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早上醒來以後,沈冰洲躺在床上,茫然地望着天花板。
長期以來,他的生活簡單規律,每天早上七點,生物鐘準時叫他起床,他沒有賴床的毛病,洗簌後下樓,在沈家工作了十三年的江阿姨風雨無阻地為他準備好早餐,見到他,會古板又溫和地喚一聲“二少爺”。
吃完早餐,他便開車去學校,開始一天的工作,往常這個點,他要再不起床,早課鐵定是遲到了,而現在,他什麽都不用操心,也操心不了。
出院已經有一段時間了,他還是不适應,下肢無力,從床上起身也成了艱難的任務,睡的床換成了護理床,可以幫助他起身,但依靠道具不利于鍛煉腰椎力量,他用手肘支撐身體,左右分別用力,一點一點坐了起來。
剛坐穩,卧房門從外面推開了,沈辰砂快步走進來,“洲洲,你怎麽自己起來了?醒了就叫我們啊。”
因為使過力,沈冰洲臉頰上浮着兩片霞光紅,顯得氣色不錯。他淺淺彎唇,“我自己可以起來。”
沈辰砂忍不住摸他的頭,“看來恢複得不錯,距離完全康複不遠了。”
兩姐弟打小關系就好,小時候經常這樣摸摸頭,現在長大了,總有些不合适。他不自然地躲開,“姐,我一個人在家很無聊,想先回學校上課。”
沈辰砂詫揚起眉毛,斷然拒絕:“這可不行,現在是關鍵複健期,你先別想工作的事,恢複身體最要緊。”
談到這個話題,沈冰洲免不了擔憂,“真能恢複麽?我看過很多案例,康複的機率并不大。”
沈辰砂安慰他:“這能随便比較嗎?你的情況很樂觀,到目前為止也沒有出現其他并發症狀,我聯系了一位很經驗的康複醫師,答應下午三點來家裏面診,你和他聊聊就知道了。”
出院之後,沈冰洲接觸過很多醫生和理療師,針灸推拿一步沒落,卻遲遲看不到起色,所有人都告訴他有希望,聽得多了,難免懷疑起真實性。
沈辰砂一眼便知道他在想什麽,寬慰地拍拍他的手背,“那位醫生會給你做心理疏導,保持積極心态也很重要。”
他不想讓沈辰砂擔心,安靜地說:“我知道,我會好好配合醫生的。”
沈辰砂憐愛地看着他,“玉玉想讓你陪她去買訂婚宴的禮服,你不是覺得無聊嗎?要不要趁機去散散心?”
從嘉德回來之後,婚事基本定下來了,兩家決定先辦訂婚宴,等他身體恢複了再考慮婚禮。沈冰洲感覺不太真實,結婚本是人生最重大的事,到了他這裏,與兒戲一般随意。
見他沒吭聲,沈辰砂以為他不願意,改口說:“要是身體不舒服,我陪她去也是一樣的。”
他搖頭,“她是我未來的妻子,陪她買禮服是我該做的,你去忙公司的事吧。”
聽到這裏,沈辰砂在床邊坐下,緊緊抓住他的手,“洲洲,姐姐最後一次問你,對這門婚事,真的沒有意見嗎?不用委屈自己。”
委屈倒也談不上,他沒喜歡過誰,心中無留戀,也不向往所謂愛情。他平靜地說:“我覺得朱小姐……玉玉她挺好的,性格活潑,和我互補,最重要的是,沒有介意我的殘疾。”
沈辰砂緊皺的眉頭總算舒展開,“那就好,我也覺得這點挺不容易的,那等會她來接你,你們好好相處,我去公司了。”
“嗯……”他點頭,神情猶豫。
沈辰砂問:“還有什麽事嗎?”
他語氣不大自然:“姐,你用香水嗎?”
沈辰砂迷惑:“必要場合會用,怎麽突然問這個?你想要香水?”
他冷靜地搖頭,“沒什麽,我就關心一下你,快去上班吧,不耽誤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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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金中心,還是那家咖啡廳,還是冷萃拿鐵。
“她又給我發消息!我都沒力氣回了!都怪你!好端端地賣我幹什麽?現在好了,她認定我是為了拒絕她,故意撒謊說我是顧山澤男朋友!”
