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4 癔症

早膳過後,慕容曜前去上朝,慕容澈也去了上書房習課。

一時間,偌大的寧壽宮,只剩下太後和相雪露兩個主子。

太後拉着相雪露在身旁坐下,用手撫過她清瘦的臉頰,目露幾分擔憂之色。

“昨夜在寧壽宮也未休息好,人是越發地消瘦了,回去了王府,可要好好注意身體,不可過分操勞。”

“也不要過分傷懷。”

說到這裏,太後又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她口上說得好聽,卻也知道,相雪露又如何能若無其事,一切如常地繼續生活呢。

晉王是她看着長大的,自小便聰敏俊秀,雖不及當時的太子,如今的陛下,卻也是世間一等一的男兒。

兩人成婚才一年多,合該還是新婚燕爾,夫妻情正濃的時候,卻出了這等事,怎不叫人感慨嘆息。

“嗯…這兩天是睡得不太安穩,時常被夢魇困擾,服些安神湯大概便會好上不少。”相雪露撫慰太後。

“可是夢到故晉王?”太後面上帶上了一絲憐意,“生前夫妻情深,身後入夢也是常事。故晉王該也是不忍你哀傷太甚,才特來勸慰。”

相雪露的面色一下子白了很多,又不時泛過一絲青色。

勸慰……如果那也算作是勸慰的話。

太後的話語勾起了她好不容易壓下去的回憶,那荒唐,引人沉淪而又可怕的夢境再度絲絲縷縷地飄回她的腦海。

灼熱的男子氣息,不像是夢境,噴吐在她的耳側,缭繞在她的頸項間。

相雪露的脊背忍不住輕輕地顫抖了起來。

如果這當真是魂靈有感,入夢而來,他又為何要如此折磨自己,擾得她日夜不能安寧。

她自問做王妃的這一年半安分守己,操持府務,盡職守責,從無半分越矩。

他沒有理由如此折磨她。

除非……相雪露咬唇,慕容昀覺得成婚以後,還未碰過她,便英年早逝,心有不甘,才化作鬼魂糾纏自己。

可這又不是她的錯,分明是他自己不要的。

相雪露回想起當年新婚之夜,豐神俊朗的夫君一身紅袍,四爪盤龍盤踞在他的喜服之上。

晃動的紅燭映襯之下,越發顯得他貴氣逼人。

就連她,原本一個對慕容昀沒有什麽感情,也對成婚并無太大期待的人,亦忍不住在那一刻羞紅了臉頰。

相雪露本來對與他行周公之禮之事有些抗拒,但為了規矩,也不得不從。

卻未想到,慕容昀用喜秤挑開她的紅蓋頭,與她交臂相繞喝完合卺酒後,便合衣躺下了。

甚至禮貌地讓出了一大段空處,還溫聲對她說,為了她的名譽,他不便去書房睡,但若是她覺得擠或者不習慣,他可以去軟塌入眠。

相雪露至今還記得當時的震驚,畢竟慕容昀求娶她的時候可謂無所不用其極,熱切之至。

想不到成婚以後反而要如此保持距離。

她一度懷疑,慕容昀是不是因為身子病弱,以至于男女之事方面多有不便……

此時重新翻出舊時的記憶,倒是注意到了一些那時未關注到的細微枝末。

譬如,新婚之夜,花燭搖紅之際,慕容昀一身正紅喜服,臉龐上也映上了紅光。

他的面上帶着淡淡的笑意,眼底卻透出一股似有似無的哀愁。

那時相雪露滿腦子都是自己的心事,就算注意到了他的不同尋常之處,也沒空細想。

現下想來,他們的婚姻一開始就有些與尋常不一般……

“雪露,雪露,你怎麽了?”太後的聲音傳來,相雪露猛地回神。

太後見相雪露面上微沁出汗意,以為她是疲勞過度,身體不适,便也不再多話,只是吩咐太醫為她診治,令她早些回去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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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太後一同用過午膳後,未時剛過,相雪露便告退出宮了。

太後想多留她一晚,她以府中尚有事務需處理婉拒了。

出了宮門,換下轎辇。

馬車嵌金絲的烏木滾輪咕嚕嚕地滾過街道上的青條石,相雪露的心亦是砰砰砰的不平靜。

她沒有直接回府,而是令車夫驅車去了一處醫館。

方才在宮中,有些話不好問禦醫,只能隐藏身份來這尋常醫館探個究竟。

到了醫館,她讓青檸綠檬等在外面,獨自一人進去尋了一位老郎中。

“這位夫人,有何病痛,還請說來,好為您診治一番。”

老郎中今年五六十的歲數,兩眼卻很亮堂,一下便看出來眼前的女子身份不一般,打起了十分的精神。

相雪露猶豫了一下,掩唇低聲道:“不知道郎中先生可解一癔症?”

