世界也隔着一層的錯覺:“那是雅辛托斯殿下賜給他的披風!你們敢把皮鞭落在那披風上試試?”
阿波羅惶惶間感覺到塔娜猛撲到他身上,瘦弱的手臂出奇的有勁,将披風裹着他,壓低聲音,語速飛快地在他耳邊道:“對斯巴達人來說,背後的紅披風就是他的信仰,是他的精神和榮耀。你把這披風裹好了,那窩囊廢不敢對着雅辛托斯殿下的披風落鞭子,他無非是想向他那些大貴族主人邀寵而已,現在拖走我們,還能有懲治惡奴的借口,把皮鞭落在殿下的紅披風上,就算是大貴族也扯不出借口為他開脫。”
那位似乎認識塔娜的士兵确實不敢對紅披風下手,但卻敢對其他人動手,士兵們将黑勞士們統統抓住,對待豬牛一樣拖向屋外時,阿波羅被鐵鏈拖着,也踉跄着被迫走向外面。
多麽奇怪,他踏出門檻時迷茫地仰頭看了下天空,明明是夏日的太陽,明明那麽刺眼,他沐浴在陽光下卻感覺不到一絲溫度。
他費了好大勁在從嗓子眼擠出字來,聲音沙啞地連他自己都吓了一跳:“……為什麽……他怎麽敢?”
他像被死神的鎖鏈勾住的亡魂,茫茫然被帶向市集的方向。
那裏有一處大廣場,前幾天看時,還有許多邊民在那裏販賣蔬菜水果,還有各種新奇的玩意兒,甚至還有身材矯健标志的斯巴達少女們,在排練贊頌戰士們英勇的歌舞。
但現在,那片帶來歡樂和新奇的地方,被各種橫陳、掙紮的身軀占領。
是,這是節慶,但看起來更像是地獄的縮影——那些被拖到廣場上的黑勞士們,有的被士兵捏住下颌,灌着劣質的酒,直到他們翻起白眼,口鼻一道往外溢出酒水。
成年士兵指着那些狼狽的、醜态百出的黑勞士們,對年幼的孩子教導:這就是無度飲酒的下場,遠離酒水!
有的黑勞士則被剝光衣服,用皮鞭、棍棒抽打,成年士兵厲聲對年幼的斯巴達孩子灌輸:他們天生卑賤,低我們一等,将來你們也要如此奴役他們,鞭打他們,讓他們生不起任何反抗的心思!
在那些士兵背後,還跪着一些黑勞士,他們神情木讷地垂着頭,似乎對自己同胞的慘叫都沒有任何反應,有士兵教導完畢後,走到那群黑勞士身邊,那群黑勞士的第一反應不是逃跑、或者畏懼地捂住自己的頭顱等要害,而是将水或是幹淨的手帕高高舉過頭頂,垂首等待士兵取用。
“……”阿波羅突然意識到自己剛剛喃喃的問題的答案——他們敢,當然敢。因為這對于他們來說本來就是再正常不過的日常,只是——
只是他在那間小院裏,所有人都處在雅辛托斯的庇護下,他以為那個伊甸園就是黑勞士所能經歷的所有黑暗,卻不知真正的黑暗能讓驕陽也失去溫度。
他從未将塔娜他們總挂在嘴邊說的“你不知感恩”“你真不值得殿下對你這麽好”當過一回事,現在直面了真正的現實,才無比清晰地明白這句話什麽意思。
他又突然反應過來另一件事——曾經自己那麽多次埋怨、夜晚時在心裏臭罵雅辛托斯的無情,一朝翻臉就能一點舊情不留,卻不知從第一天起,雅辛托斯就給他留下了保命的底牌。
這舊披風就是雅辛托斯對過往舊情的一個交代,是無聲的、不需告與人知的風度。
背後的紅披風忽然變得如此刺人,仿佛有千萬根針紮在他身上,他在紅披風下戰栗,突然覺得塔娜他們曾經的埋怨像根真實的鞭子,鞭在他心上、臉上,他像個才被注入靈魂的木偶一樣笨手笨腳地動起來,悶頭撲向塔娜,将小姑娘和自己一起兜在紅披風下。
塔娜拼命推他:“你幹什麽?!這紅披風只能保住你一個,我們倆藏在這下面像什麽樣子,別給他們把柄,說我們侮辱殿下的披風,把它搶走——”
阿波羅在張嘴時嘗到鹹味,才意識到自己正在流淚,不知是因為恐懼,還是被肩頭的風度刺痛:“不。剛剛那個士兵是不是認識你?你們到底有什麽過節?就真的沒法化解嗎?”
塔娜才多大啊,那樣小的一個小姑娘,怎麽禁得住被劣酒那樣強灌,剝光衣服鞭打就更不能接受了,這麽長時間以來,阿波羅沒有哪一次像現在這樣痛恨自己沒有神力:“如果我……我有力量的話……”
“別犯傻了。”小姑娘的聲線帶着冷酷的意味,打斷了阿波羅的話,“有力量?有力量有什麽用?看看外面那個窩囊廢,他是我母親同母異父的哥哥。最開始,作為一個混血,他在斯巴達過的日子也跟我們差不多少,後來拍着親生父親的馬屁,他參加了訓練,成為了士兵,現在呢?曾經被欺負的人,得到力量後成為欺負別人的人,多麽諷刺。”
“……”阿波羅突然渾身一顫。
他僵硬地想起自己的母親,當初被宙斯強迫懷孕,而現在,他又做了什麽呢?
失魂落魄間,他感覺到塔娜被人拖出紅披風,鮮紅的布料從頭頂滑落,他看到那個混血士兵猙獰而得意的臉,仿佛掌握着淩駕他人之上的力量的感覺讓他無比沉醉其中,阿波羅從那人充滿血絲的眼睛中看見自己的倒影。
像一道驚雷貫穿了他的靈魂,他被那雙醜惡的眼中映照出自己的畫面震得渾身戰栗。
悔恨和愧疚潮水般淹沒他的頭頂,封住他的口鼻,讓他無法呼吸,他好像聽到一聲嘶吼從耳畔傳來,因為過分變調,有些分不清是被鞭打的黑勞士發出的慘叫,還是自己的悲鳴。
他只知道自己的身體在思考前動了起來,視野中抓走塔娜的那名士兵扭曲難看的臉不斷放大,在他沒頭沒腦地撞上那人前——
“轟——”
金色的光柱如萬道天降之劍在廣場上方傾瀉而下,撼得大地震顫。
聖潔的嗡鳴聲中,那名攥着塔娜的士兵瞠大眼睛,張開嘴還未來得及發出一聲慘叫,便湮滅于炙燙的神光。
阿波羅撲了個空,雙腿發軟地栽坐在地,與神格之間天然的聯結讓他逆着摩肩接踵的人群望向遠方的議事廳。
一道紅色的身影立于議事廳頂端,背後斯巴達紅的披風被風撩起獵獵作響,腳下的紡錘體金屬柱尖折射着雪亮的光。
風與陽光都在他腳下。
作者有話要說: 這裏是營養液破2000瓶的加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