顧山澤靠在椅子裏,精神有些萎,“你本來就不是我男朋友。”
彭宇欲哭無淚地說:“活這麽久,頭一次遇見朱玉玉這種奇葩女人,那個沈冰洲知道自己頭頂一片綠嗎?”
提到沈冰洲,顧山澤煩躁起來,這種未名的煩躁從嘉德那天持續至今,好像有幾只螞蟻鑽到了心窩裏,每當想要忘記平息,便咬他幾口,張牙舞爪地提醒:今天也是沒有得到沈冰洲的一天呢。
他抿一口冷萃的咖啡,冰冷液體流入胃部,卻壓不住那股躁氣。他把杯子擱下,“能不能別提他?”
彭宇若有所思地望了他一會兒,忽然問起另一件事:“顧山澤,聽說你把後宮全删了,真的假的?”
顧山澤有氣無力地瞪一眼,“怎麽?你想繼承?”
“我才不要撿你的破爛。”他嫌棄道,“你這是幹嘛?打算浪子回頭了?”
送走沈冰洲那天晚上,顧山澤發了通脾氣,想随便約一個出來,喝頓大酒這事兒就翻篇,結果列表那麽多人,愣是沒翻出一個讓他有欲望的,最後鬼火直竄,全删了。
他道:“不想玩了,沒意思。”
彭宇不可置信地啧嘴,“你這是鬼迷心竅了啊,他除了長得好和身材好,還有優點嗎?”
顧山澤想起那雙貓兒一樣的眼睛,唇角不自覺地上揚幾度,“他挺乖的。” ?
幾秒鐘後,彭宇點開一段視頻,外放的音量惹得鄰桌側目:“你慘啦,你墜入愛河啦!”
顧山澤按捺着将咖啡潑他臉上的沖動,“有完沒完?從今天起,別再跟我提沈冰洲!”
彭宇斜眼看他,“我說,那天晚上你們真的什麽都沒發生?我都豁出去幫你了,你是不是不行啊?”
一般男人聽到“不行”兩個字,多少得動點肝火,顧山澤卻是沒那個勁兒了,頹廢地喝了口咖啡,“他是直的,我對他沒興趣了,放過他了。”
“真的?還記得我們十八歲那年的約定……”
他還是不屑,“我再寡也不至于喜歡上沈冰洲那種怪人。”
彭宇啧了兩聲,“那真是可惜了,好好一個美人,便宜了朱玉玉,這婚事成了,不知道沈冰洲會不會受欺負,估計受欺負也不敢跟姐姐說吧,沈辰砂現在就指着靠百萊翻盤了。”
想起朱玉玉和人打電話時說的那些話,顧山澤眼神凝固成冰,“他真要和朱玉玉訂婚?”
“不都找你訂做戒指了嗎?今天還去挑禮服了,估計沒幾天,喜帖就來喽。”
這就禮服了?進程是不是太快了?
他挑起眉,“你怎麽知道他們去挑禮服?”
彭宇把手機翻過來,露出屏幕上的內容,“朱玉玉發朋友圈了啊,去的還是你們山遠的店,算是照顧你家生意了。”
朋友圈九宮格照片,确實是山遠推出的新款。彭宇翻着照片搖頭嘆氣,“這兩人怎麽看怎麽不登對,沈辰砂是個狠女人,為了坐穩萬盛老總的位子,相依為命的弟弟都舍得,下次別惹她了。”
顧山澤越聽越煩,擱下沒喝幾口的咖啡,“走了。”
彭宇奇怪地擡頭,“去哪?”
他頭也不回,“巡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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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商場客流量巨大,山遠時尚店內貴賓區,朱玉玉坐在精致舒服的沙發上,幾位模特面無表情地向她展示禮服。看了一個多小時,她在一套白色與橘色間糾結,向旁邊的沈冰洲征求意見:“沈老師,你覺得我穿哪件好看?”