思來想去,鬼神之說太過缥缈,許是她生了什麽癔症,這幾日才會心緒不寧。

老郎中鋪開宣紙,提筆粘墨,懸于上方,準備記下相雪露敘述的症狀:“癔症倒是少見,夫人許是弄錯了也不定,不如先詳細描述一番,也好為夫人對症下藥。”

詳細,如何詳細……

相雪露貝齒把舌尖磨到微痛之時,才輾轉吐露出話語。

“前些日子,先夫故去之後,便時常夢見,不乏……親密之态。”

相雪露說得很含蓄,但仍升起羞怯之意,兩只素手攥緊了衣裳,面上如火燒。

如此這般說出去,也不知道先生會怎樣看她,以為她是何水性楊花之人,夢中都不忘玷污亡夫。

老郎中聽了幾耳,已經隐隐約約有些明白了過來,他露出了然的神色,不過并無任何對相雪露的鄙夷。

“夫人不必擔憂,這算不上什麽癔症,頂多稱得上,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罷了。”

“此乃人之常情。”老郎中溫和地說。

相雪露指甲都快要掐進肉裏,她倒寧願是自己得了癔症,也好過承認緣由是自己春.心泛濫。

從小接受的教育讓她難以泰然處之。

“可有法子能解呢?”相雪露的聲音艱澀得不像話。

老郎中沉吟片刻,緩聲道:“若要一勞永逸,還需從根源上解決。”

“老夫鬥膽問夫人一句,夫人丈夫新喪,日後可有再醮之意。”

“斯人已逝,當應放眼未來,舊人之結,還應新人來解。”

相雪露的腦子一下子轟隆隆地炸開了,再醮……新人,豈不是讓她另尋新歡之意。

這是她從未考慮過的想法,她至今也不敢相信,自己是那種缺了男人便活不成的女人。

她不敢想象,自己在老郎中眼裏,成了怎樣的饑.渴難耐之人。

偏偏這時候老郎中還補充了一句:“現實中欲.求得到了滿足,夢境就會平息安穩,夫人自可安枕無憂。”

相雪露再不敢聽下去,匆匆付了銀錢,道完謝後便提裙離開。

跨進馬車的時候,綠檬關切地問道:“王妃的臉怎得這樣紅,不會是發熱了吧,方才去見了醫館的郎中,俟後可還要宣府醫問脈?”

相雪露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立馬像觸電一樣地縮回來。

她清了清嗓子,竭力使自己看上去平靜:“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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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府中的平靜時日沒過多久,第二日夜裏,便有大理寺的人造訪了王府。

一排帶着特制工具,穿着便服的人魚貫而入,看上去十分低調,只有腰間的銅牌能證明他們的身份。

雖然只是戌時中,夜色卻已深沉,王府前的影壁上明明暗暗,樹影搖曳,沙沙地印在上面。

一位玄衣男子從暗處走出,面上帶着溫淡的笑,朝相雪露微微颔首:“皇嫂。”

縱使夜色也難掩他容色的光華,只是相雪露現在心裏亂糟糟的,無心欣賞這些。

“臣婦拜見陛下。”相雪露屈身行禮。

“不知如何勞動了陛下,讓您莅臨敝府。”她捏着裙角,低聲問道。

“皇嫂不必多禮。”慕容曜将她扶起,指尖滑過她如玉的手腕,泛起一絲涼意。

就像那日為她探指把脈一樣,留下不容忽視的觸感。

相雪露下意識地縮了縮手腕。

她站起身,收回手,将袖口掩好,恭敬地站在原地。

“前幾日,皇嫂提到,要查清皇兄死因,此事涉及剖解屍身,皇兄身份非同一般,若貿然洩露,恐引起軒然大波,故朕令大理寺及禦醫夜間密行此事,掩蓋風聲。”

“還望皇嫂諒解。”

“陛下語重了。”相雪露說:“只是陛下日理萬機,此事實在不用勞煩陛下親臨,臣婦惶恐。”

慕容曜的玄衣龍袍幾乎要與暗夜中黑色的背景融為了一體。

偏偏他那雙黑曜石一般的暗眸泛着某種意味不明的光澤,在夜裏也看得格外清晰。

他輕笑一聲:“怎會。”

“皇嫂之事就是朕之事。”

慕容曜的目光緩慢地從相雪露的臉上滑過:“皇兄薨逝後,皇嫂定是傷心孤寂。入夜以後,寂寥越發深邃。”

“待會若對皇兄行剖解之事,皇嫂難免于心不忍。皇嫂心哀,朕怎能置之不理。”

“于是特此入府撫慰。”

他的聲音又低又沉,卻與夜色纏繞出一股朦朦胧胧的暧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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