沈冰洲覺得兩件都不适合她,勉為其難地選擇了一件,“橘色吧,比較可愛。”
她還是舉棋不定,“算了,兩件都要吧。”
說完,她起身,推着輪椅往外走,“沈老師有什麽喜歡的東西嗎?我買給你。”
沈冰洲不是注重打扮的人,更沒有逛街的愛好,工作後的閑暇時間,或在收藏室欣賞藏品,或在礦區刨土挖礦,或去礦石市場和礦商同好閑聊,總之陪女孩子買衣服這種事,實在難為了他。他疲憊地搖頭,“我沒什麽缺的,買好了就回去吧。”
然而朱玉玉顯然不是會體貼人的類型,不顧反對地推着他走進男裝區域,四下打量一轉,指着一件襯衫說:“這件好像适合沈老師,取下來看看。”
那是一件設計相當新潮的休閑款襯衫,綠色為主,蒼翠欲滴。沈冰洲不是很喜歡,試圖拒絕:“這個不合适吧?”
朱玉玉提着襯衫在他身上比了比,“怎麽不合适?你每天不是白色就是黑色,太土了,相信我的眼光,去換上試試。”
沈冰洲想起上次見面她穿的黑毛長裙,心想不是不相信,實在不是一路人。樣式便不喜歡,更不要說試穿,他現在的狀态,憑自己換衣服還有難度。他為難地說:“我不方便,算了吧。”
朱玉玉望了他一眼,明白過來不方便是什麽意思,大方地笑了,“你不用擔心,我幫你換就好啦,我們都是要訂婚的人了,我會照顧你的。”
沈冰洲愣住稍許,他們确實是要訂婚的人了,但連手都沒拉過,卻要一下子升級發展到換衣服,作為一個大男人,此時反感,會不會顯得太矯情?
他還是為難,“算了吧,我真不喜歡……”
沒想到話一出口,朱玉玉嘴巴癟下去,“沈老師,你是不是不喜歡我啊?”
這突如其來的表情,讓沈冰洲心頭一緊,腦中浮現她撲進自己懷裏大哭的場景,冷汗都快下來了。他解釋:“不是的,雖然有婚約,但我們攏共沒見過幾次面,你從小嬌生慣養,想當然地以為照顧我很簡單,其實不是的……”
“我怎麽就嬌生慣養了?你嫌棄我嬌生慣養?”
沈冰洲緩緩愣住,“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懂了,你覺得我嬌生慣養不會照顧人是不是?我都沒有嫌棄你殘疾,你怎麽這樣啊?”
她情緒有些失控,質問聲引來店員和客人側目,無數道視線從沈冰洲身上掃過,有同情,有嘲笑,無論哪一種,都讓他難堪至極。
出院以來,他頭一次這般痛恨自己沒有完整的自理能力,哪個男人沒有自尊,不想讓她幫忙換衣服,說到底是不想在她面前丢人罷了。
朱玉玉是常客,店員都認得她是百萊的大小姐,相反沈冰洲是生面孔,一時間不知道該不該上來幫忙。場面僵持,沈冰洲抓緊手心,準備道歉,忽聽到門口傳來一陣騷動:“顧總監!”
他轉頭,正好看到顧山澤從門口進來,一身齊整的灰黑色正裝,淺灰暗紅條紋的領帶服帖地伏在胸前,襯衫下隐約可見隆起的胸肌形狀。他好像不大高興,嘴唇抿得僵直,步伐緩慢地走來。
失神間,銷售經理從身旁匆匆跑過,迎上去問候:“大公子,今天不是周六麽,怎麽過來了?”
顧山澤在不遠處停下,拇指習慣性搓玩手上的紅寶石扳指,目光鎖着輪椅裏的人,“我來巡店,你有意見?”
銷售經理慌忙擺手,“沒意見沒意見!要我給您介紹嗎?”
“不用。”他冷冷回絕,下巴指向風波中心的兩人,“你們就這樣看着客人吵架?”
負責接待兩人的導購小姐匆忙站出來,朝他微微鞠躬,“顧總監,抱歉,因為是客人的私事,我正猶豫要不要幫忙,您就來了。”
顧山澤沒理會,繞過她,徑直走到朱玉玉面前。他個子很高,雙眼凝着危險亮光,散發獅子般的壓迫感,朱玉玉冷不丁顫了下,不敢對視。
他收回目光,低頭對上沈冰洲的雙眼,倏然勾出一縷笑來,“沈老師,這麽巧,我們又見面了。”
作者有話說:
《巧》
朱紅色的痣(已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